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明從來就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曆年來的生辰,都是在府中與老妻和家人悄悄度過。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從前年開始,自己的生辰時間居然被外人知曉。從那以後,選擇這個時段上門送禮的人更多了,絡繹不絕。


    想到這裏,坐在車廂裏的李紹明不禁連連搖頭,長歎一聲。


    “老爺可是還在為那些瑣碎之事感到心煩意亂?”


    老妻苗氏坐在旁邊,握著李紹明的手,滿懷關切地輕聲勸解。作為元配妻子,苗氏出身於豪族名門,自然知曉丈夫的煩惱,明白在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


    再沒有什麽比身邊人軟語勸慰更能緩解憂慮。李紹明緊皺的眉頭稍微鬆開少許,臉上顯出幾分淡淡的笑意,慢慢握緊了老妻的手。


    回家省親,是老妻在幾個月前就提出來的建議。事實證明,苗氏的確頗有眼光,此舉為自己避免了很多麻煩。


    隻不過,這沿途路上的顛簸,實在是讓人在馬車裏都做不安穩。若是在官道上,馬車奔走還算平穩。李紹明急於趕路返回京城,也就聽從了仆人建議,選擇了這條距離更近,也更為顛簸的土路。


    雖然已經入秋,天氣卻依然炎熱。厚厚的簾布蓋著馬車,裏麵的空氣沉悶,仿佛一個巨大的活動蒸籠。李紹明用力掀開車門掛簾,看了一眼前麵影影綽綽的群山,又看看前麵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土路,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喚過騎馬的一名親信護衛,問:“此處乃是何地?”


    若是走官道,李紹明對沿途站點很是清楚。然而,他也是頭一次走這條土路,沿途不見人影,樹木密集,就連鳥雀也很少見,與繁華的京都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護衛騎在馬上,抬手遙指著遠處的山穀出口,朗聲道:“老爺,此處叫做野羊穀。據說,附近山上到處都是野山羊,故此得名。我們路上沒有耽擱,隻要過了前麵那個山口,再走半個時辰,就是與京城南麵與齊州連接的官道。”


    聽到“齊州”二字,李紹明臉上表情頓時變得輕鬆下來:“原來如此,路程的確是近了許多。如此說來,這條小路雖然難走,卻也還算值得。嗬嗬!”


    護衛也因為自家老爺的誇獎,變得興致勃勃:“其實,知道這條小路的人很多,隻是商人大多都不願意走,普通山民倒是走得很多。”


    李紹明來了興趣:“哦!為什麽?”


    護衛道:“這落屏山上盤踞著一夥賊人,四下裏打劫往來客商。不過,這幫賊人行動詭秘,通常不向過往附近的行人下手。他們劫財的地方通常距離這裏很遠,有些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意思。老爺您膽識過人,我們沒有攜帶貨物錢財,馬車輕便,速度也快,最多一個時辰就能走完這條小路。算下來,應該很是安全。”


    對於護衛的解釋,李紹明不以為意地點點頭。


    當初,聽從家仆建議,決定走這條路的時候,李紹明就知道落屏山上有一夥強人存在。隻不過,他趕著回京,一路簡裝,馬上也不算華貴,想來,強盜賊人不會把目光落在這種看似普通人的隊伍上。自己本身又是兵部尚書,對於可有可無的危險,總是覺得沒什麽了不起。何況,此地距離京城很近,那些賊人膽子再大,估計也不會在這種地方搶劫錢財。


    “這天氣實在太熱了。”


    李紹明用衣袖不斷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連聲吩咐:“前麵道路寬敞,最好走快些。如果今天晚上能到京城,我會好好犒勞大家,還有額外的賞銀。”


    “賞銀”兩個字,立刻使整個隊伍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行動也變得快捷。


    “老爺說的是,早些到達京城,也要涼爽得多。”


    護衛笑著搭話:“這身上的衣裳早就汗濕了,裹在身上實在難受。晚上回到府中,弄些涼水,好好擦洗擦洗,那才叫舒服。若不然,還要慢慢折騰,忍受這一路酷熱……”


    話未說完,隻聽見空氣中猛然傳來“嗖”的一聲裂響,一支羽箭從側麵山頭上筆直襲來,準確射中護衛脖頸。他整個頭部向上揚起,雙手下意識抓緊了插進咽喉的箭杆,口唇大張,嘴裏發出毫無意義的“嗬嗬”聲,當場失去平衡,從馬上一頭栽倒下來。


    平和歡笑瞬間消失,所有人臉上都充滿震驚和恐懼。


    “有賊人!”


    “快保護老爺。”


    “不要亂,加快速度衝過前麵的山口。”


    連同車夫在內,李紹明隻帶了五名護衛。他們都是普通人,並非實力強大的修士。這也是為了便於行路,減少隨員,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車夫跟隨李紹明多年,各種場麵見得多了,連忙勒起韁繩,在空中甩了個完美的弧度。然而,就在皮繩即將重重狠抽在牽引車子馬匹身上的時候,一支羽箭也從空中呼嘯飛來,從側麵鑽進了車夫胸口。


    當即,車夫口中鮮血狂噴,慘叫著從車座上滾落下來。臨死前,拚著最後一口氣,連聲狂呼:“老爺……快,快棄了車子,騎馬……逃得快!”


    兵部尚書多少算得上是半個武人。李紹明在各處軍營都有視察,馬上的功夫並未落下。當即,迅速卷起寬大昂長的衣服前襟,將茫然不知所措的老妻苗氏攔腰橫抱,縱身朝著站在原地不動的車前引馬跳去。


    他的動作很快,穩穩落到了馬背上。然而,李紹明終究不是行伍之人,騎馬的動作也日久漸疏,馬背上也沒有鞍子,落下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失去平衡,不由得放開了手中橫抱的妻子,幸好雙手緊緊抓住馬鬃,這才勉強穩住,沒有從馬上墜落。


    苗氏摔在車夫的位置上,已經掙紮著爬起。她努力想要站起來,跟著丈夫騎到同一匹馬上,隻是苦於身材肥胖,動作笨拙。李紹明轉過身連拉了幾把,都沒能抓住苗氏的手,隻能急得雙眼冒火,卻也一時間無可奈何。


    側麵山崗上,出現了十幾個黑色人影,正朝著這邊快速奔跑。這些人顯然是走慣了山路,速度極快,騰挪縱橫之間毫無阻礙。明晃晃的日頭照射下,可以清楚看到他們手中武器反射出來的金屬寒光。


    又有一名護衛被弓箭射翻,連聲慘叫著,墜下山崖。


    李紹明雙眼一片血紅,一手抓緊馬鬃,朝著苗氏連聲喊叫:“快,趕緊上來。”


    苗氏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顫巍巍的朝著馬背上探出一隻腳。就在這時,側麵山崗上再次射來一支羽箭,正中苗氏右手。巨大的衝擊力量把苗氏當場拖了個趔趄,跟隨弓箭的慣性連連後退,然後“梆”的一聲悶響,鋒利的箭頭深深插進馬車車廂上木質門框,將苗氏右手牢牢釘在那裏。


    見狀,李紹明側轉身子,朝著飛箭來襲的山崗方向連聲怒罵:“賊子,老夫若是得以脫逃,必將你等狗賊殺掉幹幹淨淨,挖心剖腹,挫骨揚灰!”


    身後,傳來苗氏虛弱且帶著哭腔的喊聲:“老爺,不要再管妾身。快走,你快走啊!”


    終究是多年的夫妻,對於李紹明的性命安危,苗氏顯然看得比自己更加重要。也不知她究竟從哪裏來的力氣,突然狠狠咬住牙齒,用左手抓住箭杆,狠命掰斷,慘叫著,將右手從箭杆斷口用力拉出。不等李紹明反應過來,苗氏已經跌跌撞撞撲倒車轅麵前,拔下頭上的一枚銀簪,高高舉起,朝著李紹明胯下的馬臀用力狠紮。


    突如其來的刺痛,使馬匹揚起頭,發出慘痛不已的嘶鳴。然後,撒腿朝著大路上沒命的狂暴。


    這一係列變化實在太快了。李紹明隻覺得腦子一陣懵懂,根本無法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保留在眼睛和大腦裏最後的影像,隻有滿麵果決,臉上帶著血水和淚花的老妻,還有苗氏舉起發簪朝馬身上猛刺的動作。


    吃痛不已的馬急速狂奔,李紹明完全是下意識的抓緊了馬鬃。直到陪伴在身邊的兩名護衛又有一個弓箭射中,從馬上墜落在地的時候,他才從驚怒、恐懼和震撼中清醒過來。當即不由分說,用力扯住馬鬃,想要調撥馬頭,回去救人。


    “老爺,先趕緊離開這兒!”


    旁邊,最後一名幸存的護衛連忙探身過來,牢牢抓住他的胳膊,連聲苦勸道:“那幫強盜人多勢眾,老爺你我二人現在回去,不過是砧板上徒添了兩塊肉。距離前麵穀口已經不遠,上了官道,就有京營巡防兵駐紮。與其白白浪費性命,不如快馬加鞭,去那裏尋求救兵。”


    李紹明此刻怒火上頭,哪裏聽得進勸說,須發皆張,連聲咆哮:“我的妻子在那裏,我的妻子還在那裏啊!”


    護衛渾身上下都是血,死死拽住李紹明胳膊,絲毫不肯放鬆,口中哀聲苦勸:“夫人拚死也要讓老爺離開,正是想要老爺活著去請救兵啊!我們現在回去,無異於羊入虎口。如此,夫人和其他伴當也就白死了。老爺,三思啊!”


    李紹明並非迂腐之人,隻是熱血上湧,失去了理智。護衛連聲哀求之下,也漸漸恢複冷靜,不再言語,隻是帶著無限悲痛與恨意,朝著來路深深看了一眼,雙腿用力一夾馬腹,立刻朝著山穀出口方向疾馳而去。


    ……


    半個時辰後,已經上了官道。


    長時間不要命的狂奔,馬也耐受不住。剛剛衝上官道沒走多遠,李紹明胯下那匹馬已經速度大減,無論他再怎麽猛踢馬腹,速度就是起不來,馬背上也滲出一層濕滑的汗水。


    “跑啊!你這該死的畜生!”


    李紹明心急如焚,狠命之下,連馬鬃也用力扯掉了大把。再往前走二裏多路,驛站旁邊就是京師巡防營。可偏偏在這個時候,胯下馬匹卻耗盡了力氣,無論如何也跑不起來。


    護衛到也忠心,見狀,連忙跳下馬,牽住韁繩,誠懇連聲:“老爺,小人這匹馬還有些力氣,您騎著趕緊朝前走,尋求救兵要緊。”


    危急時候見真情,即便是焦躁不已的李紹明,也被護衛此舉打動,心中很是不忍:“我走了,你怎麽辦?那些賊人就跟在後麵,很快就會追上來。到時候,你也危險。”


    護衛臉上全是忠心護主的堅毅神情:“小人留下斷後,老爺您趕緊走,再晚就來不及了。京師巡防營距此不遠,幸運的話,小人一定可以撐到您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正前方道路上,遠遠傳來整齊的腳步和號子聲,等到稍微近了些,才看清楚那是一群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士兵。


    這些士兵兵甲齊全,李紹明在兵部曆任郎官、侍郎,最後官至現在的尚書,對京師和各地駐軍多有視察,卻從未見過如此甲胄顏色鮮明,刀槍鋒利的軍隊。


    人人身上都穿著步卒式樣的鐵甲,其中一些人的盔甲款式略微有異,可以看出都是軍官身份。已經跑到近前的官兵,約莫有兩百人左右。遠處官道上仍然塵土飛揚,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整支隊伍應該在千人上下。


    李紹明很是驚訝。這裏距離京城仍然還有一段距離,也尚未進入巡防營的正常巡邏範圍。可是這些官兵都配有整套武器和防具,所有東西加起來重量足足超過好幾十斤。如果是京師下轄的某一營,又怎麽可能會來到這種地方?


    李紹明根本沒有想過“正常訓練”這個詞。京師各營的情況他十分清楚,除了天子近衛的那幾營兵,其餘部隊幾乎都是等同於擺設。不要說是上陣殺敵,就連日常訓練次數和強度也被降至最低。


    可是不管怎麽樣,眼前這些突然出現的官兵,的確給了李紹明一個意外之喜。他連忙拔足狂奔,一直衝到隊伍最前麵手持號旗的軍官身前,以自己能夠達到的最大音量連聲喊叫:“你們是何處的營兵?準備去往哪裏?”


    不等對方回答,李紹明已經迅速表明自己的身份:“我乃大楚兵部尚書,路遇強人,還請立刻通稟你家將軍。快,此事十萬火急,萬萬耽誤不得。”


    領隊軍官絲毫不敢拖延,連忙號令身後的士兵原地站住,把手中號旗往原地一插,轉過身,朝著灰塵漫天的後續隊伍深處快步跑去。


    幾分鍾後,身穿武將製式明光鎧的楊天鴻已經來到隊伍前麵。看著頭發披散,蓬頭垢麵,臉上滿是緊張、疲憊,還有無限恨怒的李紹明,略欠了欠身子,不卑不亢地說:“玄火營營官,忠武校尉楊天鴻,見過大人。”


    李紹明根本顧不得別的,連忙抓住楊天鴻的手,抬起右臂,指著自己的來路,手指和聲音都在連連顫抖,幾乎是在哀求:“楊將軍,救救我的夫人,救救她!”


    楊天鴻沒有遲疑,立刻轉過身,抓起隊官插在地上的號旗,尖端指向與官道連接的小路,口中發出威嚴無比的號令:“全軍戒備,方向西南,以戰鬥隊形急行軍。”


    剛剛稍做停留的大軍立刻轉向,紛紛跟隨隊官的指令行動。一時間,地麵震動,號子和喊殺聲震天。那種驚天動地的氣勢,就連無比焦急的李紹明也被震懾,下意識的挺直了胸膛,翻身上馬,就要跟隨著士兵們返回來路。


    看到這番場景,沿途一直保護李紹明的那名親隨臉上,不禁露出幾分古怪的神色。


    他上前一步,抬起左手,拇指與中指相互扣搭,比劃了一個手勢。


    楊天鴻對此視若無睹。


    親隨頓時一陣發呆,緊接著,神情惶恐,目光變得躲閃而焦急。


    他慌忙抓住已經騎在馬背上的李紹明衣袍,連聲急道:“大人,去不得!去不得!此事有諸多古怪。”


    李紹明正準備翹起雙腿狠踢馬腹,卻被親隨這話所製止,本能的彎腰,低頭,一邊喘息,一邊快速問道:“怎麽,何事古怪?”


    親隨側過身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背對自己的楊天鴻,低聲道:“據小人所知,玄火營駐紮的位置乃是京城近郊。營兵大多久未訓練,根本不堪一用,根本不可能如此彪悍精銳?何況,這裏距離京師還有一段距離,若是京營駐軍,又怎麽可能來到這種地方?”


    李紹明也是急火上衝,看見官軍,一心隻想著趕快回去救人。此時略微冷靜下來,聽了親隨一番話,也漸漸覺得此事有諸多疑點,於是抬起頭,恰好看到了楊天鴻轉身麵向自己,兩人目光交匯在了一處。


    楊天鴻也不多做解釋,隻是從隨身乾坤袋中取出自己的校尉信印,淡淡地說:“本將信印在此,李大人可自行品鑒真偽。大人途中遭遇強人,現在應該以救人為上。先走吧!至於其中究竟,本將可以在路上為李大人逐一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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