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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行之抬起頭來,眼神裏沉鬱之態猶在,又新生一絲疑惑。


    因為他從廖世的語氣裏聽出,他們似乎真的在等什麽人或什麽事,但這卻是在出發之前,廖世叮囑了他許多有關遠行的細則,做過充足的跋涉準備,卻唯一故意漏掉未告知的事情。


    而仿佛隻要等到了這某個也正在等著他們的人或事物,會對他們此刻負重長途跋涉的境況有很大的幫助。


    “等什麽?”嚴行之忍不住問道,不自覺間,他就停下了腳步。


    “叫你等,你就等。”廖世也略微頓足,臉上則是忽然頗具神秘感的一笑,仍然不肯把話講明,“不過,可不是叫你等在原地,我們還是要繼續朝前走的。”


    “噢……”嚴行之快跑兩步,跟上了廖世的步伐。


    雖然他明顯能看出老藥師有話藏掖著不肯爽快點說明白,但他很清楚老藥師雖然性格孤僻說話難聽,卻連對陌生人都不會心存歹念,更何況對他這個已經正式承認了的藥童小跟班。不說便不說,反正不會礙著誰。


    嚴行之隻是身體生病,他身為名醫世家子孫,從小接受世家教條的培養,以此塑造出的良好性格是不會因為身體生病而輕易改變的。他不是毛躁性子的人,而老藥師終於承認收他做藥童的事,讓他對自己的“纏”字訣充滿信心。今日不得知,他會想辦法改日趁老藥師心情好的時候再不厭其煩的套問一番,絕對能有收獲。


    望著嚴行之若有所思的樣子,廖世心底裏念頭一動,本來想問他又在打什麽小主意,但話到嘴邊又改了,隻是以很隨意的語氣說道:“四百裏是林杉告訴你的?”


    “是……”嚴行之不假思索地點頭,但他很快似乎從廖世的話裏悟到了別的什麽信息,當即又追問一句:“難道不是嗎?”


    “嗬嗬。”廖世幹笑了一聲。


    本來他不想就此事多說什麽,但一想到林杉終於也被自己騙了一回。他就有些小得意。此時隻有些可惜自己的胡子不夠長,否則一邊捋須一邊說接下來的話,在這個自己新收的小藥童麵前一定很能長風範。


    “要甩脫他派的人跟蹤,可不是四百裏就夠的。”廖世鬆開按在胸前沉重藥箱上的手,摸了摸顎下隻有半指長的短須,慢慢說道,“但我若對他說,回要穀要用八百三十裏路,他肯定立即知道我是在騙他。”


    “啊?四百裏是假的?”嚴行之用無比驚訝的目光看向佝僂老頭兒,愣神片刻後。他忽然又搖了搖頭說道:“八百三十裏路。你說給我聽。我也不會認為是真的。”


    “是…哎……”廖世差一點就順口承認了八百三十裏是可靠路程,但他的話說出口隻一個字,就被自己掐斷了。他不確定還會不會帶這個嚴家獨孫第二次回藥穀,多說無益吧。


    他隻在微微頓聲後。隨意敷衍了一句:“無所謂了,多長的路,都無所謂。”


    嚴行之深深抿著嘴唇思索了片刻,他放棄了問廖世“何以無所謂”,而是認真地說道:“林先生要送我們一程,也是存的一番好意,藥師你騙他是不對的。”


    廖世聞言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淡淡說道:“如果你隻能用騙的方式拒絕一個人,你會如何選擇?”


    嚴行之沒有回答。隻是不解說道:“為什麽必須拒絕,不可以接受嗎?林先生又不是要丟給你一顆火球,他隻是要派幾個侍衛護送你一段路,還不需要你管飯。”


    “你不知道藥穀是個什麽樣的地方,所以才能坦然說出這些話。”廖世輕輕一歎。“他若派人護送我,必定派的都是他最應手的下屬。我當然相信這些下屬定然能安穩護送,但我卻無能保他們回來,我最多也就能護你一個人周全。這條回去的路,不是沒了那幾個侍衛送一程我就自己走不得的,何必讓他損失最得力的下屬。”


    廖世的師門,一直隻是存在於世人的耳聞之中,從未有人能準確說出這個地方的具體位置。


    即便有一些訛傳的地址流行出來,很快就會被揭破。因為想要尋到藥穀並搗毀它的個人或組織還是有不少的,他們隻要真正動身去查證,就會發現哪些說法是假的。可盡管如此,也沒有誰能因為排除了假的傳言就剝離出真實結果。


    當然,也還存在少許不畏艱險想要去拜師學藝的醫學生員,但藥穀除了地址隱世,連門人的招收,走的似乎也不是開放途徑。除了廖世還在俗世留下過一些足跡,那個被訛傳得更誇張、專以煉丹、甚至專煉藥傀儡為日常樂趣的妖醫,也一直隨藥穀的隱世而從未被誰人看見過。


    再次聽廖世親口提及藥穀的可怕,但又不說具體可怕在什麽地方,嚴行之眯了眯眼,心裏一個盤踞了許久的疑問也再次冒了出來,但卻不是世人廣泛最關注的藥傀儡傳說。


    忍了片刻,嚴行之終於忍不住了,問道:“藥師,我很早就聽別人傳言,藥穀終年沉浸在一片毒霧之中。即便有誰隻是誤入,並不知道那裏是藥穀,也會被那些毒霧取了性命。真實情況是這樣嗎?”


    ※※※※※※


    在與小鎮牌坊口延出去的那條土路平行的小山脈上,騎坐在馬背上的林杉一直望向山下。


    多日無雨,空曠的土路在陽光下反映出幹燥沙土的灰白顏色。路上一老一少忽而離身數步,忽而又靠近並肩,步行速度也是忽快忽慢。老少兩人相顧時,嘴唇不時開合,未曾有長時間的停頓,仿佛在討論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


    可是以林杉所處的距離位置,不但聽不見百步開外土路上的兩人在說些什麽,連想要捕捉嘴形來讀語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視線朝山下那兩人凝聚了一段時間,林杉便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氣,再緩慢吐出。


    側目看向身旁騎馬同行的陳酒,他想起她剛才問的那個問題,遲疑了一會兒後終於還是選擇回答:“藥傀儡確有其事,但藥穀招禍的原因並不止這一條。”


    本來陳酒見林杉久久不說話,以為自己問的這件事引起他的不悅。便也不預備能得到回答。然而她此刻不但得到了回聲,還得見林杉解答得這麽直接,她不禁微微一愣。


    將林杉的話擱在腦中重複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陳酒禁不住歎息說道:“真難想象,藥師的師門是那麽可怕的地方。”


    林杉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廖世差不多是三十年前離開的藥穀,時過七年後,世間流出妖醫煉製藥傀儡的傳言。廖世便悄悄回了一趟藥穀,確定他那瘋狂的師弟的確作惡。隻是與傳言略有差別。那些傀儡孩子是從逃荒難民裏撿來的。”


    陳酒臉上的訝異表情稍斂。但她依然堅定認為煉藥傀儡這事是在作惡,當即辨道:“難民也是人,那些孩子即便在災年餓死,也好過飽受折磨。活得不成人形。”


    事實其實也是如此,拿活人試藥,無論憑的是何種理由,都是罪惡。


    “如今藥傀儡已經煉成,此事也已經失去轉圜餘地了。”林杉望著陳酒,眼神一柔。


    他知道女子都有母性,見不得小孩子遭罪。即便陳酒因為此事當著他的麵遙遙罵藥穀幾句,牽帶著把廖世也罵了,他也不會衝她發火。何況……藥穀做這種事本來就是個大錯。沒有解釋的理由。


    待他見陳酒臉色裏的怒意稍退,他才徐徐解釋道:“藥穀隱居深山之中,本也沒機會遇見難民,隻是那年廖世的師弟也出了藥穀,隻為找尋他。沒想到後來要找的人沒找著。卻帶了幾個病孩子回去了。”


    陳酒疑惑著說道:“原來那位傳言中的妖醫也不是從未出過藥穀。”


    “也就出來過那一次罷了。”林杉溫言繼續說道,“藥傀儡的傳言一出,廖世就回了藥穀,為的正是勸阻他那師弟。自此他的師弟就再沒出過藥穀,當然也就不會再抓人進穀煉傀儡了。廖世與他師弟約定,他每年都會回藥穀一次,隻要他師弟能安分點。”


    陳酒臉上疑惑神情更重了,不禁問道:“這麽狠心可怕的人,難道也會害怕孤獨?要他師弟每年回去陪他幾天?”


    林杉沒有立即解答,隻是反問道:“如果你有足夠的糧食,不停的釀酒,但卻沒有一個人來喝,而你對酒的熱愛致使你仍然忍不住繼續釀造下去,直至滿屋子裏都堆滿了酒,甚至還出了新的品種,卻仍然沒有一個人來喝,你會感覺如何?”


    陳酒若有所悟地喃喃說道:“那的確有些孤獨。”


    “所以廖世每年回藥穀一次,雖說確實是為了陪他師弟幾天,但陪伴的內容卻不是手談、垂釣、飲酒那種樂得清閑的事情,而是鬥藥。”林杉輕歎一聲,“他師弟用毒的手法更狠辣,倘若出穀行走,幾乎是不會被世情包容的怪人。”


    一路聽林杉說到這裏,陳酒隱隱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眼神微微一瑟縮,輕聲詢了一句:“據你所知,廖世與他那位師弟,誰的毒藥更厲害一些?”


    林杉聽出了陳酒的擔心,神情反而緩了緩,溫和說道:“這兩個人都是百毒不侵之軀,即便誰下手重了些,至多躺幾天,並不可能害到性命。藥穀的人無一日不用藥,毒藥對他們二人來說,就跟我們每天會接觸糧食一樣。”


    陳酒忽然說道:“是不是他們被自己的藥毒倒了,就跟尋常人吃飯噎著了、吃撐了的結果差不多,讓他們休息幾天不吃就自然好了?”


    林杉聞言不由得滯了滯神,然後失聲笑了笑,說道:“差不多,隻能說差不多,毒藥還是少吃為妙,雖百毒不侵但也隻是有一副肉軀呐。”


    陳酒抬手並起兩指,掩唇笑了起來。


    林杉含笑與她對視了片刻,然後才側目又看向了那條土路,就隱約能看見路上的一老一少仍然繼續在說著什麽。


    廖世直至出發的前一天,也未真正告訴他,藥穀的具體位置,但大致的方向他還是知道的,所以他為此找人調查安排了路線接應。


    此時看廖世與嚴行之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仿佛隻是在閑遊某景點,沒有多少趕路的樣子,林杉很擔心等天黑下來,他們可能都還沒法走到既定路線裏的下一個鎮子歇腳。


    而如果他能聽清那一老一少兩人剛才說到的距離問題,估計他不但不會擔心,還會有些惱火。


    ※※※※※※


    關於對藥穀毒霧的疑問,在聽了藥穀傳人的親口解釋之後,嚴行之已經驚訝得張嘴忘言。


    廖世看著他隻是補充說道:“我破例告訴了你這個大秘密,你可不能隨便說出去呀!要是別人知道了,傳開了,藥穀必得遭殃咯!”


    嚴行之連忙搖著頭說道:“我當然不會說啦,否則藥穀就不是秘密了。”


    “你這孩子,還真是有一副淳樸心腸,這麽快就向著藥穀著想了。”廖世心生一絲欣然之意,但他越見著嚴行之心向藥穀,就忽然越覺得自己應該提醒這年輕人一些事,便又肅容說道:“你既然聽過毒霧的傳言,當然也不會沒聽過藥傀儡的傳言,你怎麽反而不問後頭這件事,怕惹我不高興?”


    關於這兩個問題的選擇先後,嚴行之的確考慮到在廖世麵前避重就輕。忽又聽廖世自己提起此事,他一時有些無言以繼,不知該不該繼續避重就輕。


    煉製藥傀儡的傳言,幾乎是給藥穀扣了一頂滅絕人性的汙跡帽子。如今自己差不多算半個藥穀傳人,以後輩身份在老藥師麵前大談此事,總會有些不妥吧?


    “唉……”廖世長歎一聲,語氣裏透著濃鬱惆悵感地說道:“這算是藥穀最為世人詬病、也最難洗脫的汙跡了。但我現在要帶你去藥穀,這件事就算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好叫你事前防範,到達藥穀後也能少些不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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