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雜念一閃即過,岑遲不再多想,略微低頭,下唇湊近方無遞來的水杯,含了口涼水合著那顏色有些詭譎的小藥丸嚼碎吞下。


    第一次服食這種藥丸時的感受,他依稀還記得,但此時當他再一次感受到這種藥丸的藥力時,心裏還是止不住有些驚訝。


    一團焰火自腹中燒起,但隻是燒到了五髒六腑,如被困在鐵爐中,並不能烘熱因為失血過多而冰冷的四肢。這種體溫上的差異感受,怪異得令人無法描述,然而即便非醫道中人,也能體會到,這是病態的藥效。


    盡管如此,嘴唇絲毫未恢複血色,但雙頰卻燒出幾縷血絲的岑遲,又很受用的感覺到,服藥之後身體確實舒服許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


    隻是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髒有些煩躁,如在鍋子裏受高溫灼烤的豆子,有些不規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輕重不一,似乎還有炸開成碎的可能。


    岑遲閉上眼睛,盡可能將呼吸梳理平緩下來,以圖病態心悸的感覺能漸漸平複一些。


    這第二次服用藥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時更清晰些,察覺到這藥丸的邪門之處,他偶然心生一絲畏懼,暗付道:這藥果然不能隨便吃,藥性太猛烈了。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種念想,忽然睜開眼說道:“老道,你這藥讓我不禁想起一個人來。”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無摸須說道,“我也想到了,這種毀譽參半的藥。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這藥確是蕭曠給的,我並未見過廖世。”


    這話方無在第一次給岑遲吃紅色小藥丸時就說過,隻是那時候岑遲已處於半昏迷狀態。方無覺得他可能已經忘記,就又重複了一遍。


    可實際上岑遲並未忘記,也沒有因為方無把藥的事情推到大師兄身上,就斷了懷疑廖世的念頭。


    廖世雖然屬於北籬學派的旁支傳人。但與岑遲這個北籬主係弟子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說雙方不會有什麽來往也屬正常,事實也確是如此。現在岑遲忽然認真思考起這個人來,乃是因為他將這個人的線索搭到了二師兄林杉頭上。


    岑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據我所知,廖世因為前朝老太後的事,厭絕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將救贖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子也算了進去。因而他在離開天牢後的行蹤,一直是極為隱秘的。連皇帝都瞞著。卻隻有師哥知道。”


    方無知道他有兩個師兄。一時有些不習慣這種有些古怪的稱謂,遲疑著道:“你說的是……林杉?”


    看著岑遲點頭,方無思索著道:“這個應該不難解釋。早些年蕭曠被北國王府軟禁,是林杉救他脫離牢籠。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來往可比你頻繁多了,關於廖世的行蹤,可能早就串了消息。”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師哥救大師兄回國,過後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歸,哪還有頻繁來往。何況,在師哥離京的第五年,廖世隻在他隱居的村鎮現跡半年,就又徹底失去蹤跡……”岑遲說到這裏,稍微頓聲片刻,緩和了一下因為說話久了,身體虛弱而急促起來的呼吸,也是猶豫於接下來的話要不要對方無說得太直白。


    “其實,史靖一直在尋找廖世。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勇武決斷,但思謀在他看來還不足厚,這樣的將才在一直拿不到實際兵權的丞相家,可真是尷尬;史家二子是個瘋傻兒,不提也罷;倒是史家三子,城府頗深堪比老子,史靖這個做爹的也對這個兒子極為上心,但是史家三子有個隱疾,就是不能見血。”


    話說到這裏,岑遲的嘴角滑過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接著道:“這個癔症簡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誰都有能力控製,否則皇帝怎麽放心這樣的角色在樞密院任職。利用他的頭腦處理繁瑣的事務,而他卻絕不敢不盡心去做。”


    方無詫異道:“皇帝不怕這對父子串通消息,狼狽為奸?”


    “史靖手上沒有兵權,掌握國朝財政收入的權柄又分給了幾個尚書,他能做什麽,不過隻是給皇帝做根筆杆子,字寫得再好也隻是虛浮幾滴墨痕。”岑遲緩慢搖了搖頭,“這就好比一隻枕著魚睡覺的貓,若吃魚,立即會被漁人憑理殺死,若不吃,則被自己饞死。虧了史靖這隻老狐狸,竟這麽能忍。”


    方無忍不住道:“也許他是真的歸心新朝了呢?”


    “誰知道呢,當年他投降得太快了,太聰明了。這樣聰明的人要麽難以易主,一生隻願意忠心於一個王,要麽就是隻以利益為主,一生奸詐,不忠於任何人。”岑遲望著方無輕輕歎了口氣,“總之當今皇帝始終不能對這個人放心,事實上我也覺得,像這樣防人千裏外的老狐狸,心思實在難測。”


    方無冷不丁冒出一句:“難道他還想篡位不成?”


    “誰知道呢。可一旦他的這種念頭有朝一日泄露出來,那他所處的環境也必然將他往那條路上推了。”岑遲微垂眼眸,接著道:“前朝三百多年,也不是沒發生篡位的事。畢竟相位離皇位似乎一步之遙,這是極大的權力誘huo,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會有權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這種事,一旦有了開始,便不能回頭。


    再有就是,王熾本就是個篡位成功的好榜樣啊!


    任誰上升到相位這一步,可能都會在心裏設想,一個遠駐千裏之外的武將,都能篡位成功,如我這般熟知朝綱細則、群臣脈絡的人,為什麽不能試一試?”


    在這荒僻邊陲的小縣城客棧裏,有一種話題既然開了頭,岑遲也沒再刻意藏掖。


    方無是修道中人,對皇權也沒什麽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遲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來,他也隻當是在聽一個故事罷了。


    不過,在聽完岑遲的這一番分析之後,他還是禁不住因人性之複雜而感慨了一句:“看來太聰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還是聰明些好,否則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遲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後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過他,畢竟史靖平時的政績還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錯,皇帝也不好隨便捏個借口殺老臣,有損自己的賢君做派。”


    方無幹笑兩聲,斟酌片刻後說道:“但看樣子史靖賊心未死啊。”


    岑遲聞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故意問道:“老道,你何出此言呐?”


    “你這是明知故問。”方無瞪了岑遲一眼,接著又感慨說道:“我仿佛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殺高潛了。我們此次出行,表麵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藥,實際上史靖把十家將中最強的高潛派來跟著,算是一把雙刃劍。


    倘若事情擱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給他兒子治病,但現在……這兩人一旦碰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子身體孱弱的事情,對宮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聲是臭了點,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裏,卻仍是醫技精妙之人,史靖背著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傳到宮裏去,不免引火燒身。不如先下手,斷了這條救路,用自己兒子的獲治機會換一個二皇子,還是值得的。”


    話至末了,他長歎道:“生在這樣的家世裏,不知是幸與不幸?”


    ……


    ……


    “我要練劍。”凝神片刻後的莫葉忽然開口,但她的視線還沒有離開她那隻右手,“恐怕唯有如此,才能使我克服那點心病。”


    她又靜待片刻,才意識到厲蓋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她也終於將視線從右手上移開,盯向厲蓋,追問了一句:“幫我克服心中障礙,不也是厲伯父今天與小女子一番交談的主要目的麽?”


    “剛才我也對你說過,我不擅使劍。”厲蓋終於開口,語調漸漸恢複到決然硬朗,“抱歉,幫不了你。”


    “厲伯父每天都要為山積公事勞心,剛才小女子在書房裏也已看到了,所以即便您準備親自教小女子劍術,小女子也不敢有勞伯父。”莫葉說話的口吻忽然變得十分恭敬,到讓厲蓋初時聽得隻覺有些刺耳。


    “雖然我的確認識許多江湖上的高手,但你若籌謀著讓我幫你請劍藝師傅,也是不可能達成的事。”厲蓋難得主動一次提前開口,雖是說著拒絕莫葉的話,但沒有像初時那樣冷絕,而是憑了些理據,“你練了乾照經,便很難獲得可以匹配的外練劍術。不要妄動改變什麽,那樣隻會讓你徒增痛苦。你也不會有機會知道散功之法,實際上那跟自殘沒什麽兩樣,你應該不想在準備做的事還沒達成之前那麽幹。你就死心吧!”


    厲蓋頗費了一番口舌,話繞一周,還是最後一句話點明他說了這麽多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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