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書房內略顯怪異的氣氛,或許必須由一個人做出接受書房主人禮待的行為,才可以化解。


    就如一個人太久不笑,臉上的每寸皮膚似乎都僵住了,然而待他終於願意笑了時,他才恍然覺得,其實露出笑臉也沒那麽難。微笑隻要在臉上浮出一縷,那笑意很快便會綻開在臉龐的每一寸肌膚。


    莫葉一坐,書房裏的氛圍似乎頓時變了,變得緩和隨意了許多山村生活任逍遙。


    其實剛才對視的幾人也沒有那麽劍拔弩張,但當時氣氛到了一個由鬆至緩的臨界點,卻一直無法突破過去,那大家便都會覺得有些焦慮了。


    莫葉坐下後沒過多久,伍書也跟著坐下。


    到了這時,端坐書桌後的厲蓋又開口,接著說道:“我要聽你們自己解釋,為什麽要在我練功的時候窺視?”


    初聽此話,伍書神色頓時又是一陣收緊。


    但這話似乎不是隻在對他一個人說,莫葉搶在伍書前頭,神情認真地解釋:“是小女子任性慫恿,纏著伍叔叔求了好幾天,他才勉強同意。”


    正因為厲蓋前頭說了,她是外人,而因為她這個外人的存在,他才暫時對伍書免了上司的威嚴,隻憑待客之禮,所以莫葉就是要借這個勢頭,能把伍書的罪責往她身上多攬點,就盡可能朝這個方向努力,厲蓋應該不會為難她這個客人,至少不會拿出他統領府的那套懲戒之法。


    至於她與厲蓋之間,還隔著師父林杉的那層關係,她倒暫時沒有去想。因為厲蓋剛才隨手拂出的那片葉子,她一時還不太自信,這一層關係對他有沒有影響。


    莫葉在神情較為嚴整地說完這段打頭陣的話後,她又自座椅上站起。往前邁出兩步,規規矩矩以女子之禮,向書桌後的人矮身福了福,嗓音稍緩地道:“小女子久聞厲伯父‘武神’威名,一直想身臨近處仰視一番,不想隻因一己貪玩,冒犯了厲伯父,牽累了伍叔叔,實在是大罪過,甘願受罰。”


    莫葉話語間直接改稱謂。為了表明此意,對伍書的敬稱還增疊一字,意圖將幾人之間的關係拉近和善。甫一聽來這態度是變換得有些急了,顯得有點虛情假意,但如果厲蓋真的重視他與她之間隔的那層林杉的關係,或許他對此又不會覺得奇怪。


    在莫葉說到後麵那段話時,靜坐於桌邊的伍書臉色沉浮了一瞬。


    而待莫葉這一長串拉關係的話說完。厲蓋隻是淡然一笑,臉上幾乎未見什麽歡喜之意。


    莫葉在說完話之後,也不待他人吩咐,很隨意的自行回到座位上坐下,仿佛這裏真是自己的親朋好友家。


    但在她轉身的那一瞬,她心裏其實也在不安敲鼓。暗道:我剛才已經盡可能把禮敬抬高的話說得圓滿,若擱在別人身上,即便不領情。大抵也會假意顯點善容,但此人卻依然絲毫不露情緒,不知道是平時性情就是如此,還是真的冷硬做派,不易被人討好?


    隔了片刻。莫葉終於聽見厲蓋開口,他帶著些許笑意說道:“你剛才那可不是在仰視我。而是在俯視,準確說應該是窺視。”


    話至此處稍頓,他很快又自行接著道:“但這不算可靠的理由。伍,是我的下屬,助我多年,我確信自己懂得他的行事做派,不是你纏上他幾月半載,他就能同意為你違紀。”


    厲蓋隻思索了片刻,一句話就把莫葉剛才費心編了一堆的話剝光得一絲不掛。


    對此莫葉也心知肚明,她除了清楚自己在撒謊,也很清楚,厲蓋對伍書的評價,準得不差秋毫。


    她的心微微下沉,也慢慢低下頭,自覺放棄了繼續編的念頭,悄然側目瞄了伍書一眼。


    “剛才我問你們的那個問題,我不想再重複一遍,這不是我求著你們回答。”書桌那邊,厲蓋已又開口,“自己說吧。莫葉不必再編了,伍,不可瞞篡。”


    伍書隨即開口,對厲蓋命令式的話語,此時的他也遵從得絲毫不差:“因為《乾照經》。”


    莫葉聞言,差點從椅子上歪了下去虐殤:代罪新娘全文閱讀。


    書桌那邊的厲蓋卻總算是麵現一絲微笑,但給人的感覺,大抵跟一種良好的情緒無關,隻像是因為他終於解決了一個問題而給出的信號――他每天都要解決很多問題,這類事差不多已經難以牽扯到他的情緒浮動。


    “你盜書,果然是為了她。”這話說完,厲蓋擱在書桌上的手屈指隨意敲了兩下,聲響不大,而他整個人的威嚴氣勢在此之後,仿佛被弱化了許多。沉默片刻,他接著開口,語氣也變了,有些悵然之意:“十多年前,也有一個人在我的眼前,做了類似你三年前做的事。”


    伍書臉上現出一絲驚訝神情。


    莫葉也神情恍惚了一下,但她隱約好像記起了什麽事,雙眸漸漸亮了起來。


    “我一直不認可那個傻子習武,說他是傻子,並不是罵他。但偷我書的人,卻持有與我截然相反的態度。不過如果不是他堅持己見,也不會做出偷書的事。”話說到這兒,厲蓋含笑頓聲。而待他再開口時,他已經收起了剛才那絲蘊於話語間的惆悵,淡淡說道:“如果不是在今天當著你的麵確認此事,我或許還要以為,他還活著。”


    曾在莫葉將要跟著林杉來京都的前幾天,對於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長工怎麽突然就變成一個可以飛簷走壁的高手,莫葉還真因為好奇,賴在林杉跟前用了“纏”字訣,而林杉對於莫葉的求取,也的確比伍書容易鬆口。


    林杉隻簡單解釋了一遍傻子高手的來曆,以及提了一句他偷書的事。因為他說是從他義兄那兒偷書,所以莫葉當時初聽此事,雖然笑了好一陣,卻並不認為師父這是在行竊事。


    這件事,隻是莫葉在師父的照顧下成長了近十年生活裏,諸多小事中的一件。她本來沒有特意去銘記,但此時經由另一個人說起,一種共鳴感瞬間打通莫葉的記憶,仿佛師父那天說這事的聲音,就在耳畔。


    ……


    “為這事,我那厲二哥還真就氣極了,策馬追了我大半天。追上我以後,知道那本功法已經被我轉手於人,他隻一招就使我棄劍,看樣子是真想打我一頓。”


    “不過那本功法是真不錯。對小陸的幫助很大,如果因此我得挨一頓打,倒也值了。”


    “但為師的運氣顯然是很好的。厲二哥猶豫半天,剛下了決心,就突然來事被叫走,哈……”


    ……


    眼前,聽厲蓋說到那最後一句話。盡管腦海裏這些記憶碎片遠儲於三年前,說這些話的人也已經沉睡在地底三年,莫葉卻仍禁不住動容,紅了眼。


    也是因為這後頭的一句話,伍書大致也明白過來,厲蓋是在說什麽了。伍書也是眸色微動。下意識側目看了莫葉一眼。


    一時之間,書房內的三個人又皆沉寂無言。


    如此過了片刻,坐於書桌後方的厲蓋忽然歎了口氣。但他臉上惆悵之類的情緒卻是表現得極淡,那一歎倒隻像是他做出了什麽決定。


    然後他站起身,離開書桌,行至莫葉麵前,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脈門。


    莫葉心下微驚。伍書亦是,但這兩人很快又一齊平靜下來。


    隻是因為厲蓋的這一行動太突然。兩人一時才有些促於接受。而隻要精神稍微鬆緩,便不難想透徹。如果厲蓋要對一個小輩動手,犯不著繞這麽大一圈才發難。


    並且莫葉此時也有切身體會,厲蓋除了剛才出手速度很快、很突然,但當他的手指扣來,卻又無甚感覺,隻如一個資深郎中在給她號脈。


    片刻過後,厲蓋鬆開了她的手,也許是因為離得莫葉很近,他開口說話時,語氣也較之他剛才坐在書桌後時要緩和了一些:“不錯,沒有經脈逆衝的跡象,你的確也可以練這種功法,這種結果在你身上體現,半數算是奇跡奔騰。”


    他對莫葉說完這些,又側目看向伍書,緩緩道:“三年前你在我書櫃裏翻動的痕跡,我便看出來了,你並沒有動全套的《乾照經》,也正是因此,我隻當你是好奇而為,當時沒有逼問你。現在真相落出,我不禁驚訝於你的選擇、眼光。”


    伍書聞言,緊閉的嘴唇抖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解釋什麽,但又拿不出他自己認為周全的語句。


    “此類事,你是第二個敢在我眼前作為的人。對於那第一個人,因為他用行動證實了我在一件事上判斷的失誤,所以我沒有追究他行為上的失義。”厲蓋話語稍頓,接著又道:“至於你,雖然你根本沒有將此事提前告知我,我也就沒機會做出判斷,但此事終究是結出良果,我也不再追究了。”


    伍書平穩的雙肩忽然一動,在厲蓋咫尺視線內微微垂眸的他忽然抬起眼簾。


    旋即他又聽到厲蓋麵色一肅,道:“但絕無二次,你記清了。”


    “是!”


    伍書很快回應,他既沒有言語隆重地告謝,也沒有指天杵地的宣誓賭咒,隻沉聲道出一個字。


    厲蓋也沒有再就此問題與他多說什麽,此事看來是真的由他親口承諾,這便算揭過了。


    隨後,厲蓋隻對莫葉說了句:“你隨我來。”便束手在背,徑自往書房外走去。


    聽明白了厲蓋之前的話語意思,算是饒恕了伍書,莫葉心緒一鬆,對這位師父生前的義兄也心生些許好感,此刻對於他的命令,響應行動起來也積極了一些,連忙離座,緊步跟隨。


    伍書遲疑了一下,也準備跟出去,但他才剛邁出一步,就聽見門外又傳來那渾厚如洪潮的聲音:“你不用來。”


    這話顯然是厲蓋對他說的。


    莫葉也聽見了這句話,她很快也可以理解這話裏的意思,但這一聲同時也提醒了她,此番出去,將要麵對的未知事宜隱約透著嚴峻意味。


    她想回頭看伍書一眼,或許能得些鼓勵的目光,但她此時已經走到書房門口。一舉一動盡在門外厲蓋的視線範圍以內。


    遲疑了一下,她終是忍住了,脖子一硬,趕上了厲蓋的步履。


    然而她雖然未回頭去看,但在厲蓋的喝止聲之後,她可以清晰聽見,伍書隻是原地站住了,並未發出轉身走回的腳步聲。


    有他的目送,便足夠令她鼓起勇氣。


    ……


    出了書房,厲蓋又走回了他剛才練功時所站的那處鵝卵石小平台。


    莫葉旁觀他淩空一抄手。指間便多了一片柳葉,她卻沒閑心討教他怎麽變的戲法,隻是心起一絲緊張。暗道:難道剛才柳葉刺額的那一幕,又要再來一遍?現在伍書可沒跟出來!


    即便伍書跟出來了,悄然匿身在不遠處觀望著,但對於厲蓋的拂手一擊,他也是無力阻擋的。


    厲蓋指拈柳葉。挪到莫葉眼前,莫葉看見這一幕,眼瞳不禁微縮一瞬。


    習武之人,呼吸節律、肢體挪移乃至臉孔上情態表露,特別是目光焦點所指,很可能都預示著其人準備出手的方向、角度與力度。所以一個長期練武的人,不僅會嫻熟地控製自己在這些方麵的運轉,也能十分敏銳的觀察對手的這些表現蓋世戰神。


    厲蓋已然注意到莫葉在這些方麵的細微表現。攏總起來隻需要用兩個字形容:緊張。


    他念頭稍轉,即刻明白了莫葉懼怕的源頭,自己卻是微微一笑,說道:“方才我的確是有些憤怒於被人窺視。如果你們兩個人直麵向我申請,要在一旁觀看。我或許還不會有那麽大的脾氣。平時我就是這樣在院子裏練功,也沒有說不許別人看。”


    莫葉稍微回神。有些勉強的笑了笑,輕聲道:“我叔還不想讓你知道,他偷你的書,是拿去給了我。”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還在京都,你可能在最初那一截日子裏不知道這些事,但你應該不會遲鈍到直到今天才有所察覺,不然你剛才也不會那麽快稱我一聲伯父。”厲蓋說著,微笑起來,“你是我義弟的愛徒,在他故去後的日子裏,我本來應該稍微對你盡點義務,但一直以來,我卻絲毫沒有此項作為,你心裏有沒有怪過我?”


    莫葉微微怔住。


    若一定要寸寸盤剝她的心境,曾經她還真的有過些微厲蓋此時所言的情緒。但當她聽到厲蓋主動提及這事,她忽然又意識到,可能他並非真把她忘了,淡漠對待,恐怕是明明心有係掛卻故意為之的結果。


    這種態度與行徑,有些類似於為了讓孩子真正學會走路,而硬起心腸鬆開扶著孩子的手。


    或許厲蓋對她的在意,並沒有達到父母對子女的那種重視程度,但話說回來,厲蓋跟她毫無親係淵源,牽連進來一個林杉,把關係鉤掛到一線,也是有些勉強。而且說到底,在此之前,他連見她一麵都未曾有,不存在照顧的義務,也屬正常。


    然而他此時這一番話說出,顯然露出了他放手鍛煉莫葉的照顧方式。


    這種方式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或許顯得有些冷硬無情,但莫葉隻要想到他的得力助手伍書,再想到伍書這三年來對她的照顧,雖然隱弱,卻從未斷裂過,她再看著眼前這個拈著一片柳葉在詢問她的中年男人,心裏頓時就熱了起來。


    如果他在最初時,隻是接下師父照顧她的那種方式,用溫和關愛籠罩著她,那麽現在的她,很可能未必有今時可以小擋一麵的能力。


    厲蓋是統領京都守備軍團數萬兵士的武將總長官,他每天要投入心力主辦決策的事都快堆成小峰了,並且這每一件事都責任重大。身上壓著這麽重的擔子,他還要抽出一分精神,來管一個可說根本與他無關的弱質女子,並且此時延續了數年時間。


    他能粗中有細地做到這些,已經可以解釋撫平莫葉對他的任何隔膜了。


    不過,莫葉其實根本也沒有怨過他什麽。如果不是今天伍書帶她來了這兒,又不湊巧地與他撞了個正著,有了後麵的一係列或緊張或緩和的交流,她恐怕都快淡忘了這位她似乎也可以依傍上的前輩。


    而此時,因為這番單獨交流,莫葉解開了自己心裏對這位前輩的全部疑惑,本來就不會怨他什麽的自己,竟忽然心生一股頗濃厚的感激之情。


    與感激之情同在的是信任,莫葉對厲蓋忽然心生的感激,正是他誠然付出三年、今朝揭開霧紗後,瞬間在莫葉心裏發酵而出的情緒。


    莫葉準備好了,在厲蓋麵前扯下心理防線,對於他剛才的那聲詢問,她的回答也將絲毫不再有保留。


    “失去師父以後,有一段日子,我很無助迷茫,那時的確想過,為什麽你就在京都,卻不來幫我。”剖析自己的心境,並不是讓人舒坦的事,何況這段記憶之初,會牽扯到莫葉的心殤之源,她在說完這句話後,停頓了片刻,整理好心緒,才繼續開始,“但這個念頭,隻是一瞬即過的事,比起等待依賴別人,我更希望自己能變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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