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沒來,葉家醫館牆上唯一懸掛的那幅迎客鬆,葉子又“掉”了幾針。


    這幅畫其實是跟三年前那道聖旨一起來到葉家的,它並非是賞賜,準確來說,應該是一種懲戒、圈禁。而對於這幅畫掛在醫館裏的真實意義,以及葉老爺對它的特別關照,葉大小姐並沒有瞞著莫葉。


    鬆葉如針,而在這幅迎客鬆繪圖上麵,鬆針的數量明顯逾以千計,三年前它隨聖旨來到葉府時,是以一種極為細致的工筆描繪而出,卻不是像現在這樣的水墨畫派。


    用工筆作畫,的確是為了計數,起初那些空洞卻又清晰的鬆針,正是留待葉正名執筆“填空”:每救一人,得填一葉,待填滿了這一幅畫上所有的鬆針,葉正名才可以離開京都,想幹嘛就幹嘛去。


    接旨後的某一天,陽光明媚,氣溫適宜,摔傷痊愈不久的葉正名在院子裏,用自己的朱墨,把整幅畫上的鬆針空漏全填了。那時他還沒依照聖旨把醫館的門匾掛起來,可把還留在葉府的幾個護旨特使嚇了一跳。


    按照旨意,葉正名必須在救治病患後,按人數記錄,用禦賜墨汁描填那些鬆葉,否則不能作數,這些事是護旨特使都清楚在心的,他們留在葉府沒走,就是防著這一手妖獸的尾巴。


    沒想到葉正名仍然肆意而為。


    此事不可避免地傳到皇帝那兒,皇帝依然如所有人印象中那樣,對葉醫師的態度十分寬鬆,沒有施下硬性懲處,隻是下達了一道口諭,細想卻也夠狠。


    葉正名是在三年前那次海運大典結束後,隨禦駕儀仗隊回宮時墜馬的。在那條路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無人清楚。隻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在大典結束後,許多京都居民因為觀看典禮,在海邊淋了雨,返回內城以後,不少人都染了風寒。


    因為這事,葉家新開醫館的名號很快被人廣傳。


    原本大家隻是了解到,有一家醫館新開張,正巧又有許多人身體微恙。便想著來新開張的醫館能不能討點便宜。這醫館早不開、遲不開,正趕上一大波京都居民淋雨染上風寒時開館,本身也似乎存在某種特別意味。


    無人能想象。葉家醫館地開張是被迫而為,當然討不到什麽便宜。但很快大家又都見識到了另一問題,雖然去葉家醫館占不到藥錢或診金上的便宜,但這裏的郎中醫術精湛、用藥厚道,不止是風寒。平時有些小恙前來,大多都能夠一副藥擺平,這從某個角度來講,比打折藥錢要實在得多。


    “一葉居”這個對於醫館而言,有些不太符合其營業性質的雅號,就此傳出。


    本來接診那一大批風寒患者。治療過程簡單快捷,能夠很快將那幅工筆迎客鬆上的空葉填滿,但因為皇帝後加的那道口諭。此事卻全打了水漂。


    因為皇帝的口諭,那一波將近千數的風寒病患在一葉居被治愈,卻不能算名額在那幅畫上,並且醫館門口加增了幾名護旨特使,防著葉正名再對那幅有特別意義的迎客鬆再動手腳。


    從父親那兒得知聖旨和那幅畫的意義後。葉諾諾曾帶著兩個葉府大丫鬟認認真真將工筆畫上的鬆針數了三遍,數量共計三千一百五十二枚。因為皇帝的一道口諭。她們失去了一次將鬆針填滿將近一半的機會。


    待皇帝那邊終於收回那道口諭後,來一葉居的病患不再如春季那麽多了。葉諾諾盤算了一下日常診病記錄,按照平時的接診速度,填一千病患名額,大約要用半年時間。


    所以皇帝那道口諭,等於是讓父親的“活囚期”又延長了半年。


    對此葉諾諾也隻能感歎無奈,這被迫開醫館的日子,是要慢慢熬了。不過她一想到父親正在教自己醫術,又有些慶幸,這事要是擱在從前,她自父親那兒學習醫術,大多都是理論辯證。父親在太醫局任職,招呼的可都是高官貴族,哪能有她什麽事。


    現在有了醫館,慢慢的她也可以親手為病患診治。父親對於她身為女子,卻要與陌生人進行肢體碰觸的行為,並沒有太過強加幹擾。當然,如果有什麽心性不良的病患想趁機對葉大小姐揩油,一葉居門口的數名護旨特使雖然已經被撤得差不多了,但還是留有一名充作門神,必要時候也完全可以代任打手。


    然而可能是看著畫上的鬆針隻剩最後一茬,也有可能是葉老爺不勝其煩那些慕名來拜訪他的人,在近段時間裏,葉老爺越來越懶,常常把醫館扔給已經能料理諸多雜症的女兒,自己背著竹筐去深山裏溜達去了。


    他美其名曰采藥,其實每天晚歸時,竹簍裏都是空的。


    三年前葉正名把迎客鬆塗成“映霞鬆”之後,皇帝那邊也沒有把畫撤走,隻是把賜給葉正名的翠色墨汁換成了銀色的,以及之前旨言填空變成了一種另類的塗色。當銀色的墨汁塗上那被葉正名胡鬧塗成一片紅的鬆針,仿佛鬆針就從白色紙張上消失了一樣。


    每隔一段時間後來一葉居,莫葉就會發現,映霞鬆上的鬆針像是被蟲子啃噬了,在以一種很慢卻未停過的速度消失至尊龍帝。這種微妙變化,天天盯著它看未必能體會得清楚,倒像莫葉這樣隔一段時間來一次的人,又能感覺到些微妙處了。


    隻是,從葉諾諾那兒得知這幅畫的意義後,看著鬆針在消失,莫葉又意識到一個問題,待所有鬆針全部消失時,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一家人真的要離開京都了呢?


    可他們一家為什麽一定要離開這兒呢?皇帝那邊對他們家可是留了諸多好處的啊?


    “小英,可以把藥水拿來了。”


    正想到這一處,莫葉忽然聽葉諾諾喚了一聲,她才從那幅畫上挪開目光,看向了一旁在接受葉醫女治療的伍書。


    沾血的手套已經被剪開了,盡管葉諾諾手法精巧,但當那被血水糊成一塊板一樣的手套完全脫離伍書的手,還是牽扯得傷處有些滲血。


    葉諾諾看著這一幕,略微皺了皺眉,沒帶什麽個人情緒、隻是很依她所學醫理地分析道:“傷口這麽深,稍微會有些內出血,我讓小英用藥水給你洗一洗,免得裏頭傷化了,之後再上藥才能好得快。”


    葉大小姐開始在父親那兒學醫之後,葉府很快又新招了個丫鬟,但主要是在醫館裏服侍,隻因為小玉原來是有些暈血的。


    起初她隻是有些怕看到血,而有一次醫館來了個犁田時被犁刀切破足踝的農夫,洗傷口時血淌了一地,小玉當場就被嚇暈過去,至此大家才意識到這種癔症的嚴重性,之後不久,小英就被招到醫館來了。


    葉府仆丁不多,但實際上個個都有些自己的本事,也不知道這是葉老爺無意間獲得的一份人緣,還是刻意為之的結果。小英作為醫館女助手,基本的醫理掌握得很紮實,膽大心細,公事絕不私辦,已經被葉家大小兩位主人培養成醫館得力助手。


    剛才葉諾諾在給伍書割剪血手套時,她就去一旁配藥水了。那是葉家醫館特製的一種藥水,所有較深的外傷,或者被灰塵泥土沾染過的外傷,在上藥之前都要先用冷卻後的開水洗一遍,再用那種藥水洗第二遍。


    不需要葉諾諾吩咐,在看見那個一手血的怪臉男人走進來時,小英已經自覺的去一旁配藥了。


    隻待葉大小姐一聲喚,她便端著托盤走了過來。


    葉諾諾起身離開了桌邊,她原來坐的位置,此時由小英坐了上去。


    在從一隻素淨的棉布袋子裏取出兩把構造有些奇怪的剪刀之前,小英先用一隻瓷甕裏泡在藥水中的棉布擦了擦手,同時瞄了一眼伍書手上的傷,語氣像是有些隨意地開口說道:“這麽深的傷口,五指連心,洗起來是會很疼的,你等會兒不能叫哦,否則我也會感覺疼的。”


    伍書嘴角流露一絲微笑:“你洗吧。”


    伍書一出聲,小英才感覺眼前這人多了點普通人的感覺,剛才他剛剛走進來時,不知為何,總給她一種極為冷硬的感覺,讓她有些畏於多顧。


    氣氛稍緩,小英兩手並用,自素淨棉布袋裏取出兩把剪刀,夾起托盤上另一隻瓷甕裏泡著藥水的素棉布快絞了絞,然後開始擦拭伍書手上的血痂子,全程都不與伍書有皮膚上的接觸。


    或許常人會將此理解為“男女有別,故禮式區分”,但伍書是懂得一些醫療常識的,對於葉家醫館的特別之處,今天他是第一次親身經曆,也感覺頗為奇特。


    而待第一輪清洗工作結束後,小英擱下手裏的兩把剪刀,又另取出了兩把。此時她的目光暫時從伍書的手上離開,朝他的臉上看了一眼,就見他正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手,她不禁詫異了一聲:“你真的不怕疼啊,眼睛都沒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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