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黎一揮手,便將謝小卿身上的黃符統統去除。她的魂魄被桃木劍釘在木樁上,步黎走過去,將那把桃木劍抽了出來,鮮血濺到了他青色的袖口上,赤如曼珠沙華。


    謝小卿的魂魄終於得以從*中離開,亦漸漸恢複了意識。


    黑白無常是陰差,不能碰陽間的任何物件兒,如果步黎沒有來,他們帶不走謝小卿的魂魄。


    謝小卿似乎覺得渾身有些冷,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眼睛看向了黑白無常,又轉眼看向了木樁上自己的凡體。她的聲音有些空,道:“我這是死了嗎?”


    步黎眸色深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你?”謝小卿看著步黎,驚訝道,“你…你也死了嗎?”


    步黎搖頭說:“我乃天界的秋離仙君,前來渡化於你。你一介凡人,為何能現了狐狸形?”


    謝小卿跪下,淚在眼睛中波動,道:“這一切都是那妖道的陰謀,還望仙君一定要救樓姑娘。”


    “樓輕?”步黎詫異道,“她怎麽了?”


    “前幾日韓深來找我,廣元誤以為我是惡魂,意欲將我處死,結果被樓輕姑娘識破。廣元在牡丹鎮丟了威信,所以一直對樓姑娘懷恨在心。”謝小卿說,“他用道法將我變成狐狸,讓人誤以為我是妖怪。將我殺死之後,他又告訴那些村民說那日救我的樓姑娘也是妖怪,現在他們都已經去丹山搜山了,說是要逮到樓姑娘,將她一並殺死。”


    “他奶奶的,這麽賤!”步黎登時怒罵道,驚得黑白無常兩人瞪了瞪眼。他們大概還沒聽過一個仙罵人。


    謝小卿叩首:“樓姑娘剛剛來過,她說會替我報仇,提著槍去丹山了。韓深死後,我已生無可戀,可樓姑娘與此事無關。我怕她與那妖道交手,會遭妖道暗算,望仙君出手相救,千萬不能讓那妖道傷害到樓姑娘。”


    我從謝小卿的記憶入手,查到樓輕剛剛的確來過。她提槍而來,進了院子之後是滿目的震驚,她看見謝小卿的屍體,狠狠擰著眉,若她手中是普通的槍矛,此刻定會被她捏得粉碎。


    她跪在謝小卿的麵前,在天界,除了天帝,她未曾跪過任何人。


    樓輕肅容,鄭重地承諾道:“我定會為你報仇。”不言其他,她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樓輕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謝小卿。


    樓輕和廣元敵對並不是自謝小卿開始的。樓輕早就發現廣元與妖魔為伍,以此修仙,她將那些妖魔殺了個幹淨,壞了廣元的修為,廣元一直想除掉她。可廣元自己動手殺人一定會折損修為,和樓輕單打獨鬥,他又沒有十足的把握取勝,故從謝小卿入手,鼓動那些村民一起去殺樓輕。


    我將生死卷宗又調回來,謝小卿言及此時,步黎自然震怒,可麵上卻慢慢恢複了風平浪靜。平常的步黎吊兒郎當,可在大變故上卻像極了舜蒼的處事風格,不動聲色,其實心中早有了計劃。


    正如舜蒼三千年前入離怨界接受天罰,他做下這樣的決定,都未曾讓我察覺。


    步黎捏著衣袖,對黑白無常說:“韓深投胎轉世不久,他跟謝小卿之間的姻緣線,月老不願意牽,你們就相助一把。”他圓了謝小卿最大的願望。


    “樓將軍那裏可有用得著我們兄弟二人的地方?”黑無常說。


    步黎搖頭說:“不用了,你們是陰差,不方便在人間動手,樓將軍那裏有我。”說完,他轉身,那一刻,他身上的仙氣大漲。


    周身彌漫出來的仙氣就像天地清霜,有著月輝的光,將簡素的院子映得如同白晝,他青衫素衣綿亙出繁瑣的花紋,就像上古洪荒的咒語,神秘而飄渺。


    那張臉下隱隱約約能看出秋離千年前的樣貌,如初發的枝上桃花。


    他稍稍側了側頭,謝小卿恰好能看到他的側臉,從仙袍下生出流雲將他整個人都托起來,素然流轉。


    “傳說中的仙人都如他這般嗎?”謝小卿怔怔地看著步黎遠去的方向。


    白無常鎖了謝小卿的魂,順著她的視線看向了燈火深處,道,“他是天界最不像仙的仙人。”


    黑無常歎了口氣:“秋離仙君是天界中最具人情味的仙。”


    這是黑無常說過的最鞭辟入裏的總結。


    丹山的夜不似往常平靜,點點火光就像天上的繁星,集成耀眼的星河。


    一群人中,為首的人身著廣袖道袍,背上背著一把無極劍,拂塵搭臂。縱然一行人走得急,那廣元道長的麵容卻極其的溫和,有幾分出塵的味道。


    小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長了一張君子的臉,足以惑弄世人。


    他們在山中搜尋的樓輕,卻在他們背後出現。


    她的身後是密不見光的叢林,今夜的殘月卻極其的亮,為樹叢覆上了一層薄薄清霜,色如她手中穿雲槍的銀色寒光。


    “妖道!”樓輕大喝了一聲,聲音驚起了山林中的夜鳥。此時的樓輕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如今來找廣元定是要為謝小卿報仇。


    廣元道長後麵跟著的村民以為樓輕是妖,現在看她從後麵冒出來,自是嚇得屁滾尿流,趕緊躲到了廣元的身後。


    廣元眼睛一眯,正色道:“妖孽,你的同黨已經被我處決,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樓輕冷哼一聲,手揮起穿雲槍就對準了廣元,道:“今日我便拿了你的狗命,來祭奠謝小卿。”


    若是以前的樓輕,像廣元這樣的小角色,隻需動動她的小手指便能將廣元催得灰飛煙滅。但今時不同往日,樓輕懂些捉妖術,卻不能對道士使用,唯一可仗恃的便是自身的武功,可廣元卻有一身的道法修為。


    而且,現在的樓輕,似乎有些不對勁。


    廣元致力於將樓輕偽造成妖怪,就跟陷害謝小卿那樣,將樓輕變成了一隻狐狸。樓輕被變成狐狸狀,眼睛變得通紅,嗷嗷地衝著人群大叫了一聲。


    廣元吼道:“看,就是這個妖孽!”


    樓輕喃喃了幾聲咒語,我聽著似乎有些熟悉,心裏已經涼顫得厲害。樓輕周身浮現出黑色的雲霧,像是隨意揮灑的墨痕,她已然變回了人形。


    可那雙眼睛卻還是紅色的,如她在黑夜中的紅衣,又像是曆經殺戮後染上的血。


    她居然開啟了禁咒!


    天界的神若想將自己的法力突破新的階段,可以選擇下凡曆劫。下凡就要接受人間的法則,喝下忘憂草忘記往事,唯有在輪回結束時才會記起一切。可還有一種選擇,便是擔著記憶曆劫,這樣會清減修為,到最後往往會得不償失。


    但無論如何,下凡便為凡人,沒有任何的仙法。


    咒蠱之術在仙法中不入流,不被天界的人接受,可咒蠱卻有不同於尋常的力量。有一種禁咒,可以幫助曆劫的神提前恢複仙身法力。


    法力比不上以前的十分之一,也隻能持續一刻鍾,而且這樣也會付出極大的代價,輕則修為消減,重則走火入魔。


    廣元修為高,罪孽與功德並重,若樓輕在人界殺了他,犯了殺孽,唯一的結果便是後者。


    為了謝小卿,樓輕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去死吧!”樓輕怒吼著衝了過去,手中的穿雲槍就像飛矢一樣刺向廣元。廣元一個側身險險閃過去,卻還是被槍頭劃爛了道袍。樓輕順勢用槍杆側掃,一下便將廣元掃在地上。


    樓輕的雙眼泛著血光,就像十八層地獄裏受烈火焚燒的魔鬼,已然失去了理性,任由憤怒主宰。廣元被打得跌地不起,那些村民見樓輕占了上風,不敢再往前靠一步。


    樓輕緩緩向後收槍,萬千梨花從槍頭跌落,她運足了氣力,這一槍捅下去足以將廣元打得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阿輕!”


    銀光大現,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等到光芒漸漸散去,那把穿雲槍已經刺穿了秋離的胸膛。血濺落,從雲霧中緩緩浮現的是秋離的臉,映在樓輕的眼眸裏。


    樓輕握著穿雲槍的手有些不穩。秋離的臉和步黎的臉相疊合,如同重重幻影,最終定在秋離的臉上。這一擊,讓秋離維持易容術的法力都沒有了。


    “你不能犯殺孽,會功虧一簣的。”他的聲音放得很輕。


    “秋離!”她怔然鬆了手,難以置信地往後退了好幾步。秋離皺眉握住了槍杆,然後咬牙拔了出來。


    “不可能!你已經死了。”樓輕瞪大了眼,“你已經死了,這是幻術,這是妖道的幻術!”她雙手交扣,然後用力展開,似乎在驅散一個莫須有的幻境。


    反反複複試了幾次,可秋離依舊在眼前,她的眼裏充滿了震驚。秋離捂著流血的傷口,唇動念起回生咒,不消片刻便血止痕合,他漸漸恢複了原樣,但臉色蒼白得厲害。


    方才落的梨花化成了碎雪,在密林中起了點點涼意。


    秋離緩緩站起來,青袍在這黑夜中如一團月,熠熠生輝。他微微勾了唇,那一刻似乎有桃花送十裏春風,月回暖。


    “阿輕,你又打我,不過這次真的有點疼了。”


    “秋離,真的是你?”她還是不能相信,眼中紅芒漸漸退卻。可還不等她完全確信這一切是真的,她開啟的禁咒已經到達了期限。


    團團黑霧從她體內竄出,等咒術散去的過程疼痛而煎熬,就連樓輕這般不怕疼的人,也緊緊皺著眉頭,開始低低地痛吟出聲。


    “阿輕!”秋離過去抱住她顫抖的身子,看著從她體內竄出的黑霧,卻束手無策。


    從震驚中回神過來的廣元道人立刻就明白了樓輕是開啟了禁術,現在樓輕法力退散,正處於最脆弱的時候。廣元一不做二不休,心一橫,低聲念了口訣,將秋離懷中的樓輕變成了兔子。


    廣元對著身後的村民大喊,“現在她已經快不行了!你們快點來殺了她!”廣元修仙,絕不會親手沾染鮮血。


    那些村民見樓輕變成了兔子,這難道還不好拿捏嗎?於是,便紛紛圍了上來。


    此刻的秋離已無力再殺任何一個人。他緩緩地抬起了眼,淡淡地掃過一行人,那即將圍上來的人卻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秋離跟舜蒼一起經曆過上古戰場的殺戮,縱然在*界內同舜蒼洗戮了周身的戾氣,可秋離還是那把曾殺盡天下該殺之人的上古神劍。


    他可以忍受樓輕對他的傷害,卻無法忍受這些人會傷害樓輕。


    “愚昧!”


    聲音寒到了骨子裏,我也是第一次見秋離如此說話。


    廣元擒著無極劍,指著秋離大聲道:“這個人養著這群妖孽,目的就是要你們所有人的命來修煉。不殺了他,你們都要死!”


    “等小爺恢複了法力,一定先撕爛你的嘴!”秋離怒瞪著廣元,竟讓廣元拿劍的手哆嗦了一下。廣元定了定心神,說話沒有方才那般有氣力,卻極具煽動性:“你們看到了,他現在已經沒有法力了,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村民們握了握手中的棍棒,試探性地移步上去。


    秋離將小兔子往懷中按了按,看著村民的眼睛似乎彌漫出危險的氣息,他撿起地上的銀梨穿雲槍,壓低了聲音說:“阿輕,一會兒可能會比較激烈,你別怕。”


    小兔子動了動耳朵,似乎也警惕了起來。


    黑色的陰風揚起了秋離的袍角,如波雲翻湧,驚濤駭浪。他冷聲道:“殺了護你們千秋萬載的神,你們會遭報應的。”秋離指向了所有人的身後。


    在那茫茫夜色中,似乎有狼的嚎叫聲,驚鳥飛起。


    村民驚恐地看向了身後,結果除了廣元和浮動在空氣中的迷霧,什麽都沒有。


    待他們回頭,方才還立在那兒的秋離已經不見了蹤影。密叢傳來簌簌的響動,伴隨著漸遠的腳步聲和呐喊聲。


    “啊——啊——快跑啊!要追上來了!!!”


    我大概能明白舜蒼為何不肯承認秋離是他的佩劍了,秋離逃跑的那一刻,我也不想承認我居然認識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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