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一萌是個小護士。


    是a市第一人民醫院裏眾多的小護士中的一個。


    作為a市最好的醫院,當初張一萌進這裏,還稍微托了點關係,如今已近工作了整整兩年,一切看起來再好不過,然而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她一定會選擇讀研,或者去第二人民醫院,或者幹脆改行,總之就是不要來第一人民醫院當一個小護士。


    那樣的話,她就不會憑空多出一個——兒子。


    ***


    第一人民醫院最豪華的病房門口站著兩排黑衣人,活脫脫像黑客帝國,張一萌一次偶然經過,被嚇的差點腿軟,後來才聽說,原來是a市張家老三張寧簡出了車禍,現在變成了植物人,介於張家黑白兩道通吃,那場車禍又據說是有心人蓄意謀劃的,所以張家老大派了許多人在門口守著,隻等那位倒黴的張老三醒來。


    說起張家,有那麽點傳奇色彩的意味,據說張家之前是混黑道的,勢力不小,家底殷實人脈廣,八十年代掃黃打非十分嚴厲,張家正好趁著這風頭一點點洗白,如今張氏已經是極有名氣的大企業。但據說,那底下見不得光的千絲萬縷的聯係,還是存在並蟄伏著隨時發揮作用的。至於現在主事的三個兒子,不管哪個站出來都是鼎鼎有名,足夠吸引大票大票人的目光。


    據說。


    所有張家或者張寧簡的事,前麵都不可避免的帶上“據說”二字,就像武俠小說裏已經死翹翹或者即將死翹翹的高人,就算他們不混跡於市井百姓之間,但市井百姓卻以討論他們為樂。


    張一萌一邊嗑瓜子一邊聽著八卦,想,為什麽同樣姓張,自己是個如此普通的平頭百姓,對方卻是這麽囂張在病房前站兩排黑衣人的誇張人家呢?


    哎,不過當個小老百姓也未必不好,至少不會隨時有人想著謀害自己。


    一天晚上張一萌值夜班,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按鈴,瞄了一眼病房號,然後打著瞌睡推開病房門,一進病房她就醒了——這是那位張家老三張寧簡的病房!


    此時已經是半夜,病房裏卻還是開著燈,這病房極大,潔白的床單上睡著一位男子,看起來也就25上下,烏黑的劉海隨意的搭在潔白如瓷的額頭之上,閉合的眼睛下有纖長睫毛投出的陰影,高挺的鼻梁,略嫌淡薄的嘴唇,這位張寧簡的長相實在讓人驚歎,他仿佛就是一尊瓷像,完美到讓人不敢置信。


    “咳。”忽然,他身邊那名一直被張一萌忽視的男子咳嗽一聲,張一萌立馬收回目光,擔驚受怕的看向那名男子。


    他看起來四十多歲,頭發略禿,表情嚴肅,他皺眉道:“怎麽來的是你?我看過你,你不是普通護士麽,你們護士長呢?”


    張一萌想,真是的,照顧而已,還非要護士長全權負責……


    張一萌抱歉道:“我好像走錯房間了,我這就離開。”


    “算了,”那人擺了擺手,略帶不滿地說,“就你吧,三少爺的點滴好了,把插頭拔下來。”


    “啊……好。”


    還“三少爺”……封建不封建,迂腐不迂腐,裝13不裝13……張一萌默默吐槽。


    張一萌一點點挪到“三少爺”旁邊去,悄悄用餘光再次欣賞了一下對方精致的麵孔,然後蹲下身子,小心地替他先撕開用來固定針頭的醫藥膠帶。


    忽然,那隻手動了動。


    張一萌嚇了一跳,抬起頭,就見張寧簡正微微側過頭,眼睛盯著她,光華流轉的黑眸裏帶著一絲剛清醒的困惑。


    被這樣的眼睛給盯著,張一萌的心無法控製地漏跳了兩三拍。


    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這個人不是原本是個植物人嗎?!


    “誒……醒了……”張一萌目瞪口呆,心想,不知道張寧簡醒了,她有沒有可能加薪了,畢竟自己一來,他就醒了,自己簡直是吉祥物啊……


    那位禿頭男子三兩步走過來,驚喜道:“三少爺?您醒了?”


    張一萌一邊說“恭喜恭喜”,一邊打算把張寧簡手背上的針拔下來。


    可張寧簡的手卻一翻,準確無誤地握住了張一萌的手。


    他的手線長白皙,指甲也被修剪的幹幹淨淨,張一萌簡直可以聯想到高中課文裏的那句“指如削蔥根”。


    被這樣的手握住,張一萌忍不住臉紅心跳了一下,她無比疑惑地抬頭看向張寧簡,卻見張寧簡依舊用那樣有點無辜和迷糊的眼神盯著自己,對於旁邊的禿頭男,則根本就像沒看到一樣。


    他用帶著倦意的聲音道:“媽媽……”


    張一萌:“……”


    禿頭男:“……?!”


    她手上一個使力,張寧簡手背上的針頭就被拔了下來。


    張寧簡吃痛地皺了皺眉頭,卻還是沒有鬆開握著張一萌的手,他扁了扁嘴,眼睛裏居然迅速蒙上一層霧氣:“媽媽,好痛……”


    張一萌:“……………………”


    你……你去死啊……死了……就不痛了……


    張一萌心裏迅速冒出這句話,然而看著張寧簡那張好看到極致的臉,和那雙無辜的帶著水汽的眼睛,這句話就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張了張嘴,最終隻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求救似的看向那位禿頭男,張一萌朝他眨了眨眼睛,想問他怎麽辦,然而看那位禿頭男的表情,簡直是慘不忍睹,如果說張寧簡是尊瓷像,那麽那位禿頭男子現在顯然就是石像了……


    求人不如求己,張一萌微微使力,想要把手抽出來,然而張寧簡卻握的更緊了,他力氣不小,一點也不像個剛清醒恢複力氣的植物人。


    張一萌說:“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張寧簡露出疑惑的表情:“媽媽?”


    張一萌有點崩潰:“你……我……我不是你媽媽。”


    張寧簡這時候卻笑了,眼角彎彎的,像個小月牙,左臉露出一個酒窩:“你就是媽媽。我第一眼就看到你了。”


    雛鳥情節?!


    張一萌迅速聯想到這個詞,然而張寧簡並非鳥類,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好青年,怎麽就胡亂認娘啊?!


    可惡,絕對是出車禍傷著了腦子……


    張一萌深吸一口氣,勉強堆出笑臉:“我真不是你媽媽……”


    張寧簡的眼裏又水汪汪的了:“媽媽你為什麽不認我……”


    張一萌:“……”


    旁邊那位禿頭男終於稍微清醒一點,他比張一萌還崩潰,捂著腦袋出了門大喊:“醫生呢?!護士呢?!”


    這時候護士長正好趕來,張寧簡的主治醫生群,那幾位老上報紙和電視的人也趕來了,大家一起衝入病房,並且同時石化。


    因為張寧簡兩隻手正抓著張一萌的裙角一搖一搖的:“媽媽,你不要走……”


    張一萌則表情呆滯,一臉麻木地看著他們:“快點,隨便來個人,救命……”


    【2】


    第一人民醫院最好的醫生們,用了最高級的設備,對張寧簡進行了一場最全麵的檢查。


    從張一萌的角度來說,她覺得這沒有任何用處。


    因為做檢查的時候,張寧簡全程都抓著她的手或者衣角,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她,隻要她稍微想要離開一下,張寧簡就會露出要哭的表情,或者委委屈屈地喊:“媽媽……”


    張一萌快哭了。


    旁邊那位禿頭男已然哭了,他涕泗橫流,拿出爛大街的愛瘋打了個電話,張一萌聽到他說:“大少爺,是我……三少爺醒了,是的……嗯,身體沒有問題……對。但是,腦子出了問題……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真的……他,他抓著一個小護士叫媽媽……是啊,都是那個小護士,進錯了房間……是啊……對對對,是我的錯……您現在過來?好好好,嗯,我們在做全麵檢查……好。”


    我日。


    張一萌瞥著那位禿頭男,心裏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這敢情好啊,張寧簡抓著她叫媽,還成了她的錯了?


    越想越來氣,張一萌對那禿頭男勾了勾手,禿頭男顯然不大想搭理張一萌,但看了看張一萌身邊一臉天真可愛的張寧簡,還是慢慢走了過來:“怎麽了?我們家大少爺馬上來了,他會處理的。”


    “那個,我問你啊,張寧……你們家三少爺,他多少歲?”


    禿頭男有些疑惑地看著張一萌,像是不大明白為什麽她要問這個,而後他答道:“今年十月份就二十七了……哎,本來隻剩一個月了的。”


    張一萌有點小抓狂。


    她看向張寧簡:“我問你,你多少歲了?”


    張寧簡眨巴眨巴眼睛:“你呢?”


    “我才24!今年二月份過完的生日,我24啊!”張一萌痛苦道,“你想,你二十七,我二十四,我怎麽才能跨越時空生出你來啊……”


    張寧簡笑的很甜:“媽媽,那就是你在騙我呀。”


    “……”


    張寧簡板著指頭算了算,最終放棄地攤開手,然後認真地對張一萌道:“要不然就是我隻有七歲,要不然就是你已經四十二了。”


    張一萌:“……”


    這個人根本就有一個自己的小世界吧……輕易就把所有東西扭曲了,黑洞都沒這麽變態的……


    張一萌抱頭痛哭,哭了一會兒,張寧簡輕輕戳了戳張一萌的肩膀,張一萌擺著臭臉回頭,看到張寧簡的那張有點不知所措的臉之後,又自動轉換成和藹可親模式:“怎麽了?”


    “不是‘你們家’的。”他抿著嘴巴,眉頭微微地皺著,沒頭沒腦地說了這句話。


    “啊?”張一萌不解。


    張寧簡露出“媽媽怎麽這麽笨”的表情,解釋道:“我不是他們家的……”他嫌棄地看了一眼那位禿頭男,然後把頭埋進張一萌的脖頸中,蹭啊蹭:“我是我們家的……”


    禿頭男:“……嗚嗚嗚三少爺……”


    日喲……


    張一萌嗅到張寧簡頭發上傳來的淡淡香氣,一邊分神想這照顧的真周到,植物人還定期幫他洗頭,一邊手腳僵硬地把手搭在張寧簡的頭上,把他硬生生拉起來:“不要……亂蹭……”


    他的頭發軟軟的,皮膚嫩嫩滑滑的,蹭在自己脖子上,這,很尷尬誒……


    張寧簡又委屈地看著她。


    張一萌心一橫,齜牙咧嘴地說:“不聽話的話,媽媽……打屁…股……哦!”


    禿頭男:“…………”


    保鏢們:“……”


    主治醫生們:“…………”


    張寧簡卻似乎很吃這一套,他害羞地笑了笑,小酒窩晃眼的很,然後點了點頭:“我聽話。”


    禿頭男深深吸了一口氣,推了推張一萌,說:“你快問問三少爺,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是誰。”


    張一萌應了一聲,轉頭問張寧簡:“過來,我問你,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張寧簡睜大了眼睛,像個受驚的孩童,如黑曜石一般的黑眼珠轉來轉去的,他想了半天,才有點不知所措地說:“媽媽,我叫什麽啊……”


    張一萌:“……你,你叫張寧簡。”


    張寧簡呆呆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又興高采烈地問:“那媽媽叫什麽呢?”


    “我叫……張一萌。”張一萌勉勉強強地回答。


    張寧簡卻開心起來,他雙手一拍,一副有了重大發現的模樣:“媽媽果然是媽媽!我們都姓張!”


    “我去,你哪得出來的結論啦!小孩子是跟爸爸姓的啦!有本事你叫我爸爸啊!”張一萌氣的頭上冒煙,口不擇言地抓狂道。


    她身後的禿頭男和一排保鏢同時咳嗽一聲,張一萌立馬縮了,道:“嗬嗬,總之,我不是你媽媽啦……”


    張寧簡卻完全不買賬:“那爸爸呢?”


    “啊……?”


    張寧簡看了看四周,然後目光鎖定在禿頭男身上,接著他再一次露出嫌棄的表情:“該不會是他吧。”


    禿頭男:“嚶嚶嚶嚶三少爺你不能這樣……”


    張一萌:“……並不是。”


    張寧簡說:“那爸爸呢?”


    張一萌想,我還真沒法回答你……


    張寧簡自作聰明地下了定論:“所以,一定是爸爸死了,然後我就跟媽媽你姓啦!”


    他語氣天真活潑又篤定,說起“爸爸死了”這四個字,簡直是異常歡快愉悅的口吻,仿佛像是一個小孩子說:“我今天可以吃糖!”這樣的語調。


    張一萌:“……”


    怎麽辦,這個人根本不正常吧喂……爸爸死了有必要高興成這樣嗎?!


    而且……張一萌默默垂淚,她那還未出現的未來老公,真是對不起,這麽早就被人詛咒去死……


    總之接下來就是不斷的死循環:張一萌表示自己不是真不是張寧簡的媽媽——張寧簡堅持張一萌是自己的媽媽——否決——不肯承認——否決……


    簡直就是沒完沒了……


    就在張一萌被糾纏的要哭的時候,終於,病房的門被打開,而後禿頭男如釋重負般大喊:“大少爺!”


    “嗯。寧簡呢?”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


    這四個字對張一萌來說簡直像天籟一樣,她猛然回頭,就見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正朝自己這邊走來,那人和張寧簡眉目間依稀有幾分相似,然而卻並不是如張寧簡那樣可稱之為完美的長相,他的眼神顯得很鋒利,像一把不加遮掩的利刃,他稍微掃了一眼張一萌,張一萌便有種被人拿尖銳的刀給戳中的感覺,又痛又刺,想躲都不敢躲。


    若說張寧簡是精致讓人愛不釋手的瓷娃娃,那這個人大概就是鋒芒畢露的瓷片,邊角都是鋒利的,仿佛稍微靠近,就會被他的凜冽給傷害到遍體鱗傷。


    雖然是兄弟,但卻完全不同。


    一看,就是個危險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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