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籠黃鳥女兒聲(三)


    流珠雖將銀錢壓在了蕭奈名上,可她心裏頭卻清楚——這一局,多半是蕭奈輸。


    這並非是因為徐子期厲害,而是她猜得這蕭四郎,懷裏揣著的,那是一顆求敗的心。他因著辦案的緣故,惹了黑八郎不痛快,下場角抵,為的是令黑八郎舒坦一回,若是他果真贏了,萬一黑八郎不依不饒該怎麽才好?


    流珠所猜,恰是合了蕭奈的心思。卻說鑼鼓一敲,部署下了場,徐子期隻眉眼平整,朗聲道了聲承讓,而這蕭四郎卻麵上帶笑,毫不緊張,語氣依舊是帶著些痞氣,抱拳道:“咱啊,為的就是讓黑八郎高興高興,輸贏卻是不打緊的。隻盼著徐小將軍手下留情,咱隔日還要訓街當值,便是果真打,咱們打個商量,也請小將軍甭往咱這醜臉上招呼,讓底下人見了,該要笑話咱了。”


    徐子期也不多言,隻拱了拱拳。一時間但聞得鼓點愈急,堂內一片喝彩連連,流珠便見兩人於堂間各占一半,門戶兩分,一個眼兒冷,一個笑意溫,如若笑麵虎對上雪中狼,均不動彈,似是等著對方先行出手。


    她正看著出神時,忽聽得身邊一人笑道:“二娘押的哪一個?”


    流珠回頭一看,卻是魯元公主執著小盞,眉如墨而目如星,唇色朱紅,如若五月榴花照眼而明。雖是美人,卻沒有驕矜造作之態,氣度爽利,帶著豪氣。


    流珠一笑,也不隱瞞,隻道:“蕭捕頭幫了兒許多回,兒也得給他捧個場。”


    魯元公主大笑,道:“你這胳膊肘,雖是向外拐,但也跟我拐到一塊兒去了。徐小將軍射石飲羽,神驚鬼怕,給他捧場的多的是,也不差咱們兩個。”


    二人說著,便見台上虎跳龍拿,竟是蕭奈先占了風頭。卻原來蕭四郎雖是求敗,但是若是讓人一看便知他是故意輸,那可不好,總要先露一番身手才是。


    徐子期弓馬嫻熟,雖在軍中時也常與戰士角抵互鬥,但蕭四郎平常捉賊緝凶,招式最是靈巧實用。他隻使上一兩招,那徐大郎便一時落了下風,然而轉息過後,不過少頃,徐子期眸光微閃,便尋著了蕭奈的破綻,反攻了回去。


    蕭奈心裏算計著時間,過了一會兒後,見時候差不多,便故意露了個破綻給徐子期。徐子期眼神微眯,稍稍猶疑一番,這才遽然出手,說時遲,那時疾,大力挾著對麵那郎君的胳膊,將其一抓一扯,猛地將他掀翻台下——並不是他不留情麵,而是此處的角抵之戲,落下台子便是輸。


    蕭奈被他掀倒,心上卻是鬆了口氣,帶著笑爬起身來,忽覺得眼角處一碰了風便隱隱作痛。他拿手一抹,卻是那徐子期力道甚大,他摔到地上時立刻磕出了血。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麵上卻帶著笑,信手擦了擦,拱著手,恭維了徐子期一番,隨即下了場,歇在後台。他得罪了黑八郎,又是個不打緊的小人物,也無甚人來給他遞巾帕和傷藥,蕭奈也並不期待,隻匆匆穿好衣裳,不再耽擱,命夥計告訴黑八郎一聲,自己還有急事,下次再請八郎吃酒。


    而堂中的阮流珠估摸著時間,如意、瑞安等也到了快考完試的時辰。待徐子期穿好衣裳,做回位置後,魯元但笑道:“徐小將軍先前拂了我的興,此番大展身手,令我興會淋漓,倒也算找補回來了。”


    徐子期卻是清楚,她或許是真想稍稍為難他一番,但更多的還是打算為蕭奈解圍。他也不怪,隻敬了魯元一杯酒,平聲道:“公主府上的酒卻是烈。上次賜了我三碗,我強撐著回了家裏,滿口胡話,差點兒失了分寸。”


    魯元卻眯著眼,擺擺手,道:“小將軍卻是不懂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那酒話,倒比清醒時還真上幾分哩。”


    魯元這人,也是奇怪。她信佛,可謂是個十分虔誠的信徒,可她也愛酒,每日裏斷然不能離了那杯中之物。流珠與徐子期因要去接那兩個小的,先行請辭,魯元卻還要與黑八郎再喝上一會兒,便輕笑著飲了杯酒,權當送別。


    下樓之時,流珠緩緩說道:“先前見蕭捕頭麵上帶了血,約莫是磕著了。他對咱家有恩,總要送些傷藥,略表情份。”


    徐子期點點頭,忽地勾唇,又道:“我方才在台上時,瞥見你下了注。我是贏了,可不知二娘是贏了還是輸了?”


    流珠怕他又出什麽幺蛾子,便一笑,隨口謊稱道:“你贏了,兒也贏了。”


    徐子期卻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哦,那約莫是那夥計信口胡說的罷。他對我說你連下兩局,都是賠了,定然是扯謊。改日我見了他,必要好好罵罵他,二娘是生意人,怎地能咒二娘賠呢。”


    流珠心裏暗惱,麵上卻格外鎮定,笑吟吟地睨了他一眼,也沒說話。誰知這一瞥,卻發現他臉上也掛了彩,傷在側臉靠耳處,方才堂子裏暗,也看不清,這出了福熙樓才算看見。


    她岔開話題,溫聲提醒道:“大哥兒臉上也帶了傷,一會兒回府可莫要忘了擦藥。”


    四下也無旁人,徐子期聲音忽而轉冷,緩緩沉聲道:“二娘以後,莫要再與我打謊。你瞞不住我。”


    流珠卻沒說話,隻抬起那微微帶著褐色的眼兒,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阮流珠這張臉上,尤屬那雙眼生得最好,將她的幾分風情完全襯了出來。眼尾略略上挑,瞳孔帶著琥珀色,纖密卷翹的睫羽更跟兩張蝶兒羽翼似的,便是隨意一瞥,也令人覺得仿佛是在暗送秋波,平添瀲灩。偏生她那氣質,溫和裏帶著疏離,正顯得那媚意好似是掩在雪中的紅梅,實在勾人。


    徐子期也沒再說話。兩人一時無言,便是此時,流珠忽地瞧見遠處有個腳步匆匆的身影,走到那蔡氏散館的後首儀門處,左看右顧,隨即推門入內,正是蕭奈。他身形一閃,便遽然不見,流珠也收回目光來,心底卻暗自生疑。


    兩人走到前門處,與其他人一同候著,卻見那喻盼兒正對著個行走街頭的女藝人,十分不快,但強壓怒氣,隻冷聲道:“這裏麵的郎君們正在考校才學。你在外麵唱這些個淫詞浪曲,擾了人家的思緒,指不定就是誤了人家的一輩子,還不趕緊繞行此地?”


    那賣唱的小娘子卻一笑,偏拔高了聲音,口齒伶俐地反駁道:“娘子怨奴,奴卻是冤枉。奴唱著的這小曲兒,乃是勳國公府阮二郎所做,正經詞曲,文雅得很,哪裏讓娘子見得了淫與浪?再說了,奴這小細嗓子,連這大道上的車馬上都蓋不過去,裏頭又不知隔了幾道門,幾重牆,你家小郎君要有神仙般的順風耳才能聽著吧?別家郎君娘子,沒一個來罵奴,娘子偏要尋奴的黴頭,這不是找碴兒嗎?”


    卻原來這喻盼兒在外麵寸步不離,等得焦急,她這心裏頭,擺在頭一位的便是她家弟弟喻喜麟。這賣唱娘子在這裏嬌聲吟唱,喻盼兒聽著,便覺得那聲音刺耳至極,又想起喻喜麟做題讀書時,一點兒幹擾也受不得,這下十分惱火,立時便要發作。


    她當時捅了捅歇在車架上,隨著那歌聲搖頭晃腦的阮二,想要讓他出頭,阮二卻懶得出去,隻在這裏坐著。喻盼兒無法,這才親自下車,斥了那歌女一回。


    那賣唱的卻見多了世麵,不慌不忙,牙尖嘴利地反駁了回去。喻盼兒自恃身份,不願與她當街爭吵,丟了臉麵,便令仆侍丟了銀錠過去,誰知那小娘子一把將銀錠扔到了地上,挑眉笑道:“千金難買奴高興。奴就是不走,娘子要奈奴何?”言罷,又眉飛色舞地唱了起來。


    喻盼兒吃了癟,恨得不行,暗想道:她受了這般悶氣,阮二郎還不出來給她做主麽?誰知她這一回首,又見得阮二掀了簾子,目不轉視地盯著那賣唱娘子看,興致頗濃。那歌女一對上他的眼神,也十分放浪地與他當街傳起情來,喻盼兒夾在中間,氣生氣死,隻一拂袖,回了車裏頭。


    她一心要嫁入國公府,真可謂煞費苦心,而如今婆婆不喜,夫君不愛,喻盼兒直覺得日拙心勞,十分憋屈。但她轉念一想,又安慰自己道:幸而喜麟是個出息的,這次應試,必能拔得頭籌。她受這些委屈,不打緊的,隻要能為弟弟賺些好處,那便也值了。再說了,馮氏遲早會喜歡她的,畢竟她可比榮十八那個不安分的更合她心,阮二風流,那也是名士風流,妾室再多,也壓不過她這個妻。


    這般想著,盼姐兒又恢複了些精神,隻盼著她家小弟能給她出一口氣,便連阮二遣了奴仆,去問那賣唱女的名姓,也默不作聲,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流珠在旁看了這一出,暗自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及至小郎君們考完了試出來,流珠在旁笑望著,見有小兒嚎啕大哭,一副無措狀,出了門就站在那兒,煞是慌張,又見有小郎君一出來就嚷嚷著要看書對答案,更有甚者,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都說自己答得對。流珠這一看,便知道題目多半是有些難。


    果然,待徐瑞安出來後,這小子咬著唇,沉默不語,徐子期一問,他才道:“娘還是再給我找找別的散館吧。我約莫就卡在那二十名上下,實在有些險。”


    流珠隻笑著安撫了他幾句,瑞安卻仍是悶悶不樂。等到徐如意出來,卻見她牽著個漂亮小姑娘的手,嗒嗒跑了過來,喜道:“娘,大哥,兒不是唯一一個小娘子呢。你瞧,這位便是給咱出燈謎的那姑娘?她也來應考了。”


    這正是狀元郎金玉直的妹妹,金二十娘。但見她微微笑著,給流珠及徐子期見了禮,隨即道:“兒名喚金玉緣,比如意大上幾個月。這次考試,兒與如意都覺得題目不算難,若是果真有緣,以後說不定能成同席。”


    流珠呼來憐憐,將先前憐憐買給自己的那些吃食,給或喜或憂的三個小家夥分了分。徐子期問了二十娘的住處,正好順路,便說要將她送回去,金玉緣卻拒絕道:“兒與十二哥約好了。兒在這裏等著他來接。”


    這樣一個粉白珠圓的小女孩,流珠可不放心讓她一個人等著,想了想,便讓憐憐陪著她等。此地離著徐家府邸也不算甚遠,憐憐腳程快,若走路回去,倒也用不上太久時間。


    流珠走後,憐憐鋪了張帕子在地上,教金玉緣坐下,隨即也自口袋裏掏出了線繩來,跟金玉緣玩起了翻繩。先前她見阮二娘翻繩翻出了恁多花樣,小孩子心性的她也偷摸練習了許久,如今總算逮著了顯擺的機會。


    金玉緣是個溫柔的小姑娘,隻笑眯眯地看著她玩得高興,倒比她這個大人更有個大人模樣。憐憐投入得很,一個人也能玩上許久,其間怕金玉緣餓了,又不斷給她掏東西吃,倒教這小姑娘笑著道:“姐姐那口袋,好似是神仙口袋,掏也掏不盡。”


    憐憐樂了,自誇道:“可不是。裏頭甚玩意都有,你要啥,奴便給你拿。”


    金玉直因在傅辛殿內滯留了許久,是以姍姍來遲。今日本是休沐,他明明答應了小妹會來準時接他,可是作為傅辛的近臣,那必須隨叫隨到,金玉直也是無法。他唯恐妹妹等得不耐煩,可誰知到了地方,卻見大小兩個姑娘正玩得高興,笑聲老遠便能聽見。


    他稍稍放下心來,上前牽起了玉緣的手,對著憐憐重重一拜。憐憐捆好口袋,拎在手裏,將地上的帕子疊好,收入懷中,隨即笑道:“有甚好謝。你們走吧,奴也要回去了。”


    金玉直這人也頗有意思,偏要將她送回去不可。憐憐隻覺得好笑,可是這男人非要跟著,這一跟,就是一路。等到了徐家門前,狀元郎麵色一變,道:“娘子可是徐小將軍府上的女使?”


    憐憐趕緊道:“你可不要再謝了。奴是不是,也不要告訴你。你家小妹這般水靈,以後可得看好了,別再把人家往街頭上麵一丟,撒手不管。好了,奴做善不留名,你吶,大恩不言謝,咱倆兩清了。”說罷,匆匆從後首儀門入了院內,竟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徐子期是咄咄逼人,利箭一般直穿胸間,而金玉直這人啊,是直得嚇人,正直的直。


    金玉直暗自思尋著,輕籲一聲,牽著玉緣的手,問她餓不餓。玉緣隻笑道:“方才憐憐姐姐給了兒好多吃食,兒都吃撐了。”


    金玉直麵色一沉,凝聲道:“昔有淮陰侯從食漂母,千金以報。春秋之時,亦有靈轍危急之際為趙盾解圍,也是因那趙盾在他饑餓之時曾予他食物。詩曰,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徐家不因十兄之過而怨怪我們,反倒這般看護於你,我們日後,必不能忘了他的這份恩情。”


    金玉緣重重地點了點頭,又想起燈會上時收了阮二娘不少銀錢,心裏不由愧疚起來,隻暗自尋思著日後得了機會,必要相還。


    金氏兄妹感恩圖報,暫且不表,卻說另一邊,徐*又到了薛微之府上。流珠拿回來的阿芙蓉膏,被徐*用得攏共隻剩下一盒,她每次來此,都會給薛微之點上阿芙蓉,煙霧騰升之間,憂愁盡去,令這薛郎君十分舒坦暢快。


    他的癮愈發大了,自己雖覺得有些不妙,但憶起那般滋味來,卻也不願割舍,連帶著見著*娘子時,這心裏也十分歡喜。近日官家打算對土地進行整改,他獻了策,官家召了他好幾回,頗有重用的意思,而另一邊,他也見了魏謹的幺女魏染兒幾次,覺得那小娘子脾性活潑單純,比起淨擺大架子的秦家阿嬌可好伺候多了,再加上時不時與徐*偷一回情,這薛微之實在覺得自己的運氣越來越好了。


    官場情場雙雙得意,薛微之躊躇滿誌,顧盼生豪,可謂是得勝的貓兒歡似虎,全然不知兵已在頸,而自己已身在阽危之域,地處屍塚之間,再往前,便是陰雨晦冥的黃泉路,陰陽交接的鬼門關。


    這次吸了煙後,薛微之眯著眼,竟連徐*在旁也全然忘卻,隻目色癡迷地喃喃道:“以後某便要得官家看重了,土地一改,賦徭一合,百姓也會念著某的好。屆時娶了魏家小娘子,再有徐*這樣能賺錢的美妾,生他幾個孩子,便能錦衣還鄉一回,教從前瞧不起某的,都來諂笑脅肩,吹牛拍馬。”


    徐*之前隱隱聽了風聲,說是魏尚書要將女兒嫁給薛微之,消息卻不確切。此番聽得薛微之親口說出,*娘子隻一笑,暗諷道:隻看著你這好日子,過到哪裏算是個頭。


    卻道不旋踵窗間過馬,數日過後,蔡氏散館張榜公示,那名次是將兩位小娘子也一並排了進去的,隻額外標出,這兩位不算正經學生,隻是旁聽,兼任侍墨。憐憐擠到人群裏頭,揚頸一看,先是大喜,後有小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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