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楊府外院再次變得熱鬧起來。


    楊大山和楊大海帶著數十名年紀不等的男女老幼,來到楊天鴻麵前。


    隻有二十來個人楊天鴻可以叫出名字。楊通、楊元、楊成、楊藝……他們都是父親當年留在府中的親衛老兵。徐氏和楊連升為了控製楊府,徹底架空年幼的楊天鴻,以各種不同的借口,把這些人統統趕了出去。


    當年留在府中的親衛老兵曾經多達上百人。他們大多在戰場上負過傷,已故驃騎將軍之所以收留這些人,一方麵是出於照顧,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給家中留下忠心耿耿的仆役。被攆出楊府後,這些老兵生活無著,很多人病餓致死。站在楊天鴻麵前的這些,都已經是瘦骨嶙峋,麵帶菜色。


    其餘的,都是老兵們的妻子、兒女。他們同樣衣衫襤褸,麵黃肌瘦。


    楊天鴻絲毫沒有主人的架子,他從每一個人麵前走過,握住他們的手,噓寒問暖。


    “楊成伯伯,這是您的兒子嗎?長得跟您可真像。”


    “楊通伯伯,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這座宅子裏寬敞得很,足夠你們所有人住下。”


    “楊元大叔,還記得我嗎?小時候你經常把我舉高,放在肩膀上。您那時候的胡子可真硬,紮得我生疼。”


    這種無比親和的做法,使人們漸漸打消了顧慮。尤其是一盆盆熱氣騰騰的飯菜抬出來後,這些流落在外許久的老兵們終於相信,楊天鴻的確不再是當年那個受人欺淩的孩子,他已經長大了,有足夠的能力掌控楊府。


    幾個情難自禁的老兵紛紛抱住楊天鴻嚎啕大哭。


    外人很難理解這種感受。


    老兵們都發過誓:至死追隨驃騎大將軍。楊天鴻是將軍的嫡子,也就是自己必須以性命交付的少主。


    然而,那個時候少主年幼,懵懂無知。麵對楊連升和徐氏的欺壓,老兵們也抗爭過,卻總是因為家奴身份無法做到更多。畢竟,楊連升是楊天鴻的舅舅,徐氏又是驃騎將軍的平妻。他們終究是楊府的主人。


    楊天鴻一邊溫言勸慰著眾老兵,一邊用眼角餘光瞟著遠處站在通往內宅走廊上,探頭探腦正朝著這邊觀望的幾名家丁。


    那些人,都是徐氏安排的手下。


    自己在外院搞出來的動靜太大了。


    殺丫鬟梅香,殺武仆沈星,與築基修士沈長佑惡鬥……這一切都逃不過徐氏的耳目。徐氏為人精明,金丹宗師陳正堅一出現,就應該知道自己已經占據了絕對優勢。


    想到這裏,楊天鴻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滿足的笑意。


    雖然掌握了玲瓏寶鎖的秘密,可是世界很大,自己一個人單打獨鬥,終究顯得勢單力孤。無論如何也要盡快建立自己的班底。這些忠心耿耿的老兵,就是已故父親留給自己的最好禮物。《玲瓏密錄》當記載著很多丹方,以及完整的丹藥煉製方法。隻要學會,並且熟練運用,完全可以用大批量丹藥催化出一批力量強大的修士軍隊。


    楊大山和楊大海的忠誠心變化成為開啟“妖字第一號囚室”的鎖芯。


    想要開啟該囚室牆壁上那扇緊閉的大門,就需要另外一枚新的鎖芯。


    按照《玲瓏密錄》上的注解,以忠誠心形成鎖芯,新增倍數是以“百”為單位。


    讓眼前這些老兵及其家屬對自己死心塌地並不難。楊家在城外有一個很大的田莊。自己很快就要跟隨師父回歸宗門,為了防止徐氏從中作梗,楊天鴻幹脆把田莊地契交給楊大山,讓他負責分發給眾老兵。


    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老兵及其家屬總共隻有八十二人。距離開啟第二枚鎖芯需要的百名忠誠者,還缺少十八個人。


    ……


    楊府內宅。


    “咣啷————”


    精致的細瓷茶碗從空中狠狠砸下,掉落地麵,在清脆裂響聲中變成無數的碎片。


    看著剛剛從外院回來,負責探聽消息的黑衣家仆,徐氏那張精心保養過的臉上,迅速顯現出又驚又怒,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說什麽?那個小雜種把城外的田莊賣了?”


    仆人是一個身材細瘦的男子,察覺到徐氏身上充滿了火藥般隨時可能爆發的怒火,他被嚇得連動都不敢動,身子幾乎趴在了地上,顫顫巍巍地說:“沒,沒有賣。天鴻少爺隻是把田莊地契拿到官府備案,分給那些老兵成為他們的個人私產。”


    這跟賣掉有什麽區別?


    不,甚至比賣還不如。


    賣了,至少可以收回銀子。


    現在,連一個銅板也收不回來,白白做了人情。


    那可是足足四百多畝上好的水澆地,至少價值上千兩銀子。


    想到這裏,徐氏覺得一陣肉疼。她一直盤算著如何才能增加這個田莊的收益,或者今年要對佃戶們加收地租。


    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


    當初為什麽要嫁給驃騎將軍楊靖那個粗蠻武夫?


    不就是看中了他戰功卓著,身上帶有毅勇候爵位。


    人人都喜歡做官,女人也不例外。


    按照大楚朝典例,隻有勳貴原配,才能賜予誥命品級。


    徐氏乃驃騎將軍平妻,隻有等到自己親生的楊文嘉或者楊文耀襲爵之後,才能通過兒子的爵位享有誥命。


    楊天鴻自請削爵,徹底斷絕了徐氏的這一念想。


    現在,他居然連城外的田莊也不要了。


    不要權勢,不要錢財,這個小雜種究竟想幹什麽?


    難道,真的是放棄一切,心無旁遮的修煉?


    想到這裏,徐氏心中的怒火驟然熄滅,頓時轉化為了巨大的恐懼。


    梅香死了。


    沈星也死了。


    還有那個上門尋仇的道長,也被楊天鴻重傷,然後逃走。


    也難怪,他現在有了一個金丹級別的強橫師傅,做事情自然肆無忌憚。


    可是以後該怎麽辦?


    如果楊天鴻修煉有成,回到這個家中,身為楊府主母的自己,又該如何應付?


    畢竟,這是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身為家中長子,有權決定一切。


    楊天鴻不是普通人。一個十一歲的娃娃,居然就敢隻身與皇帝奏對,自請削爵,心甘情願放棄家產籠絡更多的支持者……如果不是熟知內情,徐氏恐怕也會與外麵那些人一樣,根本不相信楊天鴻隻有十一歲。


    想到這裏,徐氏眼中的怨毒與恨意更深了。


    楊連升就是個廢物!如果他當時心狠手辣一些,五歲、六歲,或者更早的時候下手,楊天鴻也不會成長為今天這種難以收拾的麻煩。


    真是可笑,自己當初還幻想著一邊從死去楊天鴻身上得到毅勇候爵的身份,一邊又可以對楊連升父子用計,逼迫他們主動讓出厚山伯之爵。如此一來,自己的兩個兒子就都變成了大楚勳貴。


    就在徐氏腦子裏充滿了強烈恐懼與各種混亂念頭的時候,一名貼身丫鬟輕輕走過來,湊近徐氏耳邊,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語:“夫人,外麵有個道士求見。”


    徐氏轉過頭,有些驚訝,下意識地問:“道士?”


    丫鬟謹慎地點點頭:“他要我務必轉告夫人,說是他和夫人您的目的一樣,都是為了對付天鴻少爺。”


    ……


    看著坐在客座上的沈長佑,徐氏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的目光。


    他已經換了一套新的道袍,散亂的頭發雖然重新紮緊,卻布滿了太多的塵土和沙子。左邊眉弓和右邊麵頰上的傷口清晰可見,雖然那隻是幾道被石頭劃開的小裂縫,其中也有血絲隱隱滲出。還有嘴角,腫起一大塊青紫色的皮肉。乍看上去,就像是嘴裏含著一顆核桃,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徐氏之前見過沈長佑一麵。


    那還是武仆沈星活著的時候,沈長佑以其師傅的身份在徐家出現。現在,沈長佑身上看不出絲毫道骨仙風,也沒有築基修士高高在上,對於普通凡人的輕蔑和超然,隻有無比的緊張和小心。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也僅僅隻是落了半邊屁股,渾身肌肉緊繃,隨時保持著戒備和戰鬥狀態。


    對於普通人,築基修士無疑就是仙人一般的存在。


    然而,徐氏實在無法從沈長佑身上找出哪怕一點點與“超凡脫俗”四個字有關聯的部分。他就像是一頭被痛打過的喪家犬,恐懼和警惕已經深入骨髓,以至於隨時隨地都要保持著絕對的防備狀態。


    徐氏腦子裏不由得產生了極其古怪的想法:這還是一位法力高深的仙長嗎?怎麽看起來就跟偷了東西倉皇而逃的小賊差不多?


    “夫人,我不能在這裏呆太久,長話短說吧!”


    沈長佑的戒備不無道理。陳正堅就在楊府外院坐鎮,如果不是帶有一張師門長輩賜下,專門用於藏匿氣息的“亂隱符”,沈長佑絕對不敢主動上門求見徐氏。


    陳正堅是實力強橫的金丹宗師,這道“亂隱符”撐不了太久。沈長佑右手捏著隨時準備遁走的法決,神情緊張,語速極快地說:“我知道你有兩個兒子,也知道你一直想要他們繼承毅勇候爵之位。最大的障礙,就是楊天鴻。他殺了我的徒兒沈星,如此血仇,本道發誓必報。我們有著共同的目標。所以,我打算破個例,收你的兩個兒子為徒。”


    盡管徐氏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仍然對沈長佑的這番話大吃一驚,下意識的從椅子上站起,驟然動容。


    對普通人而言,能夠被修士看中,進而收為徒弟,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雖然世俗間也有很多修煉秘籍和法決,可是論及功法奧妙和修煉速度,豪門世家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真正的修仙門派。即便是皇室中人,能夠修煉到築基境界,就已經算是深不可測。至於元嬰、分神、大乘……那種境界在俗世間從未出現過,隻可能存在於傳說中的修煉門派。


    徐氏知道沈長佑的師承是昊天門。據說,那是擁有大乘高手坐鎮的一流門派。自己的兒子能夠成為昊天門徒,一旦修煉有成,以後無論地位還是實力,都相當於大楚朝的侯爵,甚至更高。


    仙人大多眼高於頂,徐氏在兩個兒子很小的時候,就動用家族的力量,想要為兒子們尋找一位高明的傳道仙師。然而,兩個兒子資質平平,雖然連續請動了數位修士上門,卻無人願意收其為徒。


    修士不是托兒所裏的保育老師,不可能對徒弟拉屎撒尿所有事情照顧無遺。


    選徒,而且隻要資質上佳的優秀苗子。這就跟名校每年小升初選擇學生差不多。


    大家都看到了名校超高的升學率,於是拚著性命也要把自己孩子往名校裏送。如此一來,名校的地位也就高高在上,對報考的學生挑三揀四。正是因為這種集中了最優秀學生的做法,保證了名校在升學方麵顯得尤為特殊。如果名校和其它學校一樣對所有學生不分彼此全麵招錄,大家很快就會發現:所謂名校,其實就是收費昂貴,態度傲慢,從老師到校長全都囂張無比,讓人恨不得上去痛扁一頓的普通學校。


    修士也是如此。


    徐氏見慣了以往被請來修士高高在上的嘴臉,突然之間有一個築基修士主動跑出來說願意收自己兩個兒子為徒。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徐氏一時間覺得難以適應。足足過了好幾分鍾,才疑惑地問:“你,你說的是真的?”


    沈長佑沒有正麵回答徐氏的問題。他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咬牙切齒地低吼:“我要把楊天鴻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徐氏是個精明的女人,立刻明白了沈長佑話裏隱藏的含義。


    自己的兩個兒子雖然與楊天鴻之間毫無感情,但他們畢竟也是已故驃騎將軍的孩子,也姓楊。


    在對手的家族內部埋下隱患,在恰當的時候突然動手發難,的確是非常高明的一步棋。


    當然,徐氏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以身涉險。但隻要沈長佑願意收下他們,也就意味著,自己的兒子有機會成為仙人。


    至於報仇之類的話……老娘又不是傻瓜,連你都不是楊天鴻那位金丹師傅的對手,我又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兒子為你出頭?


    不管怎麽樣,這種事情先答應下來,總是好的。


    對於徐氏的盤算,沈長佑當然一清二楚。當然,現在不是說破的時候,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底牌全部翻開。


    徐氏仍然有些不放心,頗為謹慎地問:“敢問道長,如果僅僅隻是為了您的徒兒沈星報仇,恐怕……”


    師傅為徒弟報仇之類的事情並不鮮見。隻不過,這樣的借口還不足以說服自己。畢竟,徒弟死了可以再找,沒必要麵對金丹期的強敵,反而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沈長佑沉默片刻,滿是仇恨的臉上,漸漸露出悲傷、痛苦、仇恨的表情。


    “我沒有子嗣。沈星……是我唯一的侄兒。今生今世,我必殺楊天鴻,以報血仇。”


    ……


    鳴鳳山位於大楚朝北部,山勢連綿,巍峨起伏,方圓數千裏之內,都是歸元宗的勢力範圍。不過,真正的核心控製區,也就是以主峰為半徑的數百裏麵積。隻是那裏道路崎嶇,猛獸毒蟲眾多,再加上歸元宗在通道附近設下了很多幻陣,未經許可,普通人根本無法進入。


    陳正堅似乎很喜歡世俗間乘船坐車的行路方式。當然,也可能是為了照顧楊天鴻這個新收的徒弟。師徒二人,加上五名特意挑選出來的楊家老兵,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遠遠看到了位於鳴鳳山腳下的歸元宗石製界碑。


    修煉門派有著超然的地位。按照大楚朝的區域劃分,這裏位於昌明府的管轄範圍。然而,從州府到所在地縣衙,無人敢上鳳鳴山找歸元宗收取稅賦。即便是麵對在這一區域內生活的大楚平民,官吏們在收稅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生怕不經意間惹怒了山上逍遙自在的修士,以“懲奸除惡”的名目,釋放飛劍割去自己的大好頭顱。


    “行俠仗義”這種事情,曆來是修士們喜聞樂見,也頻頻為之的。


    鳴鳳山外圍的幻陣難不住胖子陳正堅。帶著楊天鴻等人離開幻境,進入山門之後,陳正堅一路上如同彌勒佛般樂嗬嗬的神情,頓時變得冷峻嚴肅起來。


    看著空蕩蕩的山門,陳正堅皺起眉頭,自言自語:“無論刮風下雨,這裏都應該有宗門弟子負責值守。他們人呢?”


    山林間彌漫著無比清新的空氣,也隨風飄來一股淡淡的血腥。


    陳正堅和楊天鴻臉上同時變色。不由分說,身材胖大的陳正堅立刻朝著山上宗派所在拔腳狂奔。


    楊天鴻和五名親衛緊跟其後,連聲追問:“師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知道。”


    陳正堅眼裏全是焦急,一邊搖頭一邊回答:“連山門都無人值守,難道是出了什麽變故?還是有強敵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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