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柳宮花赤焰中(二)


    流珠緩緩張開眼兒來,卻見日光依稀,纖塵於窗楹前上下而舞,四下靜寂,而在她身側,那男人於小案上捧著奏章,因著逆光之故,他的麵色隱於一片黑暗之間,著實難以看清。流珠心上一驚,遽然回過神來,直以為在浣花小苑放的那火隻是一場幻夢。


    她動了動身子,這才察覺頭上隱隱作痛,右臂也疼得不行,這反倒令她鬆了口氣——不是夢,幸好。若無意外,阮宜愛該是真的逃出去了。


    聞得身側響動,傅辛緩緩擱筆,施施然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地瞧了她一會兒,才冷哼一聲,沉聲道:“二娘倒是拚命。”


    流珠心上惴惴,不知現下是何等光景,隻故扮恍惚,眨了眨眼兒,隨即好似忽然想起似的,蹙起眉來,焦急道:“不知姐姐現在可好?”


    傅辛淡淡然道:“二娘以為呢?”


    流珠不曾答話,隻瞥了他一眼,隨即扯開衣裳,探看著自己的傷勢。那起火的櫃子砸下來時,她見勢不好,生出求生的念頭來,拚了命抬臂去擋,雖說胳膊被火燒著了,腦袋還被狠狠磕了一下,濕帕也落入了火中,但總算是得以脫身。之後她算著時間,忍著燎痛,又往門口爬去,可誰知最後還沒爬到,便在離門扇不遠處被煙霧熏得神誌不清,暫且昏了過去。


    流珠沉默不言,半晌才謊道:“說實話,兒對她也是恨鐵不成鋼,恨她不信兒的肺腑之言,隻信官家的虛情假意。兒也不知火是怎麽起的,隻知道火起之後,兒頭一個念頭是要救她,隻是不知為何,這念頭動了一半……竟又止住了。當時隻想,她不是覺得兒瘋了麽,那兒,索性便當個失心瘋罷。”


    傅辛聞言,定睛凝視著她,隨即眯起眼來,聲音低沉而微啞,道:“宜愛死了,卻也沒死。”


    流珠挑起眉來,隨即扯了扯唇,低低說道:“官家又賣關子。兒生來愚笨,官家不若直截了當些罷。”


    傅辛眸光陰沉,視線在她麵上逡巡一番,隨即移開目光,緩緩說道:“二娘不必多問,好生養傷便是。每日裏朕命禦醫煎熬的湯藥,也一回都不能斷。”他言及此處,蹙著眉,還要再說些什麽,關小郎卻低眉順眼地入了偏殿來,說是官家所召的諸位臣子皆已來了,官家需得入前殿議事。


    官家聞言,也未曾再和流珠多言,隻令關小郎為流珠傳膳,隨即便整理衣冠,疾步離去。待他走後,關小郎依言而行,傳了晚膳,一樣一樣端到小案上,口中溫聲說道:“二娘昏迷多時,隻官家給二娘喂了些水,二娘隻怕是餓了罷。隻是二娘有傷在身,官家特令禦廚少加油鹽,若是油鹽食多了,傷口怕是會落下瘢痕,故而今日的晚膳,著實有些清淡,還請二娘莫要怪罪。”


    流珠心中焦急,蹙了蹙眉,對著關小郎問道:“姐姐現下如何了?官家也不說個明白。”


    關小郎低聲道:“皇後仍昏迷在榻,二娘毋需擔憂。”


    昏迷?她搬過去的明明白白是具死屍,如何會昏迷?是了,隻怕是傅辛還有些顧慮,才不將阮宜愛的“死訊”傳出……


    關小郎又絮絮言曰:“二娘莫要動手,以免拉扯了右臂的傷處,讓奴來喂便是。”


    流珠原本頗覺得不好意思,想要推辭,可是這一抬手,右胳膊卻痛得難以動彈,這才不得已作罷,隻得由著關小郎喂食。而這關小郎邊持著湯匙喂著,邊緩緩說道:


    “彼時大火炎炎,可官家卻不顧阻攔,硬是闖入了火中,先抱著二娘出來後,緊隨其後的侍衛又冒著火,救出了皇後。旁人看不清,以訛傳訛,說是官家對皇後情深意篤,拋卻安危於不顧,先救了皇後出來。至於官家到底怎麽想的,奴以為,二娘定然能夠參透。”


    流珠垂著眼兒,卻是半分動容之色也無。


    關小郎頓了一頓,又道:“方才二娘可瞧見官家走路那姿勢了?可曾察覺有些不對?”


    流珠含著飯食,含混道:“不曾仔細看過。”


    關小郎抿了抿唇,緩緩說道:“官家闖入火中的時候,被那火苗燎著了腿,雖算不上多重的傷,隻是個中情意,由此可見一斑。”


    流珠一笑,溫聲道:“兒吃飽了。謝過阿郎,還請將飯菜撤下罷。兒身上無力,隻想再多歇會兒。”


    她早已煉就鐵石心腸,任是關小郎說得天花亂墜,她也無動於衷。見眼下這般狀況,流珠知道,傅辛這一關總算是瞞過去了,便暫且安心,複又躺了下去。輾轉數番後,昏昏沉沉間,她複又惦念起阮宜愛來。


    老實來說,能令阮宜愛脫身,她實在有幾分成就感。這般想來,流珠不由得感覺有幾分高興,殊不知那阮宜愛被魯元帶出宮後,並未依照流珠所言一路南下,而是另生出了波折來。


    卻說魯元將喬裝改扮的阮宜愛帶入府中後,將備好的銀兩遞交於她,溫聲道:“從前大寧夫人尚在時,常說一句話,言曰‘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一言,還望嫂嫂聽得進去。自今日始,世上再無阮氏宜愛,嫂嫂切要記好了。”


    阮宜愛目中泫然,緊緊抱著那滿是銀子的包裹,沉默半晌,倏然跪了下來。魯元見狀,眉眼一冷,卻是不扶,但遽然展開手中紅梅折扇,眯起眼來,但聽得阮宜愛泣道:


    “妾知道二娘及公主都費了好一番心思,隻是公主該也知道,妾並非是當斷則斷之人。十載恩愛,如何能當它是‘昨日死’?以後種種,妾也不清楚,該也如何謀得‘今日生’。家門破敗,父亡、母喪、兄逝、子離,全是因妾一人而起,妾如何能說走就走得了?”


    魯元啪地一聲,合起扇子,麵上雖平靜,聲音裏卻帶了些冷厲的意味:“二娘費了好一番心思,才令得嫂嫂脫身。若是嫂嫂不走了,留在這汴京,遲早有一日會被眼線眾多的陛下發現,屆時如若事發,我和二娘非但脫不了幹係,且會因此獲罪。”


    阮宜愛咬了咬唇,稍一思索,忙道:“官家的眼線,都埋在貴人府上,若是妾去了一個沒有貴人的地方,每日裏閉門不出,便必不會遇上官家。妾從前深居簡出,識得妾容貌的人並不算多。”


    頓了頓,她猛然拔下發上簪子,狠狠往自己麵上劃了數道,麵上立時鮮血噴濺,分外可怖。魯元隻眯了眯眼,便聽得阮宜愛繼續道:“這張臉,留它也是無益,毀了便是!妾隻想留在汴京……隻一個念想,便是留在汴京。妾不會去尋阮家人,不會再去找官家,公主若是不放心,隻管找人看著妾便是。妾不願南下,隻願留在汴京。”說著,她持著簪子,毫不顧惜,又往那張尚算得上嬌俏的臉上劃了數道血痕。


    魯元闔了闔眼,低低說道:“我這裏有種藥,塗抹至麵上後,會燒得肌膚盡毀,嫂嫂可受得住?若是受得了,我便代二娘做主,允了嫂嫂留住城中,更會幫嫂嫂尋個差事——畢竟若是專拿個院子養嫂嫂的話,定會令人起疑。既然嫂嫂不願意走,那便必須如尋常貧苦人家一般,租住窄小院子,領著微薄銀錢,做著不打眼的活計……我再問嫂嫂一遍,你當真受得住?”


    阮宜愛忙擦了擦淚珠兒,音色雖一慣軟糯,話語間卻透著堅定:“受得住,妾受得住。”


    魯元點了點頭,心裏卻明白得很:這阮宜愛之所以寧肯毀容,也要留在汴京中,一來是為了離親眷近些,二來麽,隻怕是恨著傅辛,又放不下他,她自己不願承認,更不會說出,但是那一分不該有的情思,經了十年有餘,到底是根深蒂固。


    待到數日過後,魯元借著給流珠送藥的由頭,總算是見著了阮二娘的麵。她連日被困鎖宮中,成日裏無所事事,除了吃睡,便是應付傅辛,接連過了這麽久,被傅辛養得豐滿許多,魯元一見,竟兀自有些發怔,認都認不出了。


    流珠見了她來,登時開顏,親親熱熱地拉了她坐到軟榻上。適逢傅辛在前殿議事,偏殿裏又無旁的奴婢,流珠問了些瑞安及如意的情況後,終是忍不住了,附在她耳邊,問了阮宜愛的去向。


    她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香氣,附在魯元臉側耳語之時,那股子淡淡的香氣與溫熱而曖昧的鼻息便一同傳了過來。魯元輕嗅著,立時反應過來,這是龍涎香混雜著禦墨的味道,恰是傅辛身上的氣味。再看到流珠住在這理政殿側,對於裏裏外外均十分熟悉,魯元立時明白過來了,麵上雖不顯,心上卻不由一震,暗自揣測道:


    她一心要令阮宜愛脫身,到底是出於善意,不忍見阮宜愛為傅辛所害,還是因為……她要對阮宜愛取而代之呢?


    她說傅辛欲圖謀害阮宜愛時,魯元並不驚奇,因她對於這位皇兄的性子實是再清楚不過。然她卻萬萬不曾料到,流珠竟與四哥暗通款曲。


    這念頭一生出來,魯元眉頭稍蹙,下意識與流珠稍稍隔開了距離,心中驚疑不定。流珠未曾察覺,見她神思有些恍然,還以為是阮宜愛出了甚岔子,連忙又輕聲問了一遍。


    魯元回過神來,輕輕抬眸,望著流珠那清亮的眸子,思來想去,心神稍定,強自一笑,終是將早已備好的紙團兒遞到了流珠手中。流珠自她手中接過紙團兒,心上一喜,撓了撓魯元手心,隨即便匆忙起身,假借替她沏茶之時,匆匆展了紙條,借著窗楹透來的光線,仔細


    閱罷之後,流珠得悉阮宜愛容顏盡毀,隻為留在汴京,不由得愕然為之色變。她急急揉了紙團,扔至茶盞之中,待那字跡在暗黃的茶湯中被衝泡得全然暈開之後,一把將泡著紙團兒的茶潑到窗楹之外,這才又沏了一番茶,回過身來,將茶盞遞與魯元。


    沉默半晌,她歎了口氣,道:“罷了。兒左右是盡力了。”頓了頓,她紅唇微抿,對著魯元交待道:“若是‘皇後’果真有個三長兩短,那兒便再沒有出宮的可能了。此事實非兒之所願,惟盼公主,能念在往日情分上,照拂徐家。鋪子裏及家中的事,兒早先都托付給了弄扇、*及徐二伯,若是今後果真出了甚大事,便隻能靠著公主相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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