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王室的宗衛製,是一項非常特別的祖製,甚至於有時候看起來十分違和,因為宗衛們隻效忠於他們初始效忠的對象,除此之外,就算是魏國君王的聖諭,他們也不見得會聽從。


    就好比當初趙弘潤的原宗衛長沈彧曾將魏天子阻在文昭閣外,又好比蒙濼方才當著肅王趙弘潤的麵,直言不諱地指責後者的弟弟桓王趙弘宣。


    甚至於,論軍職隻是副將級別的蒙濼,居然能對大將軍級別的伍忌說出『你有何資格與我比劃』這樣的話,這聽上去頗為違和,可事實上,這話其實並沒有錯。


    因為在魏國,宗衛的地位相當超然,不管是曆代皇子身邊的宗衛,亦或是宗衛羽林郎,畢竟從某種意義上說,宗衛相當於姬趙氏王室的王族侍衛。


    因此,縱使當時趙弘潤心中不爽,也拿蒙濼沒有絲毫辦法——他可以漠視蒙濼,可以故意不給蒙濼三人設座,可以嘲諷蒙濼、羞辱蒙濼,但是,他無權以任何形式懲戒蒙濼。


    能夠懲戒蒙濼的,隻有宗府。


    約一盞茶工夫後,南梁王趙元佐領著幾名護衛,在兩名商水軍士卒的引領下,來到了關樓。


    在除南梁王趙元佐三名宗衛外的在場其餘人中,趙弘潤是前者被流放在外十七年後第一個見到過這位三伯的人。


    那時,他是跟著六王叔趙元俼去接風的,趙弘潤原以為是六叔的親朋友人,卻沒想到,六叔當時去接的,竟然是被流放在南梁荒蕪之地整整十七年的前代皇三子,原靖王趙元佐。


    當時的南梁王趙元佐,曾給趙弘潤一種非常違和的感覺,他感覺這位三伯從頭到腳充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違和感,說不清、道不明。


    最直接的體現,應該是當時南梁王趙元佐的穿著打扮,明明打扮地跟剛從田地裏勞作回來農民似的,且暴露在外的皮膚上遺留著下地耕種的痕跡,但不知為何,趙弘潤卻從此人身上感覺到一股儒雅之氣。


    同樣是儒雅之氣,現齊國左相、原魏國六皇子趙弘昭表現地很大氣,是那種浩然坦蕩,讓人不自覺對其產生好感,但南梁王趙元佐,卻讓人有種仿佛置身於迷霧的感覺,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不過今日的南梁王趙元佐,已並非當時的打扮,此刻的他,身著四爪蟒紋的鎧甲,腳踩戰靴、腰係錦帶、頭戴士冠,看起來英姿勃發,一副儒將做派。


    趙弘潤不知該如何形容,仿佛心底有個聲音似這般評價:這就是大貴族應具的氣質。


    不知為何,趙弘潤忽然想到了曾經迄今為止唯一沒有戰勝過的一位楚國大貴族,壽陵君景舍,但他本能地猜測,南梁王趙元佐與壽陵君景舍,應該是處於相同高度的。


    包括暘城君熊拓憧憬的叔父,羋薑、羋芮的生父汝南君熊灝——盡管趙弘潤從未親眼見過景舍與熊灝這兩位楚國名仕。


    “王爺。”


    待南梁王趙元佐邁步走入關樓閣中,楊彧、蒙濼、龐煥立即麵朝前者拱手抱拳,此時蒙濼的態度,比較方才他對待桓王趙弘宣時,簡直判若兩人。


    “唔。”南梁王趙元佐點了點頭,用目光掃了一眼屋內的眾人,淡淡笑了一下。


    趙弘潤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拱拱手打了一聲招呼:“三伯,別來無恙。”


    鑒於趙弘潤親自起身相迎,屋內的眾將,包括趙弘潤、趙弘宣兄弟倆的宗衛們,皆抱拳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句:“見過南梁王。”


    眾人當中,唯獨桓王趙弘宣別過腦袋,神色冷淡,隻當渾然沒看到南梁王趙元佐。


    趙元佐環視了一眼屋內,逐個點了點頭,目光在趙弘宣身上微微一停留,隨即便投到了趙弘潤身上,微笑著說道:“相比較四年前初見時,弘潤如今氣勢凜然,讓我不由想到了一個人。”


    聽南梁王趙元佐用略帶惆悵與遺憾的口吻說出這話,趙弘潤轉念一想便猜到了前者提及的對象,五王叔,禹王趙元佲。


    畢竟,五王叔禹王趙元佲,曾在當年發生在大梁的內亂中率領禹水軍擊敗了南梁王趙元佐所率領的順水軍,鼎力協助趙弘潤的父皇魏天子登位,導致南梁王趙元佐兵敗遭到流放。


    因此從各種意義上來說,禹王趙元佲對於南梁王趙元佐來說可謂是刻骨銘心。


    “是五叔吧?”趙弘潤試探道。


    南梁王趙元佐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曬笑道:“是啊,去年在大梁見到韶虎,還以為元佲也已返回大梁,沒想到……隻是韶虎一人回到了大梁而已。”


    趙弘潤斟酌著用詞接話道:“據我所知,父皇原本傾向於讓五叔統領魏武軍,不過聽說五叔抱恙在身,推薦了韶虎大將軍。”


    聽到趙弘潤這麽說,南梁王趙元佐神情微微有些恍惚,畢竟在場眾人中,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禹王趙元佲的狀況——那根本不是如趙弘潤所說的抱恙在身,而是當年禹王趙元佲在那場內戰中身負重傷,雖然僥幸撿回一條命,但也因此傷到了氣門,從此之後動不動就咳血,如何還能統領兵馬?


    也正是因為,南梁王趙元佐對禹王趙元佲這位兄弟生不起恨意,他固然是遭罪被流放十七年,可禹王趙元佲,卻也因此被毀了一輩子,使得原本致力於強大魏國的皇五子禹王趙元佲,從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體弱多病。


    可以說,他二人之間沒有勝者,彼此都是輸家。


    甚至於,禹王趙元佲的遭遇相對更慘——趙元佐頂多就是被流放了十七年,如今還是回到了大梁,可趙元佲呢?他賠上了他的一生。


    “元佲他……先不說他。”神情略有些恍惚的南梁王趙元佐搖了搖頭,隨即目視趙弘潤說道:“還是先來說說當下的問題吧。……方才我入關時,聽我北二軍的士卒言道,北一軍拒絕我軍士卒入關,不知為何原因?”


    『果然不是我的錯覺,南梁王對五叔的態度有點……怪異。』


    趙弘潤不動聲色地想道。


    通過觀察,他發現南梁王趙元佐在提到禹王趙元佲這位兄弟時,表現極為怪異,既有忌憚、又有惋惜。


    不過眼下並非是思考這件事的時候,因此,趙弘潤將其壓到心底,笑著說道:“確有此事,至於原因……唔,三伯不妨先入座,你我再詳談。”


    “好!”南梁王趙元佐點了點頭,邁步向前走了幾步,但是又忽然停下腳步。


    因為此時關樓屋內,除趙弘潤站在主位前,最尊貴的座位就得數桓王趙弘宣坐著的那個東側的首席。


    按理來說,南梁王作為叔伯輩分的長輩,趙弘宣理當給前者讓位,但很顯然,趙弘宣環抱雙臂神色冷淡,全然沒有準備讓座的意思。


    見趙弘宣擺出這種態度,趙弘潤自然不好讓弟弟讓坐掃了弟弟的顏麵,因此,他看了一眼坐在右側首席的商水軍大將軍伍忌。


    當然,直接叫伍忌讓坐,雖然伍忌並不會介意,但終究還是不太好,因此,趙弘潤在想了想後說道:“伍忌,你們且退下先去歇息吧。”


    聽聞此言,伍忌、翟璜、南門遲等將領會意,紛紛起身,在抱拳行禮後,退離了屋內。


    此時仍留在屋內的,唯有趙弘潤、趙弘宣、趙元佐三人的宗衛,以及參將周昪。


    目視了一眼右側的座位,又看了一眼絲毫沒有讓座意思的趙弘宣,南梁王趙元佐輕笑了一下,徑直走到原本伍忌所在的那個位置坐下。


    見此,楊彧、蒙濼、龐煥三人正準備跟隨自家王爺入座,卻不想趙弘潤的宗衛衛驕冷冷說道:“你們三個等等!……身為宗衛,應當恪守本分,不可逾越了規矩,壞了我宗衛的名聲。”


    言下之意,他這是阻止楊彧、蒙濼、龐煥三人入座。


    見此,楊彧、蒙濼、龐煥聞言麵露慍色,就連南梁王趙元佐亦微微皺了皺眉,瞧了一眼衛驕。


    但他並沒有說什麽,因為就像趙弘潤對蒙濼沒有辦法一樣,趙元佐對衛驕同樣沒有辦法。


    不過通過這件事,南梁王趙元佐隱約也看出了點什麽,微笑著對趙弘潤說道:“弘潤,莫不是楊彧、蒙濼、龐煥他們三人,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麽?”


    趙弘潤聞言看了一眼蒙濼,其實礙於對方是宗衛的身份,倘若蒙濼方才衝撞的是他,他多半會選擇無視,畢竟為了這麽點小事就上報宗府,興師動眾的,未免顯得小家子氣。


    但蒙濼方才當著他這位兄長的麵指責他的弟弟趙弘宣,這趙弘潤就不能忍了——縱使趙弘宣有千不該、萬不該,也有這個兄長說教,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


    因此,趙弘潤無視了趙元佐給出的台階,淡淡說道:“也談不上得罪不得罪,就是想讓這三人安靜點站一會兒。……彼此皆是宗衛,衛驕、張驁他們可以站,憑什麽這三人站不得?”


    見趙弘潤如此不給麵子,南梁王趙元佐微微一愣,轉頭瞧了一眼楊彧、蒙濼、龐煥,心中已經猜到,肯定是他還沒來到的時候,這三人得罪了趙弘潤、趙弘宣這倆兄弟。


    不過,趙弘潤給出的理由,還真讓南梁王趙元佐無從反駁。


    因此,他並沒有拘泥這件事,繼而將話題轉移到了天門關的駐派問題上。


    “弘潤,聽說貴軍與北一軍,拒絕我軍士卒入天門關,不知這是什麽原因?”


    趙弘潤聞言淡淡一笑,反問道:“在我回答之前,希望三伯先為我解惑。……前一陣我軍被困上黨時,三伯可曾想過援護我軍?”


    “……”


    南梁王趙元佐抬頭望向趙弘潤。


    四目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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