月色在火光的映耀下殷紅如血,數以千計的大隋禁軍猶如開閘的洪水瀉入黎陽倉中。盡管早已做好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的準備,但麵對十餘倍於己的敵人,每個人依然禁不住感覺到了強烈的絕望。


    金鼎神僧托缽拄杖在街道上不急不徐地走著,每一步的幅度都像用精確到毫厘的尺子量過一樣,無論周遭出現任何狀況,永遠也不會有絲毫的誤差。


    他的身邊,大隋禁軍與瓦崗義軍已絞殺在了一處,到處都有人在慘叫聲裏倒下,鮮血在地上汩汩流淌,偶有湧到赤裸腳邊的,卻在瞬間蒸發。


    金鼎神僧對這一切置若罔聞,隻是沿著筆直的街道繼續前行。街道的盡頭,便是將軍府,也是本次黎陽倉戰鬥中爭奪最激烈的地方。


    沒有人敢靠近他,哪怕是最勇敢的瓦崗軍士卒,也會身不由己地盡量離這老和尚遠一點。明明大家都曉得他是黎陽倉被攻破的罪魁禍首,可偏偏誰都對這緩步而行的老僧生不出一點動手的心思。


    但這僅僅是對普通士兵而言,夜空裏無罪真人、天罪真人、長孫無忌、張無極和南陽公主一次次向金鼎神僧發起圍攻,試圖再次阻止他前進的步伐。方才在黎陽倉外,他們失敗了;如今戰場移轉到了內城,他們仍不願放棄。


    然而五個人聯手一波波地攻擊,依舊不能夠讓這老僧停下前進的腳步。


    金鼎神僧的步履看上去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但這絕不是簡簡單單的返璞歸真,而是無法無佛,無痕無心。


    他根本就沒有將長孫無忌等人的狂轟亂炸放在心上,那輕鬆的姿態就似從袖袂上抖落幾粒塵埃般輕而易舉。


    黎陽倉已破,他之所以留在這裏,是因為有個人也在這裏――刁、小、四!


    刁小四正在前方三十丈發力狂奔,身邊是金城公主。他已經明白老賊禿的目標是自己,所以幹脆丟下金城公主自個兒逃命。


    哪知金城公主毫不領情,居然還形影不離地跟在自己身邊,這不是擺明要被金鼎老賊禿一勺燴麽?


    他驚駭地發現,不管自己逃得有多快,卻始終甩不掉身後的老賊禿。出現這種情況,並非因為金鼎神僧的速度太快,而是他的身法被一股強大的無形之力吸住,有點兒類似於拖泥帶水符。


    “報應,報應啊!”刁小四無力呻吟,靈台之上受到一波又一波的佛意衝擊,假如不是一座座星陣運轉護持,早就有了繳槍不殺舉手投降的心思了。


    饒是如此,金鼎神僧和他之間的距離仍在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慢慢拉近,猶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待到驚覺時,兩者間的差距已縮短到二十五丈。


    前方,血火中的將軍府赫然在望,但刁小四很懷疑自己有命沒命逃到那裏。


    察覺到刁小四的險境,長孫無忌等人不顧一切地衝殺金鼎神僧,即使無法擊傷對方,也要盡力為他爭取逃跑的機會。


    張無極也似瘋了一樣,如同一塊彈石奮不顧身地轟向金鼎神僧,然後無一例外地噴著血高高拋飛。


    這麽一來,無罪真人和天罪真人也不得不全力以赴,頻頻向金鼎神僧施加壓力。


    二十丈!刁小四沒工夫回頭,但靈台之上時時刻刻清晰地影映出金鼎神僧的身影。


    當然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再向前衝十六丈,他就能跨入將軍府的大門。


    大千空照鏡、大空波霸浮屠、九天應元神鼓、呼風喚雨旗、婆羅千識樹,還有五花八門的道符……為了阻擊金鼎神僧,刁小四已經把身上能夠用上的差不多全都拋了出來,可喪氣的是,對這老和尚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他終於知道像寧無奇、空鼎神僧這樣的絕世強人為什麽一個個近乎身無長物,因為那些法寶道符對他們的效用等同零,對他們的對手也是一樣。


    他的束龍腰帶裏還藏著小桃紅、小黑妹和小歌女,但用腳指頭想想都曉得把這三隻小妖丟出來也是白搭。惟一能夠憑恃的就是從長孫晟手裏淘來的兩張九品道符和僅存的兩麵免死金券。


    刁小四嘴裏發苦,眼前十幾丈的長度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遙不可及過。


    他咬了咬牙,忍疼從束龍腰帶裏掏出了花天伴雪符,衝著金鼎神僧扔了過去。


    “呼――”花天伴雪美不勝收,刁小四驟然覺察到周遭那股無形無影的可怕力量劇烈波晃,頓時身輕如燕展開鳳翼天翔偕著金城公主一頭紮進了將軍府。


    一分價錢一分貨啊,好歹也是九品的頂級道符,換作白銀那是上百萬兩,砸下去總算有了點兒聲響。


    但結果也就僅此而已,短暫的波動後,那股無形之力卷土重來又從四麵八方像潮水般圍住了刁小四。


    一張頂級道符,足夠把像陰山老妖那樣的大乘級絕世魔頭轟得找不到東南西北,就這麽著泥牛入海了。


    刁小四不寒而栗,根本不敢往後看,玩命地往自己在將軍府裏的住處奔去。


    似乎猜到了刁小四想幹什麽,金鼎神僧的赤足跨入將軍府,抬手祭出了佛缽。


    佛缽在空中煥發出一團煌煌金光,從中幻生出一尊手持寶杵須發戟張的佛門護法金剛,居高臨下沿著金光泄落而成的光影軌跡倏然電掣,吼聲如雷直劈刁小四。


    “砰!”金城公主揚起小蠻靴踢在刁小四的屁股上,將他踹向屋裏,自己倏忽飄起如鳳舞九天迎向那尊佛門護法金剛。兩束鵲橋仙霓光瀾暴漲,湧生出一團團湍急旋轉的渦流,攪得虛空一陣扭曲蕩開朵朵漣漪,好似百花盛開千樹夜放。


    那尊佛門護法金剛在金鼎神僧的意念驅動底下,雙手執杵掄圓了架勢,絲毫不去管周邊動蕩的虛空,筆直地往金城公主頭頂砸下。


    金色的寶杵有若實質威不可擋,在空中劃過一蓬雄渾無鑄的佛光,那些渦流漣漪仿似揚湯沸雪紛紛幻滅,在沛然莫禦的力量麵前再為精妙再為變幻莫測的招式也全都顯得徒勞無益猶如一戳既破的水泡。


    金城公主絕美的容顏沉靜如水清冷似雪,不斷捕捉到寶杵揮舞的軌跡與變化,皓腕陡地一振,兩束鵲橋仙霓霍然化為衝天狂飆,更像是怒張的神龍咆哮四野縱橫天穹,猛鎖住粗壯渾圓的杵身。


    寶杵鏗鏗激鳴不由自主偏離了既定軌跡,往金城公主的右側飛轉而出。


    佛門護法金剛驀地口吐真言道:“內外不住,去來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


    這聲音分明是金鼎神僧的,但從護法金剛的口中說出,別有一番神奇。


    “嘩――”那根寶杵應聲幻滅,似金色的細沙般從雲柱般滾滾呼嘯奔湧的鵲橋仙霓中逸出,猛化作一隻巨靈佛掌幕天席地按向金城公主。


    “呼――”衣袂翻飛,金城公主祭出浣溪紗,身形從巨靈佛掌中脫穎而出,鵲橋仙霓合二為一狠狠轟擊在佛門護法金剛拍出的雙掌上。


    砰的爆響,護法金剛的雙掌碎滅,緊跟著雙臂也似琉璃般開裂,渾身金光搖蕩哧哧冒出一團濃煙。


    金城公主嚶嚀翩飛,唇角血跡斑斑如桃花點點,玉容蒼白到不見一絲血色。


    “妃兒!”南陽公主平空飛渡,素手攬住金城公主的嬌軀,急忙將一顆昆侖瑤台宮秘煉的靈丹送入她失色的櫻唇中。


    這時候下方的金鼎神僧卻看也不看金城公主一眼,收起佛缽走向前方的院落。


    他的全副氣機都差不多用來鎖定刁小四的行蹤,並以佛門“係縛”之術封死了對方所有趨避奔逃的空間,哪怕祭出“十三虛無符”也無濟於事。


    假如不是龍虎山兩大真人、張無極、長孫無忌和南陽公主等人不斷地輪番攻擊突襲,加上刁小四有吞星噬空神功護身,而是換作另外一個坐照鏡的頂尖高手,根本不可能讓他從甕城一直逃到將軍府,早已在彈指之間束手待斃。


    但金鼎神僧的心中並未因此而產生一絲憤怒與焦躁,隻當是在塵世間又多了一場修行。他無意去斬殺包括金城公主在內的其他人,並非出於仁慈,而是不願多沾因果,更不想因此分心使得刁小四有機可趁。


    他走過月亮門洞,進入到刁小四所在的庭院裏。庭院裏栽著幾株夾竹桃,從樹下經過舉步邁上兩級青石台階,就是一扇虛掩的朱門。門上有窗,鏤刻著一幅花開富貴的圖案,金鼎神僧站在門外望著門上花案靜默須臾,似乎在考慮什麽。


    他非常清楚這扇門後麵隱藏的是什麽,但這並不重要,因為當自己想殺一個人的時候,這世間已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夠阻擋。


    他考慮的是,要不要走這扇門。


    片刻之後金鼎神僧作出了決定,麵前的朱門無聲無息地向裏推開,屋外殷紅色的光火灑照進房間裏,他的腳前三尺是一座青石板鋪成的小橋。


    橋的這頭是地獄般的黎陽倉,橋的那頭是天堂般的江南水鄉。


    夢裏江南,畫中吳越。


    有一人站立在橋的那頭,齜著白生生的牙齒向他一笑。是夢焉,是畫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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