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的太平居一片靜謐,除了門前的燈籠,便隻有後院豆腐坊亮著燈。


    這裏的燈夜夜不停。


    孫才點鹵之後,用鑰匙從內打開門。


    門外廊下說笑的夥計忙起身。


    “都給我盡心些,再敢幹活時偷酒吃,就趕你們回去。”孫才走出門看著二個小夥計教訓說道。


    “師父,你一天說三遍,我們記下了,別再說了。”一個嘻嘻哈哈笑道。


    孫才呸了聲。


    “說十遍不往心裏去也沒用!”他說道,“如今好日子來的不易,你們好容易改了運道,誰要是不好好幹,就再趕你們回去做叫花子!”


    “師父放心師父放心,就算你不好好幹我們也都要好好幹!”兩個夥計說道。


    孫才端著架子點點頭,又察覺不對啐了口。


    正插科打諢,孫才忽地停下,側耳向外。


    “師父?怎麽了?”一個夥計不解問道。


    “我似乎聽到,很多腳步聲?”孫才說道,帶著幾分不確定。


    暗夜沉沉,連蟲鳴都絕跡,兩個夥計下意識的向門邊看去,似乎真的有嗚咽哭聲傳來,不由打個寒戰。


    “還不到,七月半,沒,夜行鬼吧..”一個壓低聲音說道。


    孫才呸了聲。


    “鬼的你的頭!”他瞪眼說道,一麵伸手點著前麵的酒樓,又身後指著豆腐坊,“這裏是什麽地方?太平居,太平豆腐,佛爺用的豆腐坊!哪個鬼敢來?”


    那倒也是,兩個夥計又站直身子。


    “今日天熱,我就在院子裏鋪個席睡吧。”孫才仰著頭,大搖大擺說道。


    他說著話果然向庭院而去,才走到院中,就聽的外邊尖利回旋的女人哭聲由遠及近而來。撕破了夜的靜謐。


    這已經不算是哭聲了,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喊又或者毫無意義的嘶吼,從耳中穿過,隻讓人汗毛倒豎。


    是什麽樣的事才能讓人發出這樣的聲動?又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人…


    孫才嗷的一聲尖叫跳起來。廊下的兩個夥計也叫著抱在一起。


    太平居裏的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來。窗子門拉開,腳步聲響起,人聲詢問。


    “孫才。你們幹什麽?”


    徐棒槌從樓上探頭瞪眼喊道。


    院子裏孫才抱頭瑟瑟伸手指著外邊。


    “夜鬼哭啊!”他顫聲說道。


    徐棒槌瞪眼向外看,此時四周嘈雜聲不斷,說的笑的,哪裏有哭聲。


    “怎麽了?”


    徐茂修已經走出來。


    因為豆腐坊的特殊,他們幾個兄弟就睡在四周,分別圍著豆腐坊,如果萬一有事,能夠最快最嚴密的守住。


    “孫才癔症呢。”徐棒槌沒好氣說道。


    “我沒癔症,外邊有人哭!”孫才忙喊道。


    可不能背上癔症這個名號。要不然飯碗就砸了。


    徐茂修皺眉,抬手。


    “都安靜!”他提一口中氣喝道。


    嘈雜說笑聲頓時停下來。


    所有人都屏氣噤聲側耳。


    尖利的拉長的哭聲隨著風聲忽遠忽近而來。


    院子裏頓時又亂了。


    “看,有火把!”站在二樓的人喊道,同時伸手向外指去。


    火把?


    樓上的人踮腳,樓下的則湧到門邊透過縫隙看去。


    漆黑的夜色裏果然出現一群人,三四個火把燃燒。如同一條火蛇向這邊快速蜿蜒而來。


    “是阿宋嫂!”


    樓上忽地有人喊道。


    阿宋嫂?李大勺的媳婦?


    徐茂修抬頭看那人,見那是李大勺帶來的一個夥計,很顯然跟李大勺家很熟悉,此時他麵色驚愕,似有恐懼。


    “那些人都是我們村的。抬著一個人呢!”他又喊道。


    徐茂修和範江林對視一眼,心裏都咯噔一下。


    出事了!


    京城的城門未時擊鼓而閉,五更擊鼓而開,如今到了夏日,天亮的早,所以改為四更。


    所以當夜半三更被叫起時,城門守衛沒一點好臉色。


    “吼什麽吼!”他們探出頭斥罵道,“夜鬼走路不用叫我們的。”


    城門前有十幾個人,舉著火把,冒著黑煙的火光中映照出他們慘白的臉,比鬼也好不到哪裏去。


    城門的守衛見得古怪事多了,但此時還是忍不住打個寒戰。


    “看。”還有一個用胳膊杵了杵同伴,“血。”


    大家低頭看去,果然見火把下這些人身上染著斑斑血。


    城門守衛頓時縮了回去。


    “差爺,我們是要進城看病的!”徐茂修大聲喊道,“急症救人啊!”


    法令有疾病生育喪事可享受例外開啟城門。


    是急症?那怪不得。


    城門守衛又探出頭。


    “有文牒嗎?”他問道。


    徐茂修忙將手中裏正開的文牒舉起。


    城門緩緩打開,幾個守衛得以近距離看來人,不由也嚇了一跳。


    門板上躺著一個男人,臉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相貌了,又青又腫血跡斑斑。


    這明顯是擊打所致。


    城門守衛意味深長的搖搖頭。


    徐茂修將一把錢塞給守衛。


    “讓差爺費心了,這點錢拿著喝茶。”他說道。


    看這個男人身材高大穿著簡單但行事沉穩,守衛們掂了掂手裏的錢滿意的點頭。


    “最近的跌打館就在這條街上。”他伸手指了指說道,一麵吩咐兩個守衛跟去。


    雖然已經有了文牒,但這種夜半入城的,他們還是要親自跟著去。


    徐茂修已經抬腳邁步,不知聽到沒聽到。


    “這邊,跟我快走。”他喊道,先一步向城中奔去。


    人群隨後跟著呼啦啦的湧去,兩個守衛搖頭剛要跟上,後邊還有一個人跌跌撞撞的重來。


    這是一個婦人,身上也染著血跡,手在身前死死的抱著一包裹,包裹上亦是血跡斑斑。


    在城門燈的照耀下。婦人麵色慘白,雙目無神,猶如鬼魅。


    “還在,還在。”她口中喃喃。


    “什麽還在?”守衛問道。


    那婦人卻似乎失魂落魄不理會。


    “還在,還在。”她嘴裏喃喃著跌跌撞撞的前行。


    這種突遭變故的人守衛們也見得多了。又當場嚇暈的。也有當場嚇瘋的。


    看來這婦人是後一種。


    “世道艱難啊。”守衛感歎一聲,對於很多人來說,一點小變故就能讓生活完全顛覆。


    他擺擺手。示意兩個守衛跟上。


    這一耽擱,那群人已經在街上跑出去很遠,兩個守衛忙跑著追去。


    雜亂的腳步聲在夜半的街道上響起。


    “不對,不對,醫館在這邊!”


    兩個守衛看著前邊的人群沒有向方才指出的跌打管去,而是沿著街道向城內,不由忙喊道。


    沒有人理會他們。


    就連落在最後,跑幾步就會跌倒的婦人也沒有回頭,爬起來跌跌撞撞。然後摔倒了,然後再爬起來,周而複始的繼續向前跑。


    莫不是歹人!


    兩個守衛大驚,眼瞅著那群人在街道上跑的沒影了。


    “他們人多…”一個顫顫說道。


    萬一真行凶,他們兩個還不夠被人家祭刀呢。


    但如果真行凶,就算此時他們僥幸避開的一命。待事後追查也必然是死定了。


    正冷汗間馬蹄聲在街道上響起,二人頓時大喜。


    三更半夜敢在街上亂走的都是犯夜罪名,更況且騎馬。


    能如此做的自然是師出有名的。


    這是巡街的金吾衛來了。


    “大人們!”他們扭頭衝著馬蹄聲就奔去了,揮著手大喊道,“快來人啊!”


    看著三更半夜裏有人大喊著衝過來。巡街兵將十幾個人戒備的刷拉拔出刀。


    “什麽人?”為首的男人喝道。


    “大人,大人,我們是城門守衛。”兩人忙喊道,走進一些,接著馬前燈,看清為首的男人,頓時大喜,“竟然是大將劉大人!”【注1】


    聞聽此言那邊才打量幾眼收起兵器。


    “爾等不守城,來街上作甚?”劉大人問道。


    “大人,方才有人求醫入城,我們護送察看,但卻被他們跑了..”兩人忙答道。


    竟然如此?竟然有歹人敢作怪?真是好大膽!


    劉大人大怒,將才放好的腰刀又抽出來。


    “兒郎們,跟我去抓賊!”他喊道。


    伴著暴雨驟雨一般的蹄聲,十幾人的巡城騎兵在街道上卷起狂風,隻把兩個城門守衛吹的東倒西歪。


    “這可是個立功的好機會,我們也快些去!”一個扶著帽子站穩喊道。


    有這些兵將在,抓賊流血輪不到他們,但忠於職守英勇無懼還是少不了他們的。


    兩個人邁開兩條腿追了過去。


    徐茂修等人是在程嬌娘門前被攔住的。


    “我們是看病的!非是歹人!”徐茂修急急喊道,一麵指著躺在門板上的李大勺。


    四周的人經過這一路的奔跑,此時被甲兵們攔住停下,一口氣泄了再支撐不住,都吐著舌頭大口喘氣,更有那身體差的幹脆跌躺在地上。


    就這樣子做歹人是差了點。


    劉大將心中已經一半認定是誤會了,他的視線掃過門板上的男人,便又皺起眉頭。


    “那你們不找醫館,亂跑什麽?”他喝問道。


    “大人,不是隨便一個醫館就能治的的。”徐茂修說道。


    劉大將心中的疑慮便又多了些。


    “這是被打傷的,皮外傷看著可怕,死不了人,怎麽就治不得?”他喝道。


    徐茂修看著他,神情悲戚。


    有時候,死反而比生要容易的多。


    “三郎君!果然是你!”


    婢女的聲音傳來,不遠處的一家宅院打開了門。


    婢女金哥兒提著燈跑出來。


    “出什麽事了?怎麽這個時候來了?”婢女急急問道。


    徐茂修轉身向那邊。


    “快請妹妹,救命。”他聲音嘶啞說道。


    妹妹?


    劉大將更加驚訝,妹妹救命?


    他抬頭環視打量這個宅院,院子裏燈籠已經點亮,照著幹淨整潔的院落。


    啪嗒一聲打石聲,讓他驚了下,尋聲看去見牆角假山石上竹筧裏正有水潺潺流出。衝刷著光潔的山石。


    這是..醫館嗎?


    他的視線轉向廊下,門板上的男人已經被放下,正有一個女子從內走出來,背著室內的燈光,看不清形容。隻看到她抖了抖寬大的衣袖。跪坐下來。


    “隻是皮外傷嗎?”程嬌娘問道,看著門板上的李大勺。


    “不是。”徐茂修說道,聲音有些沙啞。


    婢女半芹金哥兒都圍在四周。看著已經認不出的李大勺都眼圈發紅落淚,聞聽此言都看向徐茂修。


    都已經被打成這樣了,難道還有傷?


    程嬌娘沒有看徐茂修,而是看向李大勺,她的目光逐漸下移,然後停下,猛地坐直身子。


    神情雖然一如既往那般木然,但這種動作已經足以表明她此時的震驚。


    婢女半芹三人忙看向李大勺。


    平躺的身子,放在身側的手……不。沒有手,隻有光禿禿的死死勒住包裹的滿是血汙的手腕。


    “手呢?”婢女尖叫一聲。


    手?


    劉大將邁上前一步,看向那門板上的男人。


    “還在,還在。”


    女人的喃喃聲又響起,劉大將身子被撞了下,他皺眉看著一個婦人從身邊跌撞過去。手裏死死的抱著一物。


    “還在,還在。”她跌跌撞撞,邁上台階時摔倒。


    婢女半芹忙哭著去攙扶。


    阿宋嫂卻似毫無察覺,她掙紮著來到廊下,跪坐在李大勺身邊。神情帶著幾分欣慰,將那布包放到李大勺身邊,似乎卸下了重擔。


    她將布包小心的打開,露出其中一隻青白的手。


    “還在,還在。”她依舊說道,臉上露出笑容。


    手!


    一隻手!


    斷掉的手!


    婢女和半芹站得最近,陡然看到忍不住尖叫一聲掩麵退後,金哥兒也嚇得後退幾步。


    而劉大將則前行幾步,帶著幾分恍然又幾分複雜。


    這樣啊……


    這就是娘子說的,麻煩嗎?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婢女掩口麵色驚駭。


    院子裏婢女的哭聲以及男人們沉悶的歎氣聲,再加上阿宋嫂嘻嘻的笑聲以及重複的二字呢喃,氣氛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我…”


    門板上的李大勺幽幽的醒來,腫脹的眼微微呈現一條縫,被打破的嘴唇蠕動著。


    “救命…”


    他的聲音細小無力,但近前的徐茂修等人還是聽清了。


    “大兄弟,你別怕。”徐茂修啞聲說道,伸手握住他的手臂,“救了,賊人已經被打跑了,你沒事了。”


    沒事了…


    李大勺慢慢的轉動頭。


    “我,我的命被救了…”他喃喃說道,努力的睜開眼,看到麵前的程嬌娘,頓時又多了幾分力氣,“娘子,娘子..我的病能治嗎?”


    “能治。”程嬌娘說道。


    病自然是能治,但是手呢?


    婢女和半芹死死的捂住嘴掩住止不住的哭聲。


    李大勺咧嘴笑了。


    “是,娘子,治好了我的病….還有…我的命…”他虛弱說道,一麵用力的要抬手,然後他想到了什麽,急促的喘息,“我的,我的,手…”


    徐茂修轉開頭不忍再看再聽。


    一直在旁邊喃喃的阿宋嫂聽到這話,立刻高興的將斷手捧起來。


    “在呢,在呢。”她大聲說道。


    半芹再也忍不住,哇的放聲大哭。


    婢女跪下來抱住阿宋嫂。


    “阿宋嫂,阿宋嫂,你哭出來吧,你快哭啊。”她喊道,搖著阿宋嫂。


    阿宋嫂神情有些惶惶無助,似乎不明白為什麽要自己哭。


    “在呢,在呢。”她依舊說道,死死的抓住斷手。


    “打暈她。”程嬌娘說道。


    話音剛落,徐茂修便毫不猶豫的舉起手,重重的擊在阿宋嫂頸後。


    阿宋嫂軟軟的倒了下去。


    “扶下去。”程嬌娘說道。


    婢女和半芹忙合力攙扶著退開。


    斷手落在地上,搖曳的燈下越發的青白。


    李大勺的臉上流下血水,聲音嗚咽。


    “沒了..沒了…”他嗚咽著。


    沒有了手,就算有命在,又有什麽用。


    沒有了手,他不再是廚子,他是個廢物,又成了廢物。


    就像當初被醉鳳樓趕走的廢物一樣,就像當初躺在床上等死的廢物一樣。


    他是個廢物。


    縱然有貴人相助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他還是個廢物,終究要成為一個廢物,這是他的命,這都是命。


    “娘子,其實,命是不能治的…”李大勺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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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什麽我要做碎掉的玉,淩落成塵,被人踩在腳下?


    我就是要做一片醜陋的瓦,穩穩的站在最高處,無畏風吹雨打,酷暑寒冬,俯視著你們,成為地上的泥。


    (姐夫神馬的,就是用來幹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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