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十天過去了。


    太平居早已經恢複如常,當時徐茂修幾人被抓入牢中時,吳掌櫃一個人硬撐著也隻停業三天,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此時門前車馬絡繹不絕,廳堂客滿,等候的人在門前涼棚下或坐或站,或者吃著免費的茶點,或者看著門匾的字說笑,完全沒人知道這短短十幾日,圍繞這太平居發生了什麽事。


    徐茂修帶著幾分輕鬆從窗前收回視線,目光落在室內時又幾分憂色。


    一隻手顫抖著握住一雙筷子,伸向盤子裏的菜,但很快啪嗒一聲,筷子落在地上,裹著白布的手有些僵硬的停留在空中。


    一旁跪坐的阿宋嫂掩麵哽咽。


    “再來。”程嬌娘說道。


    李大勺應聲是,再次伸出手。


    筷子落地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的響起,門外的吳掌櫃忍不住歎口氣,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回過頭,看到範江林疾步而來。


    範江林指了指裏麵,用眼神詢問,吳掌櫃點點頭,擺擺手。


    二人走開幾步。


    “說了那事了嗎?”範江林問道。


    吳掌櫃搖頭。


    “一來就問李大勺,三東家也在裏麵,還沒來得及說。”他說道。


    提到李大勺,大家的麵色都有些憂傷,齊齊的歎口氣。


    手雖然接好了,但是抓握卻不行,更別提將來提刀切菜做飯了。


    如果是其他人,有手這個擺設也就知足了。但對於李大勺來說,擺設用的手,跟沒有一樣。


    伴著筷子再次啪嗒落地,李大勺手也重重的落地,俯頭在上。


    屋子裏響起男人的嗚咽聲。


    徐茂修不忍再看,將視線轉向窗外。


    “娘子,娘子,你不是說能治好的嗎?”


    阿宋嫂哭著跪行幾步。俯身在程嬌娘麵前,泣不成聲。


    “阿宋嫂,你這話什麽意思?”婢女不悅說道。


    “話不是話的意思。”程嬌娘接過話說道,“不用急。”


    婢女應聲是後退一步不說話了。


    “雖然接上,但能恢複如何我不能保證。”程嬌娘說道,“隻能慢慢的養了。”


    如果養不好呢?就目前來看,縱然將來能抓握。但要想像以前那樣做精細刀工,隻怕是很難了。


    屋子裏沉默一片,隻有阿宋嫂的啜泣聲。


    “李大勺,你幾歲開始學廚?”程嬌娘忽的又問道。


    嗚咽的李大勺停頓下。


    幾歲?


    他有些怔怔。


    好餓啊…


    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站在廚房的角落裏,吃著手指瞪大眼看著灶火上忙碌的人,香氣四溢,他口水不住的流下。


    學做飯就會有飯吃……


    我要學做飯。這樣一輩子就不會挨餓了…..


    但長大以後才知道,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程嬌娘說道。【注1】


    婢女咦了聲。


    “娘子,還說不會作詩,這真是好詩。”她說道。


    “不是我做的。”程嬌娘說道。


    “那是誰?”婢女問道。


    程嬌娘沉默一刻。


    “不知道,想不起來。”她轉頭對婢女說道。


    怎麽說起詩來了?門外的範江林和吳掌櫃對視一眼,還好屋子裏的話題很快又轉回來。


    “你六歲跟著下廚打雜。”程嬌娘說道,“到出師掌勺用了多少年?”


    或許是失去往昔,李大勺很容易追憶往昔。


    “我笨,學的不好。”他說道。帶著濃濃的鼻音,“一直到二十三歲才掌勺,還是托竇老太爺的賞識…”


    說到這裏心酸痛無比。


    當初賞識的竇家的人,如今廢了他的又是竇家的人。


    成也竇家,敗也竇家,所以要這麽說,其實他得到的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場空麽。


    “你用了十七年。”程嬌娘說道,“才練的如今的廚藝。覺得時間長嗎?”


    李大勺搖搖頭。


    “那時候你是用右手學廚的是吧?”程嬌娘問道。


    李大勺愣了下,那是自然。


    “你的右手不如以前,但你還有左手。”程嬌娘看著他說道,“我再給你十七年。你再重頭來過如何?”


    左手?從頭來過?


    李大勺愣愣的看著程嬌娘,其他人也看向她。


    “吳掌櫃,大哥。”程嬌娘卻沒有再說,而是看向門邊喊道。


    吳掌櫃和範江林忙應聲進來了。


    “三哥說你有事要和我商量。”程嬌娘說道。


    話題就這樣轉開了?一旁李大勺呆滯中,吳掌櫃和徐茂修對視一眼,徐茂修衝他點點頭。


    “是,竇七找過好幾次了。”吳掌櫃便坐下來說道,“托人、親自來找我,找東家們跪著哭著,非要把神仙居送給咱們。”


    “太平居是咱們的,要回來也不為過,神仙居又不是咱們的,無緣無故的如何要的?”程嬌娘說道。


    “他說這本就是依著娘子的過路神仙而起的,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吳掌櫃含笑說道,“娘子,他已經嚇破膽了,說別的不求,隻求一條命活。”


    “真是可笑,無緣無故的,誰會要他的命。”程嬌娘搖頭說道,沉吟一刻。


    有緣有故的才會要命。


    在場的人心裏都說道。


    “當然不是白送”吳掌櫃說道,“是盤賣。”


    徐茂修在一旁笑了笑。


    “不過是早晚的事。”他說道。


    劉校理這個靠山倒了,竇七以為這個神仙居還能開下去?


    早晚要賤賣盤出,如今倒打著賠禮道歉的旗號來送人情,也太小瞧人了。


    “既然是買賣。那就由掌櫃的做主吧。”程嬌娘說道。


    應下了?那便是說要放過竇七一馬了,徐茂修有些驚訝。


    “妹妹,那個竇七豈不是便宜了?”他皺眉說道,“一切都是他搞出來的事體!”


    徐棒槌等人已經做好了夜半去將竇七裝麻袋投入河水中的準備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程嬌娘說道。


    這種不論男女說來都讓人感到溫和安然的話,此時此刻屋子裏的人聽了,都覺得有些怪異。


    這個娘子原來也是這般菩薩心腸?但偏偏行的又多是羅刹之舉。


    雖然想不透為什麽,但徐茂修沒有再問,而是點點頭。


    “好。那就按妹妹說得來。”他說道。


    吳掌櫃高興的應聲是,在他看來,生意越大越好,更何況這也是他們受了這麽多麻煩該得的補償。


    程嬌娘又看向李大勺,李大勺還是一副神魂不在的樣子。


    “你看,我現在又多了一個食肆。”程嬌娘說道,“竇家醉風樓能給你十七年的時間。我這兩個店自然也能,隻是看你敢不敢了。”


    為什麽不問願不願意?


    屋中人心中念頭閃過,帶著幾分不解。


    李大勺看向程嬌娘,嘴唇蠕動兩下,沒有說話。


    “那曾經的十七年你受過的苦很多,而接下來的十七年,你受的苦將會更多。”程嬌娘看著他說道。“而且這跟以前的苦還不同,那十七年的苦是外在的缺吃少穿,生活困頓的苦,接下來的十七年,你的吃喝生活無須擔憂,你的妻兒老母無憂,但是,你卻要比那十七年過的更苦,這種苦,是心裏的苦。你要承受壓力,絕望,別人的嘲笑質疑歧視,以及生活無憂之下的自我懈怠頹廢……”


    沒錯,拿著工錢,吃著人家賞的飯,卻幹不了活,付不出對等的勞作。一日兩日沒人說什麽,一年兩年呢?三年四年呢?


    那種壓力是能將人逼瘋壓垮的吧。


    李大勺身子微微發抖。


    “這種苦,比起生活困頓的苦更難以忍受,更痛苦。所以,你敢不敢受這個苦?”程嬌娘問道。


    屋子裏一陣沉默,所有人似乎都在考慮,如果換做自己,敢不敢受這種苦?能不能受這種苦?


    “病可不以治,命可不以醫。”程嬌娘接著說道,慢慢站起身來,“其實,都在自己,你想如何,我便給你如何,所以最重要最關鍵是,你想如何。”


    李大勺深吸一口氣,看向程嬌娘。


    “多謝娘子。”他說道,俯身施禮,“小的願意。”


    他已經兩次翻身,又兩次被打倒,他就不信了,他的命就真的改不了治不好,不就是十七年嗎?再來便是!


    阿宋嫂掩嘴再次哭泣,隻不過這一次,眼中不再是絕望哀傷而是帶著歡喜。


    午後,程嬌娘起身告辭,徐茂修相送。


    “日後哥哥回家就近了些。”程嬌娘說道。


    適才簡單商議過神仙居日後的經營布置,範江林和徐茂修各自帶著幾個兄弟負責兩處。


    因為太平居有豆腐坊,所以留下的人手要多一些,徐茂修則帶著兩人來城中神仙居。


    “是。”徐茂修笑著點頭。


    “哥哥們的傷無礙了吧?”程嬌娘問道。


    “沒事,那點皮肉傷,就是看著嚇人而已。”徐茂修笑道。


    “怕嗎?”程嬌娘看著他問道。


    徐茂修笑了。


    “妹妹不是說了嗎?”他說道,“心裏的苦遠遠大於外界困頓的苦,同樣,外界境遇的可怕跟內心的恐懼相比,不值一提,有妹妹在,我們沒什麽可怕的。”


    程嬌娘含笑施禮。


    “快去吧,別亂想了。”徐茂修笑道,伸手放下車簾。


    馬車慢行駛過街道,日漸西沉,街上依舊繁華,臨近京兆府衙門時,路被人群堵住了。


    “出什麽事了?”


    婢女探身詢問。


    “出什麽事了?”車夫忙也大聲詢問路人。


    路人一臉興奮。


    “朱小娘子在京兆府跪門喊冤呢!”


    朱小娘子?


    婢女對京中熟悉,但這個名字倒有些不知。


    “德勝樓的前年選出的花魁!”車夫亦是興奮喊道,“才色雙全。千金難得一見呢!竟然當眾跪地喊冤!她有什麽冤屈?”


    所謂花魁,必然不是那些娼,而是妓,既然是妓多隸屬於教坊司,入教坊司的自己賣身的很少,一多半是發配充入的女子。


    家中犯了事,合族合家牽連,那樣的女子多多少少心裏都是有冤屈的吧。


    婢女坐回去。讓恨不得扔下車也要去瞧熱鬧的車夫繞路。


    “這與我們也不相幹。”她說道。


    隻是這次婢女料錯了,這件事還真與她們相幹。


    五日後,周老爺再次登門拜訪了,神情如同上次那般恭敬,且還多了幾分得意。


    在屋中坐定,他沒說話就先將一方契書推過來。


    “這是什麽?”程嬌娘問道。


    “這是娘子的怡春堂。”周老爺陪笑說道。


    程嬌娘伸手拿過,端詳手中的契書。


    “這麽快?”她說道。雖然麵色如常,但聲音透出幾分驚訝,顯然這件事也是她沒有想到的,“這麽快就有人推牆了?還能推得倒?”


    “是當初受劉校理陷害的一個官員的家眷,當初被他誣陷有罪,發配南州,死在途中。又奸….咳咳….逼死了其女眷,餘一個年約八歲的幼女,被賣入教坊司,當時那官員夫人咬舌自盡時將一方冤屈血書並證據藏入幼女懷中,也是劉校理疏忽沒有斬草除根,這麽多年此女一直牢記仇恨,此次得到時機便擊鼓鳴冤,雖然陛下惻隱劉校理病體,但無奈禦史台揪著不肯放。”周老爺帶著幾分得意,眉飛色舞說道。


    “哦。我知道了,那日街上說德勝樓的花魁朱小娘子,原來是她啊。”婢女恍然說道,想到那日街上所聞。


    “是啊,那朱小娘子在教坊司從不怨憤,十分聽話乖巧,琴棋書畫歌舞學的比別人更用功十分,當日在堂上哭訴。如此不為別的,隻為博得豔名,好能以身待得得力人相助,能為父母報仇。”周老爺帶著幾分感慨說道。“真是個剛烈女子啊。”


    “單靠剛烈也不行吧?”程嬌娘說道,“舅父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吧?”


    一個罪官餘家眷頂著一個花魁的名號或許會引來多一些的關注,但要想撼動皇帝的惻隱之心,還是不夠的。


    周老爺嘿嘿笑了,忍不住更加得意。


    “他劉校理能背後耍手段,我就不能了麽?誰還沒個自己人推波助瀾,找一些陛下比較忌諱的罪過來,更何況,一個風疾癱瘓的大人,再也不為人所需,從這時候起,不會再有人為他所用了。”他說道。


    程嬌娘笑了笑沒有說話。


    “雖然陛下惻隱,又因為他病了,不能治他的罪,但他的兒子們好幾個被下了大獄待查,家財也被清查,哦,沒想到這家夥竟然有如此多的隱產田地….”周老爺繼續說道,眼睛發亮。


    這麽多產業錢財,像他這樣聽到了眼睛發亮的人自然不在少數。


    而這些人一定會將劉校理的境遇再次雪上加霜。


    “隻是,我到底是位卑,輪不到我下手,不過,我還是把怡春堂給娘子你弄來了。”周老爺又有些慚愧,


    程嬌娘點點頭。


    “那就多謝舅父大人費心了。”她施禮說道。


    “不敢,不敢,應該的應該的。”周老爺忙還禮說道,“娘子拿著這個最合適不過。”


    程嬌娘再次施禮,將麵前的契書遞給婢女,婢女高興的收起來。


    “這一次還真不錯,送出去一個太平居,竟然得來一個神仙居,還有一個藥鋪。”她歡喜說道,又歪歪頭思索,“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想要咱們的太平居,說不定還能得什麽好東西。”


    周老爺聽得心裏隻抽抽,走出程嬌娘家門,他又掀起車簾,看著後邊正徐徐關上的宅門,可見那女子背影窈窕,身旁婢女丫頭正圍繞雀躍說笑,一派輕鬆恬靜。


    真是輕鬆啊,輕輕鬆鬆的人不知鬼不覺的就做到了這一切。


    何止一個神仙居一個藥鋪,還有一個京官經營了幾十年的家業前途灰飛煙滅啊,說不是滅族,也跟滅族差不了多少了。


    誰知道誰又肯相信這一切都是這個江州傻兒背後所為!


    這個江州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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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劉校理終於被踩下再無翻身之機,程嬌娘在京城算是站穩了腳,生活是否就此可以一帆風順了?


    注1;《蠶婦》宋。張俞


    今日一更,上班第一天忙,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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