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來濺雪欲浮天(三)


    果然如流珠所料,徐子期半下午回來後,聽了前因後果,麵色一沉,冷笑兩聲,便讓徐瑞安在堂中跪下。憐憐被這氣氛嚇得心驚膽戰,趕緊推說要去接如意和玉緣,一眼也看不得徐子期那可怕的氣度,徐瑞安這個壯實的小家夥跪在地上,頗有些不服,便直聲道:“大哥為何要我跪?”


    徐子期拉了張椅子,令流珠坐下,隨即似笑非笑地道:“瑞安,我倒要問問你,你為何要打他?”


    瑞安朗聲辯駁道:“他欺侮如意,如意是我親妹妹,大哥也交待過我,別人欺負如意,那就是欺負我,我必須奉還回去。”


    徐子期眯了眯眼,冷冷勾唇,又沉聲道:“你先是竭力隱忍,但隨後見羅瞻出手,便也跟著出手,這樣一來,忍字上做的不好,這不忍,更沒有做好。你用拳頭打喻喜麟的時候,你可曾想過後果?雖說你隻是個虛歲七歲的小子,但這等簡單道理,你也該明白。”


    瑞安不過是個小孩兒,頭腦發熱,立時出手,哪裏想過什麽後果,此時不由低著頭,嘟囔道:“我當時就想著,要將他打到服氣,讓他再也不敢欺負我妹妹。”


    徐子期冷笑道:“你打他,他就能服氣?我先前聽你說過,那喻喜麟是個在讀書上頗有天分的,更是官宦人家出身,饒是如今沒落了,那皮下麵的骨頭,也都是銀子打成的。你個七歲小兒,三拳兩腳,便能將人家一個官門子弟打到服氣,你徐瑞安好大的能耐!大哥我告訴你,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你沒有八、九成把握,別學人家強出頭。我教你拳腳功夫,可不曾教你逞一時之強,賣弄匹夫之勇!”


    徐瑞安緊抿著唇,沉默半晌,咬牙道:“我記下了!”


    流珠此時還記掛著先前答應了徐瑞安,要幫他說好聽話,便柔聲道:“瑞安這事兒,做的實在不妥,但也不必罰跪。跪得久了,腿腳受了寒,以後該長不高了,還不如讓他多練會兒功夫,或是罰他多寫幾幅字——這小子的字兒,歪七扭八,慘不忍睹,合該讓他多練幾回。”


    徐子期淡淡然睨了她一回,輕輕點首,道:“便聽二娘的。”他細細一想,斟酌著具體該如何懲罰。便在此時,流珠先將徐瑞安扶了起來,胳膊使勁,打算將他抱起,可如今徐瑞安愈發沉了,流珠硬是沒能成功抱起,實在有些尷尬。


    徐子期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輕挽衣袖,露出結實臂膀,驟然將徐瑞安扛了起來,先是拍了兩下這小子的屁股,隨即那眼神,又落在流珠身上,定定地凝視著她。男人的那視線格外灼熱,流珠稍稍對上,便移開眼神,不由得微抿朱唇,輕輕垂眸,愈發尷尬了起來。


    徐子期之前在徐道甫墓前那一通話,著實令流珠感覺震撼,聽了他那往事後,她甚至對於這個男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些許憐惜之感。這徐大哥兒也是不易,之前父親雖在,可父親對他並不疼愛,甚至也不怎麽管教,親生母親又被爹與阿婆聯手,間接折磨致死,這個男人,完全是自己長起來的……這般想來,實在是個可憐人。


    而徐子期作為一個男人,在她麵前,既表現出了極其正經的一麵,但又有著略為不正經的一麵。他正經起來的時候,流珠覺得,他確乎是個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讓人心生信服;而他不正經起來時,流珠雖會因他的舉止而覺得尷尬和窘迫,但他身上那濃厚的雄性荷爾蒙氣息,那結實精壯的身子,偶爾也會令阮流珠感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有些難以抵擋的悸動。


    她到底是個女人,還是一個流落到一個陌生的、壓迫的世界裏的,孤獨的女人。年輕些時,初遇傅辛,阮流珠不知他的身份,確實也動過心,但是很快,她就認清了那男人。這人比猛虎惡狼還要可怕,虛偽、狠辣、心胸狹窄……接近他,根本就是自埋禍引,自尋死路。


    後來,流珠年紀愈大,急著說親,期間也試探過不少郎君,但試來試去,反倒屬徐道甫最為合適——他看著老實,身材壯厚,平常也不怎麽歸家,又有功名在身……若是沒有傅辛後來暗中挑唆慫恿,設下層層疊疊的連環套,那麽這一輩子,說不定也會就此平平淡淡地過去。縱然意難平,但或許有別的福氣也說不定。


    這樣一想,連她都有些可憐自己——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愛過誰了。一身腱子肉的徐子期,無疑是她喜歡的類型,但她到了這個年紀,加上那些沉重的閱曆,想要像無知無畏的少女一樣,全心全意、奮不顧身地愛一個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再加上還有傅辛這座大山壓在心頭,她實在沒有心思,去接受任何一個男人的示好——更何況是這樣一個身份的男人。


    流珠眨了眨眼,輕笑著抬手,幫瑞安理了理額前碎發,心上重重一歎。便是此時,香蕊來報,說是喻盼兒找上了門來,要與阮二娘好好說道說道。


    這是流珠早就料定的事,她隻一笑,輕聲道:“先讓她候著吃一回兒茶,兒一會兒就過去。”


    徐子期放下瑞安,卻沉聲道:“你不必去了。我與她會上一會。”


    流珠微微蹙眉,卻並不看他,隻笑道:“那喻氏來此,早有打算,多半不會善了,必會費上一陣口舌。阿郎這樣的身份,還是不要直接和她碰上的好,兒出麵就足夠了。”


    徐子期劍眉微抬,又道:“那二娘就和我一起去罷。我若是有說的不對的地方,二娘也好及時挑出來,幫我圓一圓。”


    徐子期向來強勢,他打定了主意,便是誰也勸不動。流珠無法,隻得跟在他身後,隨著他走入堂中,一路上聽著他那沉著有力的腳步聲,她這顆心,竟也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來。及至堂中,喻盼兒已等候許久,見了二人一前一後進來,眸色微沉,麵上卻掛上笑意,緩聲道:“二娘真是大忙人兒,兒這都喝了三盞茶了。二娘這裏的茶啊,約莫是新近才采的新茶,果然是……”


    她還沒說完,正準備借著品茶,先給阮二娘一個下馬威,便被徐子期輕笑著打斷道:“好了,喻娘子無需絮言,想要我家裏怎麽賠,直接說個數兒罷。”


    喻盼兒被他這話一噎,有些不悅地蹙了蹙眉,但仍有些自矜身份。她是官宦人家出身,雖說蒙了難,但也不習慣像馮氏這樣直截了當,頻頻將那錢不錢的掛在嘴邊,便道:“賠,是一定要賠的。具體的數額,兒也說不出,但這一項項名目,倒是可以和二娘說一說。喜麟被打得眼周高腫,額上出血,臉上被劃了幾道子不說,身上都被揍得淤青了,請醫看傷,便算作一兩百銀子罷。喜麟這幾日歇在府上,又會耽擱……”


    徐子期略微不耐,嗤笑一聲,目光冰冷如凜凜刀鋒,口中厲聲道:“十五兩銀子。喻娘子若是要,我立時請人去拿,若是不稀得要,那也是再正常不過。國公府家大業大,約莫也看不上這點兒銀子不是?為了小兒之間的嬉鬧,小題大做,一尺的水,非要攪合出百丈的浪,那大概也不是國公府的作風。國公府向來大度,我替幼弟謝過了。”


    喻盼兒素來待在深閨之中,嫁來之前,是和庶母婢子鬥心眼兒,來了國公府,是費盡心思,奉承馮氏,踩低榮十八,連帶著挑撥挑撥小金雞、劉端端之流,玩的都是笑裏刀剮皮割肉,綿裏針剔髓挑筋,何曾見過這樣不識好歹、不留情麵的家夥?


    她怔了怔,卻到底放不下這張臉,和他爭這銀子的事兒。徐子期的話雖然咄咄逼人,可是那個道理,卻實實在在是對的——不過是小孩子間打鬧罷了,徐瑞安又不是頭一個出手的,它國公府的氣度怎麽就恁小,偏要為難人家幾百兩銀子,這不是明擺著找茬嗎?傳出去後,坊間指不定說得多難聽呢!


    她先前不過是為了奉承馮氏,才上趕著拍她馬屁,她還以為馮氏說得恁好聽,最後會找個機靈的仆侍,代她出麵呢,哪裏想到這阿婆倒好,非要為難她,逼著她硬著頭皮來阮二娘這裏。這樣一想,喻盼兒又暗自怨憤起來,皺了皺眉,道:“怎麽能說是嬉鬧?下手那麽重,阿郎見過哪家孩子這樣嬉鬧的?兒來爭這個事兒,為的不是那百十兩銀子,而是為了爭一口氣……”


    徐子期又打斷道:“想要評個是非曲直,爭個黑白涇渭,娘子直接找蔡先生便是,不必在此多耽擱了。”言罷,他又高聲道:“四喜,送客。”


    這竟是趕人了!喻盼兒惱怒到了極點,死死瞪他一眼,腳步飛快,拂袖而去,上了車架後揉了揉眉心,可那一雙黛眉是怎麽按都按不舒展,隻得重重歎了口氣,頗為無力地道:“去蔡氏散館。”


    靠在車壁邊上,聽著轔轔輪聲,喻盼兒隻覺得分外疲憊,這眼兒半闔未闔,卻也明白過來了——喻喜麟是她的弟弟,如今暫住國公府內,花著國公府的銀錢,那馮氏本就因此而有些意見。想回國公府搬救兵,馮氏定然又會推脫敷衍,她打從心底就看她不順眼,如何能幫她做事?但幸而國公府這名號約莫還管些用,她去那散館,嚇一嚇散館的人,狐假虎威一番,約莫也能成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寵文結局之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宋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宋曇並收藏寵文結局之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