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喇喇似大廈傾(二)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天色陰晦,大雪初停,流珠踩著小靴,踏在硬硬的雪塊之上,耳聞得那嘎吱嘎吱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待漸漸走到蕭奈所居住的庭院之前時,領路的小廝推說有事,給她指明了方向,便起身離去,流珠謝過之後,又朝著那間略略有些偏僻的小院走著,離得越近,便愈聞到一陣藥味傳來。


    雖說天寒地凍,可蕭奈眼下,卻大汗淋漓,挽著個袖子,露著結實的胳膊,拎著大勺一麵炒菜,一麵又時不時要去盯著那煎著的湯藥看。聽得門邊響起腳步聲後,這男人眉眼一凜,驟然回首,待見得流珠後,這才神情稍稍鬆懈,隨即帶著些痞氣,笑道:“二娘來的倒是巧,正掐著飯點兒來,可是家裏麵廚子罷工,特地來蹭咱這操刀鬼的飯了?”


    流珠心上也不由放鬆許多,一挑眉,下意識回嘴道:“兒可不想吃你做的飯,血腥氣重的很。”她這般說著,卻忽地瞥見蕭奈胳膊上的舊傷,隨著他顛勺的動作,隱隱滲著血,連忙上前道:“你再炒下去,胳膊都要廢了,以後還怎麽抽刀嚇唬人?交給兒吧。”


    蕭奈一閃躲,眯眼笑道:“可不敢勞煩壽國夫人,夫人這一伸手,嚇得咱立馬就要關火。”


    他此時提起一品壽國夫人這名頭,流珠頗有些不喜,假意嗔了他一眼,蕭奈一笑,撇撇嘴,老老實實撒了手。流珠接過勺來,邊炒著菜,邊對轉而忙著煎藥的蕭奈說道:“也是苦了你了。小子腸胃不適,沾不得油水葷腥,許多菜也吃不得,大半時候,隻能吃些流食。你在外忙活一天,不吃點兒肉,如何能有力氣?以後時不時地,還是要給你自己開個小灶才行。”


    捕頭這活計,銀兩算不得多,但蕭奈還在私底下做些交易,所以賺的倒也算不得少。隻是他賺得的銀錢,全都用在了給那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羅瞻買藥,拋卻藥錢之後,剩不了多少,因而在吃食上,向來不甚在意。


    此時聽得流珠關懷,蕭奈心上雖有些生暖,但麵上卻扮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拿巾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我哪兒會為了那不省心的小子,虧待了我自己?在外頭奔波的時候,少不了應酬,不知蹭了多少席子,吃了多少大魚大肉,夥食好得很。”


    流珠將炒好的菜盛了盤,口中嗤道:“得了吧你,那日在街邊看見個蹲著啃涼餅的,也不知是誰。”說著,她柔柔笑著,回過身來,原本有幾分媚意的麵容,此刻浸潤在暖色燭火之中,顯得平和而賢淑。


    蕭奈看在眼中,下意識有些發怔,隨即自嘲似的一笑,帶著無賴的口吻,說道:“二娘必定是看錯了。咱日日吃香喝辣,哪裏會淪落到在街邊蹲著啃餅,比那叫花子都不如。”頓了頓,他又道:“二娘來找我,所為何事?那小子現在身子不舒服,在屋子裏頭好生躺著呢,咱們說話,倒也方便。”


    流珠緩緩垂眸,道:“兒來找蕭四哥,自然是有事相求。兒想要汴京衙門裏頭,與國公府相關的那些個案宗。抑或者,若是有些甚事兒,不曾上了公堂,經由蕭四哥手裏解決了的,也煩請蕭捕頭,回憶一番。兒必會好好謝過阿郎,日後羅瞻每個月的藥錢,都由兒掏了罷。”


    蕭奈墨眉一挑,靜默半晌,隨即點了點頭,肅聲道:“這件事,憑我一人之力,可以做,但不一定能做成。我可以一試。不過,至於這藥錢,我還是掏的起的。我隻有一件事,想要委托二娘。羅瞻要用的藥裏,有那麽一味,十分難找,隻魯元公主名下的藥鋪裏頭有賣。二娘約莫也知道,隻有在公主名下的醫館裏看病,抑或是皇親國戚、王公大臣,才能從她那鋪子裏買藥,所以之於我而言,十分不便。之前我還有拿藥的路子,但那可靠之人,死在了天花時疫裏,所以,隻能求一求二娘幫我。”


    流珠與魯元關係不錯,她自忖私底下拿藥約莫也沒問題,便立時應了下來。眼瞧著蕭奈起身要去叫羅瞻開飯,流珠稍稍猶疑一下,在告別之前,又溫聲說道:“蕭四哥,約莫是知道那位加菲爾德先生的罷?”


    蕭奈笑了一下,道:“曉得,曉得。莫怪我唐突,那位先生,好似是和令堂走得挺近。卻不知二娘提起這位先生,所為何事?”


    流珠想起如今活得愈發滋潤的連氏,也不由得笑了一下,隨即道:“先生是大夫,在海外之時,給別國的官家看了許久的病,也治好了。彼時天花初發,先生也想出了種痘之法,隻是太醫院的人太過頑固,不願信任罷了。兒先前問了他,關於瞻兒這腸癰的事兒。先生說,有治的法子,他給人治好過。”


    蕭奈麵色一變,微微蹙眉,沉聲道:“不管加菲爾德先生要多少錢,我都會盡快湊到。”


    流珠忙道:“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羅瞻這毛病,主要是腹內有塊地方發炎,若是把這地方割了,多半能好。你也不必緊張,這塊地方呢,人離了它,也能活得好好的,還比從前更好。但這到底是開刀的大事兒,不知你能不能接受。再者,開刀之後,治好的幾率很大,但也不是沒有失敗的可能。而一旦失敗,可能就會出更大的事兒。此外,若要開刀的話,還需要許多輔助的東西,至少要等到出海的皇商回來之後,那些東西才能帶過來。”


    蕭奈垂眸細聽,麵色少有的正經嚴肅。他對流珠拱了拱拳,隨即蹙眉說道:“二娘說的,我明白了。老實來說,我不願那小子冒這樣的險。再看一陣兒罷,等那小子難受得不行的時候……也不知到時候開刀,算不算晚。總之,且再讓我想想罷。還是謝過二娘記掛。”


    即便在現代,人們在麵對開刀手術時,態度也相當謹慎,往往傾向於選擇保守療法。更何況在這樣的古代,即便加菲爾德有過成功的先例,也有消毒的藥物輔佐,但是發生術後感染、腹腔大出血等未知狀況的可能仍然相當之大。所以對於蕭奈的決定,流珠也十分理解,但福了福身,替他將菜擺上了桌,便先行辭去。


    她前腳離了蔡氏散館,才登上馬車,這晦暗的蒼穹之中,又紛紛揚揚,飄起了仙鶴白羽來。流珠倚坐在車架之中,忽生興趣,掀了車簾,想伸手去接那雪花,不曾想那纖纖細手才扯了簾子起來,便見得一架馬車便背道馳來,驚得流珠才伸出一半的手又倏然收了回來。


    眼下霜濃雪滑,卻不知是哪家車馬,這般急惶,宛若奔命。流珠心中好奇,抬眸一看,不由得眯了眯眼,卻原來這車馬,正是國公府的翠蓋華車,而與她正對上眼神的,卻是目光冷鬱,麵貌分外憔悴的馮氏。


    一見著這阮二娘,又看她雖已年近三十,卻麵貌青春,肌膚粉白,而自己受此打擊,愈發衰敗,這馮氏心裏的憤懣之思便騰然冒起,卻無可奈何,隻得立時放了車簾下來。流珠卻隻勾了勾唇,斜挑著眼兒,心中不由得有幾分快意。


    而這馮氏落了簾子之後,又轉眸看向身側的長子,阮恭臣,眼神在他身子上下逡巡了一圈之後,瞧他麵目如常,似是沒瞧見阮流珠,這才放下心來。阮恭臣俊美的臉上,目光生冷,而薄唇緊抿,此刻見馮氏看他,不由道:“娘可是有甚話兒要說?”


    馮氏長歎一聲,咬牙慨然道:“娘活在世,已有五十年有餘。直到家門敗落之時,仿佛才活明白了幾分。”


    阮恭臣徑自垂眸,默然不語,而馮氏則聲音平平,宛若死水無波,說道:“你,加上娘,一起去宮裏尋宜愛,說家裏出了大事兒,非見皇後不可,然而即便如此,禁衛都不曾鬆口,連遞上金錠,那人連眼神都不動一下。由此可見,官家的態度,已是十分明顯了。這一劫,對於馮家來說,是死劫,躲不過去了。”


    馮氏自幼被寵大,脾性被嬌慣得厲害,說起話來更是音調頗高,抑揚頓挫,阮恭臣往日是頗有些不愛聽的。然而此時此刻,母親的聲音變得沒那麽討厭了,平緩而又沉靜,阮大郎一聽,不由得心上一緊,竟感得幾分不祥之兆,連忙凝聲寬慰道:“娘不必想太多。饒是馮家果真倒了,也約莫不會牽扯到娘。娘離了娘家,已有三十餘載,這筆賬,算不到娘身上。”


    他雖說這樣說,可是這阮大郎,到底是在兵部任職的人,不比阮二那般日日浸在春花秋月裏,所以對於國公府可能麵臨的巨大危機,他已經隱隱有了感覺——同僚微妙的口吻,官家難測的態度,軍中悄無聲息的變動,馮涼卿叛國之案的疑點,都令阮恭臣惴惴難安。


    阮大郎的安慰之語,在這寧寂的車廂之中,襯著窗外的雪花,顯得分外無力。他的話,他自己不信,馮氏自然也不會信。


    她隻是笑了笑,隨即道:“當年嫁與你爹時,娘還是個不知事的少女,一點兒大愁都沒有,煩的都是,什麽時候才能生下你,怎樣才能讓你爹一個妾室都不納。如今想來,卻仿佛隻不過是昨天的事兒。嘖,瞧娘,說的這都是甚話,也不知怎地,近來愈發喜歡想過去的事兒了。”


    她闔了闔眼兒,複又睜開,隨即平聲道:“娘平日總覺得,娘這還過得好好的,底下那些個小娘子,瞎逞什麽能耐,露什麽本事,還想著壓過頂上的阿婆不成?然而如今,娘卻覺得……十八娘,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和那喻氏女比起來。喻盼兒,成不了事,掌不得家,還是十八娘有本事。你這些日子,還是要多多籠絡籠絡她,和她多親近。說不定以後,會有靠的上她的時候。”


    阮大郎隻點了點頭,卻沒多說什麽話。先前天花時疫時,榮熙衣不解帶,也不怕被他傳染,日日伺候著他,著實讓他分外感念,總算暫且放下心病,想著要和她好好過日子。可是說到底,他對榮熙並無情意,甚至,他並不了解這榮十八娘。所以當那妾室指責榮熙之時,他眼見證據確鑿,不由生怒,與榮十八娘大吵一架,說了些重話壓她。


    然而這架吵完之後,當日雪夜,榮熙便離了國公府,說是去京郊別莊督工去了,此後再也不肯回來。而這阮恭臣,雖漸漸察覺了不對,發賣了妾室,但卻仍是不肯放下身段,去請榮熙回來的,隻委婉送了幾封書信,卻皆如石投大海,並無回聲。


    他兀自思慮,又聽得馮氏道:“出身,是女子的第一回投胎,嫁人,便是第二回。女子這一輩子,就靠著這兩回投胎了,頭一次沒投好,倒也還罷了,若是第二回沒嫁對人,這一輩子,就一絲一毫,翻身的可能都沒了。娘這兩次,都走對了路,所以……”她精神強自抖擻了些,又揉了揉眉心,道:“馮家出了事,那幫親戚,還是要來找咱家接濟。娘的日子雖難過些,但想來你爹,是絕對不會棄下娘家裏麵不管的。”


    阮恭臣點頭稱是,便是此時,馬車忽地急急刹住,馮氏一個傾身向前,鬢發晃得稍亂了些,額角更猛地磕上車壁,疼得不行。這婦人當即急了,斂聲怒道:“你這車夫,還想不想做下去了?”


    阮大郎眉頭緊皺,眼神陰鬱,掀開車簾,正欲發作,卻聽得車夫道:“哎喲夫人,實在是那馬兒忽然跑過來,我若不停,隻怕就要撞上了。”


    阮大郎抬眸一看,卻見那騎著人的高頭大馬疾馳而去,忽而在不遠處的馮府前勒住。那人身著禁衛軍的盔甲,手中帶著金燦燦的聖旨,利落下了馬。阮恭臣不由一驚,回身令車夫載著馮氏先行回府,自己則跳下了翠蓋華車,冒著風雪,踩著黑靴,疾步往那馮府走去。他愈行愈近,而這心中,也不由得忐忑了起來。


    待他入得府後,那人似已宣讀罷了官家旨意,阮大郎把眼一瞧,隻見跪在雪中的男女老少,或麵色驟變,或放聲哭號,更有甚者,登時昏厥了過去。他怔怔然立在簷下,睫羽上掛著雪片兒,雪落了,化作冰涼的珠兒,滲入了這阮大郎的眼中,令他覺得頗有些不適。


    男人才抬臂揉了揉眼,便聽得身後馬蹄聲愈來愈近,顯見是有許多人齊齊趕來。阮恭臣心上一沉,闔了闔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馮家倒了。而這其中,他也約莫能猜到,看似是馮涼卿為美色叛國,但事實上,多半是那位高堂明君決心清算的第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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