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扃風變陡寒天(四)


    傅辛之所以提起高儀這檔子事兒,並非是因為他對親生女兒頗為關懷,不過是因為近幾次宮宴上,高儀每回都鬧,對著官家這個爹更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提出了許多匪夷所思的要求來。傅辛被她擾得煩不勝煩,這才將這爛攤子,扔到阮流珠的手裏頭去。


    流珠自然不會真心實意地去幫他料理,高儀對她不喜,她又何必去硬要貼著她那冷屁股。她也不過是每回見了這對鬧得不可開交的小夫妻後,不冷不熱地勸慰幾句罷了。


    這年一過,如傅辛先前所說的那般,後宮的小娘子們無一例外,都晉了一等位份,而流珠雖不怎麽願意,卻也由太儀升做賢妃。


    連氏隨加菲爾德遠渡海外,徐子期亦領軍北去,無所依靠的徐家兄妹過完年後,隻餘徐瑞安一個尚住在徐家,而如意則進了宮,養在流珠身側,和阮宜愛的女兒令儀公主每日共同起居。一見著流珠,如意便高興起來,但麵上瞧著,卻也有了幾分生疏和拘束,不過時日久了之後,倒也似舊日那般親熱了。


    從如意口中,流珠這才得知,卻原來徐子期果真陰奉陽違,以男女八歲不同席為由,早讓如意從散館退學了,還特意請了出宮的老宮女來教導女紅禮儀。流珠心下輕歎,忙安慰於她,捂著她在懷裏,柔聲道:“打從今日起,再沒人拘著你了,你愛學甚就學甚,想看甚書,二娘都替你去尋,你所要做的,隻是好好學便是。”


    經了那阿婆多日教導,如意卻蹙了蹙眉,又低低說道:“學了有甚用?教導的阿嬤說,不過是為了日後嫁做人婦,添些閨房情致罷了,若是才學反勝過夫君,隻會令夫妻不諧。”


    流珠笑意微斂,又道:“旁人可以輕看你,你卻萬萬不能自賤。以後的事兒哪裏說得準呢?說不定有一日,無論男女老少,貴賤尊卑,誰人都可以考科舉了呢。到時候你若能趕上,便是第一個女狀元了。”


    如意到底還是愛學,聽她這樣說,露出了個尚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笑容來,忙用力地點了點頭。


    隻是時日長了,如意和令儀一起進學,令儀不比她聰慧,學的也比她淺,兩個小娘子根本學不到一塊兒去。那令儀公主隨了生母的性子,樂觀又軟糯,但又不似姐姐那般驕矜,倒是個可愛的孩子,見著如意之後,見她性子厲害,又天性聰穎,不由生出了幾分崇拜之意,可如意卻暗自有幾分苦惱,待到流珠身邊時,便猶豫著道:


    “現下二娘請的那女師傅,因照顧著令儀的進度,講得十分淺薄,兒從旁聽著,幾無收獲可言。”


    她從前都是跟著郎君們一起念書,自然瞧不上令儀所學的那幾首淺白古詩,更何況自從接觸了數理之術後,徐如意興趣頗濃,而這位閨中娘子自然不會教授她數理之道。流珠聽後,心中暗自思忖,又聽得徐如意平聲道:“而兒往常觀察令儀,她對於詩詞興致並不算大,更喜歡研習書法繪畫,往日閑暇時則喜歡用紙張、布料、針線做些有趣的小玩意兒,還時常向宮婢請教女紅之技。子曾曰過: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兒以為,各人各有各人的長處,並無高下之分,若能別類分門,因材施教,或有所得。”


    誠然如此。徐如意是讀書的材料,那就讓她去讀書,令儀喜歡手工繪畫,那就讓她專心於此,這世上路有百條,沒有最對的,隻有最合適的。流珠聽過之後,定定地瞧了徐如意幾眼,之後召了令儀來,對她細細詢問過後,發覺果然與如意所說的一樣。


    夜裏見了傅辛,流珠想了想,便溫聲道:“令儀公主和如意,玩得倒也親近,實在是件好事。隻是在進學之上,二人的興致卻不大一樣。令儀喜歡習字作畫,頗有些天分,兒覺得,不若讓她精修於此,畢竟這書畫也算是四藝之二,日後若有所成就,也是美談。而那如意麽,左右崔坦現如今也沒有正經事兒做,官家也不再讓他教授數理算術,不若就讓他來當如意的師傅罷,每日裏教上一個時辰即可。”


    左右是女兒家的事,傅辛並不上心,聽過之後,故意刁難了她一會兒,便準了她的請求。流珠如此安排之後,兩個小娘子果然各有精進,令儀的書畫進步飛速,而如意則和崔坦每日裏爭論不休,全然好似忘年交一般。後來流珠起了心思,又開始偷偷教授如意英語,對於自己也算是個複習鞏固,如意也很有興趣,學得很快。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轉眼間,麗日千門,紫煙雙闕,瓊林又報春回。三月初時的這一日,流珠正坐於藤架之下,為身邊兩個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喂食庵波羅果,即後世的所謂芒果之時,便聽得太監周八寶來報,說是皇子傅從嘉攜王妃前來問安。


    這倒也不是稀事,先前阮宜愛在時,即便她晨時從未露過麵,傅從嘉都雷打不動地前去請安,而如今流珠已是後宮中份位最高的嬪妃,傅從嘉雖不是每日都來,卻也隔斷日子便會按照禮節來坐坐,同流珠說些不痛不癢的寒暄之語。


    這日見了麵,說了沒多久話,傅從嘉便尋了個由頭,讓王妃蔡姪領著兩個小娘子到庭院中去玩,流珠一見,心上微凜,知道他多半是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那幾人剛走得隔開了段距離,這已經成熟的俊美男人輕輕一笑,朗聲道:“二娘自打回了京,就再也未曾出去過。那籠中的鳥兒尚還有放風的時候,阮妃母卻是半分輕鬆也無,兒臣瞧著二娘可憐,實在是想幫上一把。”


    徐子期臨行前便已說過,他同傅從嘉乃是一夥。因而聽了傅從嘉之言,流珠神色未變,隻淡淡挑眉道:“阿郎有何盤算?”


    傅從嘉微微一笑,目光放沉,流珠把著眼兒瞧著他,隻覺得恍然間見到了十數年前的青年傅辛一般,一時間不由得蹙了蹙眉,而後便聽得傅從嘉低聲道:“眼下四海晏清,八荒率職,北麵雖還鬧著匪,可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難成氣候。官家自覺功成,便有了出巡的念頭,私底下提過幾回,但還一直有所顧慮。兒臣想請阮妃從旁吹吹枕頭風,不必我說,想來二娘也知道該如何吹。”


    傅從嘉及徐子期一派鼓動傅辛出巡,隻怕是私底下暗藏謀劃。流珠雖對徐子期沒了兒女私情,可是他所做的事,對於她確乎是有好處的,眼下見傅從嘉這樣說,流珠便抿了口茶,輕輕點了點頭。


    傅從嘉定定瞧著她,一笑,目光落在她細腕邊的茶盞之上,眼瞧著那瓷白之上的胭脂唇印,紅白相映,頓生情韻,不由得微微怔神。


    夜裏傅辛就寢之時,流珠還未曾開言,隻坐在鏡前卸下珠釵之際,竟聽得傅辛主動提起了出巡的念頭。流珠回過身來,便見官家身著褻衣,在小案上斟了杯酒,先是一飲,隨即帶著些笑意,沉聲道:“珠兒可還記得,你我相識之後,你不知我身份,行徑十分大膽,還曾說過打算攢夠銀兩,偷偷出京,一路遊玩,若遇上合心的如意郎君,便以身相許。”


    流珠一愣,隨即垂下眼來,麵色平靜,道:“不過是無知戲言罷了。”


    傅辛笑道:“我當時問你,我可算得上如意郎君,你說……”


    流珠怫然不悅,惱道:“別說了。”


    傅辛瞧她這副態度,不由大笑,卻到底是止住了後麵的話。他倚在軟榻之上,沉吟片刻,隨即闔了闔眼兒,沉沉說道:“頃刻光陰都過了。如今綠暗紅英少。且趁餘花謀一笑。罷了。我年歲漸長,以後未必還有機會,便由著性子,出遊一回罷。便是那些個後來人,罵朕流連山水,貪圖享樂,朕也認了。既然坐了人上人,可不能名不副其實,不然實在是虧。”


    流珠假意張了張眸子,挑眉道:“官家打算巡幸出遊?”


    傅辛眯眸而笑,道:“是。四五月時啟程。”稍稍一頓,他又沉聲道:“雖是不在京中,但朕也會著人好好看住你。”


    流珠抿唇道:“尚在閨中之時,不知天高地厚,想著自己攢夠錢,就能跑得了。而如今也明白了,在官家治下的大宋,一個獨身小娘子,可不是有錢就能到處跑的。”


    沒有身份,沒有長久賺錢的手藝門路,加之形單影隻,身份可疑,她能跑到哪兒去,還不如在宮裏頭待著呢,好歹錦衣玉食,仆從侍奉,過得倒也舒坦。


    及至四月中下旬,已經年至不惑的傅辛,領著臣子妃嬪,浩蕩出巡,留下傅從嘉與傅從仲在京代理朝政。至於他所帶的後宮小娘子,自然不會僅有流珠一個,另有那幾位世家出身的小娘子也隨行在側。


    這一路巡幸,由南及北,流珠總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川之鍾秀,河湖之清絕。所見景色均未經開發,亦沒有汙染,加上在現代時忙於生計,也沒有像這樣一直旅遊的機會,所以這段日子對於流珠而言,可謂是穿越以後最為暢快的時光。便是每日都得見傅辛那張惹人憎厭的臉,看他那虛偽至極的笑容,還得在幾位小娘子明裏暗裏的勾心鬥角中和稀泥,也不能影響到她的心情。


    到了七月之時,大隊人馬漸入北地。由於北麵連年動亂,民生多艱,又有民學會這樣的團體暗自活動,令得朝廷民心漸失,所以一入北方,流珠便能明顯感覺到民間氛圍的轉變。不止流珠,便連那幾個隻顧著宮鬥的小娘子,都變得有些提心吊膽起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名呼袁佛迷的小娘子被隨行的禦醫診出了身孕來。這品階為充容的袁小娘,原是個寡淡性子,處世淡然得甚至有幾分消極,可謂是與世無爭,然自打診出了身孕之後,竟有了些惶惶可不終日的意思。


    聞得袁充容夜裏時有夢魘,難以入睡,白日裏不肯見人,甚至連床榻都不敢下,流珠又被傅辛命令著,來她在行宮中的居所探望。她往日與袁佛迷相處得還稱得上不錯,陪著她抄過幾回神神叨叨、不知所謂的道經,而那袁佛迷待她也還算親近信任,是以她在門前也就站了一刻鍾的功夫,那袁充容到底是開了門。


    流珠一望見窩在床榻上的她,不由得蹙了蹙眉,並不近身,隻道:“你這是著了哪裏的魔?往常也是個愛幹淨愛到不行的,怎地成了這副德行?瞧瞧你,瘦的形銷骨立,這能生出活蹦亂跳的孩子麽?”


    袁佛迷一聽,落下淚來,委屈地泣道:“先前玉顏、卿卿她們鬧的那些個事兒,妾麵上假作淡然,實則害怕極了。妾沒別的想法,隻想護住這孩子,妥妥當當地將他生下來,因而躺在床上,連動都不敢動一下,生怕下地滑倒了、喝錯湯藥了、出屋中暑了,是左也怕,右也怕。妾自己也明白,如此行事,著實可笑,隻是……隻是肚子裏有個人的感覺,實在是不一樣。”


    流珠不由失笑,隨即想了想,溫聲道:“你說的也有理。你向來身子骨弱,這舟車勞頓的,對你確實百害而無一利。你若是願意,兒可以跟官家說說,讓你便留在這陽城行宮內,並留些仆侍、禦醫給你,待你平安生產之後,再命人將你和小嬰兒一同接回京中,畢竟陽城和汴京離得並不算遠,你看這樣可好?”


    袁佛迷害怕道:“妾一個人待著?還要待上六七個月?妾可從來不曾自己住過。”


    流珠蹙眉道:“哪裏算是一個人待著?自會有婢女陪著你。”


    袁充容卻皺眉道:“阮妃說的這是哪裏的話,主仆有別,妾自有便被母親及嬤嬤教導,不得與仆侍親近,連說體己話兒都是萬萬不可,不然即是自輕自賤,辱沒了世家身份。”稍稍一頓,這小娘子黛眉一撇,又委屈道:“這後宮裏頭,除了官家,兒隻信的過二娘,不若便由二娘來陪著妾罷?”


    這懷孕的小娘子,完全就是個燙手山芋,流珠哪裏敢接手,雖說不願在傅辛身邊伺候著,但也更不願來伺候這架子甚大的世家小娘子。她隻敷衍了幾句,暫且將她安撫好了,又命仆侍來給她淨身洗漱,之後便將這事兒說與了傅辛聽。


    官家稍一沉吟,他年輕時妻妾眾多,孩子生了不少,因而也不覺得多稀罕,然而如今年紀大了,便覺得孩子稀罕了,仿佛隻要再有孩子出世,就能證明他這個年已四十的男人與年輕人也無異。袁佛迷往日雖是個清冷性子,但也算乖巧懂事,他猶豫半晌,便拉過流珠的手,蹙眉道:


    “這樣好了,你且忍她幾日,在行宮裏陪著她,等她住慣了,再偷偷離去,追上大隊人馬。到時候她就算再鬧性子,也無可奈何,她這般看重肚子裏的孩子,想來也不會拿這孩子賭氣。”


    流珠情緒不高,隻悶聲應下,傅辛見了,一把將她拉入懷中,邊吻著她耳鬢處邊低低笑道:“珠兒該不會是生了醋意出來罷?你若是日後有孕,莫說袁佛迷,你便是想讓後宮美人全來伺候你,朕也答應。不過你如今肯這般遷就,倒也當得起賢妃這個名號了。”


    流珠嗤之以鼻,隨即又道:“隻盼著官家再往北麵走,可別遇著悍匪,平白丟了性命。”


    這話分明就是詛咒,傅辛卻並不惱,隻大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隨即又道:“徐子期才送了信兒來,說是悍匪已平,隻剩下些殘兵遊勇,便是再往北,也是無礙。他現下駐紮之地,離咱們所在的陽城並不遠,有他這戰神徐鐵凜坐鎮,想來那些個餘孽,也不敢輕舉妄動。”


    話及此處,他笑意略減,隻低低說道:“國有子期,軍民之幸也。”


    他說這話,卻並不是誇,流珠聽出的,是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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