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鸞照罷塵生鏡(四)


    及至公主府上,因流珠往來頻繁,那婢子連通報都不曾說一聲,直接笑著領著她進了門內。二人一前一後,繞過曲直回廊,穿過燦燦花道,邁過一道垂花門,終至一座小園深處。流珠稍一抬眼,便見朱橘及金色的淩霄花攀沿著柳樹,如若黃鴿兒不住向上飛舞,愈是高處,蘭膏烈焰愈是輝騰,而那灼灼花朵兒底下,藤椅之上,魯元正微微側著頭,沉沉靜寐。


    流珠朝著邊上的小幾看去,便見四下散落著的,有人家遞來的請帖,亦有黃皮折子,還有半合著的賬本兒,層層疊疊地積著,恍似一座小山一般,而在那山頂處,立著一盞空空酒杯。小幾邊上,那眉如遠山,五官英氣而又華豔的美人兒靜靜睡著,饒是在夢裏,眉頭都似有似無地皺在一起,著實讓人有些憂心。


    悄聲屏退婢子之後,流珠便在一旁候著,坐在婢子搬來的鏤空圓木小凳上麵,甫才等了沒多久,魯元便倏然睜開了眼來,見著她後,先是一怔,隨即緩緩笑道:“怪不得做著做著夢,噩夢突然變成好夢了,卻原來是二娘來了。”


    流珠笑了笑,隨即溫聲道:“兒這次,又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隻是如今汴京中亂作一團,大家都在說那北麵開戰的事兒。兒想著,從公主這裏,必能得著準信兒,遂來試試看,掃聽掃聽。”


    魯元輕輕挑了挑眉,似是方從夢中醒來的緣故,還帶著些怔忡,聽了流珠的話,便坐直身子,習慣性地去拿酒杯,發現盞中空空如也,稍稍有些失望,口中則依舊笑道:“有信兒,但也不知準不準,從四哥的身邊人那兒聽來的。蠻子這次好似富裕了,軍費多了,武器因而十分厲害,有各種各樣新奇的火器,而咱們大宋,在北麵駐紮的軍隊雖說十分優良,但是這武器,實在是跟不上。而眼下已是七月多,所謂七月流火,京中夜裏都有些寒了,北麵更是冷……隻盼著棉花趕快熟了,兵士們過冬的衣裳趕緊做出來。”


    聽著魯元的話,流珠心上一沉,道:“公主的意思是,開局不利?”


    魯元歎了口氣,道:“確實。武器上落人一籌,兵士又多半不耐嚴寒,再加上蠻子突然襲擊,我老實告訴二娘,還請二娘暫且勿要與外人說道……短短不足十日,北麵又丟了兩城,兵士折損甚多。蠻子們用了火器,威力甚大,受了那一炸,誰也活不過來。”


    流珠略一思慮,凝聲道:“這樣說來,當務之急,一來就是趕製軍衣,二便是研發武器。”


    魯元點了點頭,搓了搓額頭,道:“可不是麽?四哥近來異常急躁,遣了不少人去鑽研火器,可那幫老古董,又能搗鼓出甚東西,一直推說前線傳來的消息不詳,無從下手。他們說的,倒也有理。阮欽、阮鍾等人送來的戰報,說的確實頗有些語焉不詳,幸而後來你家大哥兒送來的戰報裏頭,仔仔細細地畫了幾種主要火器的圖,甚至還推斷了製造過程。後頭官家又找了那頗有意思的神人,探花郎崔坦,有了他之後,再加上徐小將軍的圖,似乎也有了些眉目了。”


    流珠聽說徐子期遞了戰報來,眉心不由一跳,心中竟不知為何,生出了些許莫名的期冀來,而魯元一看,則笑了笑,寬聲安慰道:“戰報是加急送來的,不知跑死了多少匹快馬,這才能這樣快地遞到官家跟前。若是報平安的書信,隻怕還要過些時日才能到,二娘且放心罷。”


    流珠心中稍安,端了旁邊的酒壺,拿起魯元那小盞,輕挽袖口,露出雪白皓腕,但按著壺口,替她那小盞斟滿酒液,隨即邊遞與她,邊歎了口氣,溫聲道:“流言蜚語,不絕於耳,擾得家裏人沒一個能安心的,兒這才沒皮沒臉地來公主這兒討消息。”


    魯元笑著搖了搖頭,一口飲盡杯中酒液,又與她說起了嵇庭潛伏國公府的事兒來。此時的她已經恢複了些精神,手中邊理著小案上散亂的書冊,邊朗聲道:“那姓嵇的小子,果然能耐。據他自己送出的書信所說,勳國公如今最喜歡最信任的,便是他。真不知他哪兒來的這麽大本事,能教那老狐狸這麽快就信了他,若非有旁的細作作證,我還要當他是吹牛蒙我呢。”


    流珠聞言,心上一跳,將已死的小舅舅、童莞等,和這嵇庭聯想到了一起,暗想道:這嵇庭小兒,該不會是走了那走後門的路了罷?若是他心甘情願,為了報仇受此折辱,那她可真是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她垂了垂眼,但聽得魯元溫聲道:“那嵇庭托我問問二娘,可有甚事,要他幫著做的?雖說他才站穩腳跟,因短時間便得了阮鐮青眼,被不少奴仆忌憚,但隻要阮鐮寵信於他,那他以後,隻會越站越穩。二娘早早給了他事兒做,他也好徐徐圖之,早早埋下禍端。”


    對於徐徐圖之這四個字,流珠簡直可以說是有陰影了。此時魯元一說,流珠下意識抬起頭來,兀自直直看著她,竟自她那英氣而美豔的麵容上,充滿關切的眼眸中,一晃眼間,隱隱看得傅辛的影子——這實在令她嚇了一跳,連忙定睛回神,隨即笑道:


    “公主是可以信的人,所以,兒說老實話。既然兒與國公府並無血脈幹係,那清算起來,也不必顧及許多了。兒受過阮大及馮氏苛難折磨,也被阮二不懷好意地算計過,心裏頭總憋著股氣,絕不想讓他們好過。至於阮國公,不過是不聞不問罷了,倒也不曾為難過,所以這般算來,且先讓嵇庭……替兒多挑撥挑撥罷。他作為阮鐮的身邊人,最方便的就是明裏暗裏,踩低和抹黑那些個混賬,公主以為呢?”


    魯元點了點頭,平聲道:“二娘說的,自然是好主意。嵇庭雖聰明,但我唯恐他複仇心切,一時冒進,也派了人時時提點。他現下能做的,也隻是挑撥離間,掃聽消息罷了。便是想火上澆油,也得等那般火,先被有心人點起來了再說。”


    卻說金飛玉走,居諸不息,轉眼間寒來暑往,已是八月初時。直到此時,流珠才總算是收到了徐子期寄來的,六月底寫的家書。她從前學的那詩裏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而如今,她才算是品嚐到了個中滋味。


    家書寄來之時,京畿一帶的棉花已經熟了,因量產有限,除栽種之人家中可自留一些外,民等皆不許擅用棉花製衣,必須全都用作製造軍衣。植棉令向著京畿之外不斷推廣的同時,榮十八娘那裏作為製作軍衣的大戶,實在忙不過來,便讓流珠也幫著督工及安排。


    流珠忙了一天,回到家中之時,已是月兒西沉,寒風微凜。她才進了家門,瑞安便興奮地小跑過來,說是大哥的家書來了。流珠疲憊一掃,連忙拿來細讀,隻可惜這家書到底不是寫給她一個人的,徐子期隻能用最為平常不過的言語,先噓寒問暖,再略表關懷。流珠雖略略失望,但總歸還是欣喜的,隻道是知曉他平安便好。


    也是這個時候,關於火器的研究已經初具進展,崔坦一個人,足足比得上一幫子人,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他便差不多搞明白了蠻子那火銃、火箭、地雷、水雷等物的原理,而如今,差的就是大規模製造生產的地方、資金及人手。而徐道正先前和崔坦走得近,得了消息後,覺得是個好機會,拿了武器圖紙研究了一番,便決定掏錢,在京郊租了個大院子,號做火器莊,之後雇傭了許多鐵匠等,這便在崔坦的指導和傅辛的授意下,開始嚐試著製作火器了。


    隻可惜戰事緊急,宋國在北蠻的火力壓製之下,幾個月來連連敗退,輸多贏少,總共已丟掉十三城。將士急著穿衣取暖,等著火器送來,最後徐道正思來想去,便用粗竹筒為槍身,內填火藥、鐵砂、鐵瓷等碎物,取名為突火/槍,先造了一批,送到邊關以備急用。怎奈何突火/槍與火銃比起來,射程、持久等均不可一並而論,雖頂了一時之需,但到底不是解決的辦法。


    製衣、造火器,這都需要大筆的銀子。饒是榮十八及徐道正等都已幾乎是賠本做買賣,這筆銀錢,對於分外緊張的國庫來說,也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八月中旬的這一日,流珠待在理政殿偏殿內,便聽見傅辛與金玉直、傅從嘉、傅從謙等人商議,議來議去,都繞不開一個錢字。一幹臣等說了半天,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最後暫時定下的主意,竟是向京中貴人及商戶征收稅銀,充作軍需。對於這個辦法,傅辛顯然相當猶豫,眾臣退下之後,他仰麵坐在龍榻上,微合著眼,好似睡著了,又分明醒著——流珠知道,他這幾日有了失眠的毛病,夜裏翻來覆去,怎樣也睡不著,隻好披衣起身,胡翻奏折,所以現下的眼珠內,血絲遍布,分外狼狽。


    然而流珠心中,卻是因此而感到,有一絲微妙的高興的。她微不可見地牽了牽唇角,略略一思,拿定了主意,緩緩朝著殿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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