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上午的辛勤勞動,整理完桌上那兩摞賬簿,石乙感覺還有餘力,隻是臨近中午,快到飯點才停下來。給阮洛做了幾天副手,石乙除了一開始那幾天感覺頭腦飄虛、十指抽搐,這幾天則已經漸漸適應下來。


    這除了屬於人在高強度工作下的自然反應,還與石乙在學廬那三年不斷強化自我的鍛煉有關。


    事實上,在莫名其妙來到這個時代、睜開眼的第一刻,石乙就感覺自己的新身體在體能上非常糟糕。按照他以前看過的一些誌異文章所述,這個身體的原主人,可能是因為大病之中魂靈不穩,才被外物趁虛而入。可是石乙分明能感覺到,即便那場病好了,這具身體的體能之脆弱,倒依舊清晰,似乎魂靈互換成了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


    石乙來了,他當然不允許自己再被另一個人“奪舍”,哪怕這種事還隻處於假設階段。


    所以三年前石乙離開京都赴學廬學習時,除了日常課業,其它時間都在用來鍛煉。好在有東風樓極為慷慨的資助,好在這具身體還處在成長階段,石乙每天在食物上大魚大肉,且保持每天五十個俯臥撐、三萬米跑步、一百個蛙跳的鍛煉。


    若非為了保護好十根手指的靈活,他也許會把上一世擅長的拳擊也練出來。他既然想以經商立業,在這個沒有計算機的時代,要打好算盤,就得把雙手十指保養得如能彈蕭邦那樣靈活。


    而除了拳擊之外的這些鍛煉,其實還是他在上一世鍛煉基礎上折減一半的結果。他覺得自己現在還隻是一個少年身,如若練得一身結塊肌肉,未免太招人了。就這樣三年下來,原來那具身體已經真正與自己這個陌生魂靈契合。


    身體與心魂的錯位問題解決了,石乙便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有關他這新一段命運的延展,可能會碰到哪些限製?自己魂靈記憶中的所學所用。與這個時代的環境,亦是錯位的。他在上一世習慣了的東西,這一世盡皆沒有,反而他雖然是個成年人了。可走在這一世的世界環境中,卻猶如初生孩童,不懂、不能接受的新事物太多了。


    石乙便常默默地問自己,是不是這一世的石乙是命運早就安排好了的?但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卻也沒個指引。


    這個時代,似乎與他的上一世沒什麽牽係,上一世曆史書冊裏記錄的諸多事件,在這一世裏的史冊中毫無痕跡,所以看上去。自己即便在這個時代鼓搗出了什麽,似乎也不會導致曆史被篡改接著自己會被曆史的自我修複力給消抹掉。


    這麽看上去,這個時代可能正是自己借著前世所掌握的先進科技知識,攪出驚世駭俗成就的極佳環境。


    但石乙對此還有最後一個懷疑,他不確定自己身在曆史鏈的哪個階段。他還活在上一世時。某個學界就一直在爭議史前文明的存在與否。如果按照那些學者所說,秦漢唐宋還不是人類文明的先驅,在公元前幾千年還有最早的一個文明紀元,而自己現在恰巧就活動在這個紀元的雛形裏,那就又不能隨便亂動了。


    假設這個史前紀元真的存在,那麽它後來的毀滅,大約可以歸於天災、*這兩種可能。


    若是隕石群這一類的天災。將地球上的生物盡皆碾碎,那麽自己在此之前怎麽鼓搗,也不會改變最終的曆史走向,所以應該也不會因此觸碰時空之中某條隱藏的禁製。


    但如果是*滅世,那麽自己在此劫難到來之前,或者間接促使什麽大麵積殺傷武器提前製造。加速了人類自相殘殺的速度,又或者影響改變了什麽體製秩序,拖延了*到來的時間,這就都是可能會改變曆史軸的作為了。


    那麽自己現在到底是在史前?還是在二十一世紀也覆滅了的新史階段?或者自己現在根本不在原來那個有著五大洋的地球上,而是在另一個銀河係中。一個新的環境適合人類生活的星球上?


    ……


    ……


    在對阮洛進行一番細致的診查後,葉正名給出的結果是令王哲比較安心滿意的。


    而葉正名給出的建議,例如多走動、多鍛煉,不要太依賴於臥床休息之類,則是令阮洛覺得比較欣慰的。


    隨後葉正名還很細心的提供了幾種食材,供阮洛試試,讓他可以稍微脫離一下那種類似稚孩食物的‘五味粥’。


    診查結束後,葉正名還十分有耐心的教了阮洛一套慢拳,並建議他根據自己把握好的身體感受情況,未必需要每天都練,但每次練習最好都練到微微出汗為止。


    做完這一切,稍事休息後,阮洛出屋散步去了,葉正名則拉著王哲離開了會客廳。


    他有一些事想要問詢一下,隻是由於他做事一向主次分明,控製得很好,所以直到此刻所有作為醫師職責以內的事都了清,他才忍不住要開口問了。


    然而等話到嘴邊,他又猶豫了。


    王哲看著欲言又止的葉正名,想了想後便道:“葉叔叔,你有什麽問題,就盡管問吧,在宮外你我叔侄相稱。”


    葉正名遲疑了一下,先是輕歎一聲,然後才問道:“二殿下病了,你怎麽也不回宮看看他?”


    雖然王哲言明可不拘禮,但提到另外一位皇子,葉正名仍是沒有直呼其名。


    除此之外,王哲自己也感覺到,眼前這個對他們王家意義深重的葉家孤人,似乎對他們王家的人一直保持著一種距離,便是體現在這宮內宮外都毫不含糊的禮儀尊卑上。


    無論他明裏暗裏提示過多少次,葉正名仍然在某一方麵十分刻板。


    “你要說的是這個。”王哲沉默了片刻,才再開口道:“我這邊的事兒還沒了清,頻頻進出宮不太方便。在寫給二哥的信裏,我也說明了,他也表示理解我的做法。”


    葉正名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變得有些清冷:“‘你這邊的事’是指阮洛吧?”


    王哲感覺到了葉正名語氣裏的一絲變化,但他沒有作聲。隻是在看向葉正名時,目光裏浮升一絲疑色。


    葉正名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又道:“二殿下是你的兄,這跟你與阮洛之間是不同的。二殿下在信裏表示理解你。那也是因為他把你當弟弟照顧,包括照顧你的想法。”


    聽了他這話,王哲才算是明白他剛才語氣微異的原因了。


    也因為這一點,葉正名的話在王哲聽來,便變成來自一個長輩對晚輩地關心勸誡,而非存在什麽心思揣度的臣子之言。


    王哲點了點頭,目光遠遠投出,同時隱隱繃著的心懸稍稍鬆弛了一分,沉吟著道:“等這邊的事安穩下來,我會入宮住一陣子。好好陪陪二哥。”


    頓了頓後,他又轉過臉來,目視葉正名,問道:“我二哥的病因……葉叔叔可聽到什麽調查結果了?”


    “連你都沒有驚動,自然不存在什麽嚴重結果了。”葉正名麵色一緩。答道:“其實他跟阮洛今早的情況差不多,就是癡迷於看書,一碗羹從熱乎喝到冰涼,人猶未覺,但身體是實實在在受不了的。”


    “就這麽簡單?”王哲目露訝然,顯然他心裏對這個結果存在很大質疑。緊接著他又問道:“他身邊不是一直有個宮女貼身伺候著麽?”


    “可能就是因為太依賴那個宮女的照顧了,那宮女一時有事疏忽了一次。二殿下因此就出事了。”葉正名微微一搖頭,又道:“那宮女……聽說是要杖斃,後來二殿下去求情,那宮女得以躲過死劫,打了二十板,驅出宮去了。”


    王哲沉默片刻。隨後輕歎一聲,道:“二哥還是那麽心思柔弱。”


    葉正名平靜說道:“你也覺得那個宮女應該杖斃?”


    王哲側目看了他一眼,倏地一笑,道:“我說的是為宮女求情這事兒,大可托別人去做。”


    葉正名點了點頭。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沒有再說話。


    葉正名沉默了良久,王哲也沒有再說話――或許,他是有意等葉正名再開口?因為葉正名雖然在沉默,但他的眼中明顯還藏有沒有說出來的話。


    果然,葉正名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的把心中的那個疑團說了出來:“莫葉與阮洛住到一塊兒,這樣真的合適麽?”


    他這簡單的一句話,實際上已經在王哲麵前暴露出了很多問題。


    “葉叔叔已經知道莫葉的事了?”王哲目露新奇的看向葉正名。


    葉正名想了想,隻簡單回答了幾個字:“我已經知道了。”


    他的回答雖然簡短,卻正是以這種簡單明了的方式,回答了王哲已經問出、以及還沒問出的諸個問題。


    王哲得了這個回答,果然沒有再問其它,隻微笑著道:“這是父親的決定。”


    王哲的回答亦很簡單,卻也十分具有說服力。


    他的父親,亦是莫葉的父親,父親為子女做出的決定,外人毋庸置疑。


    但葉正名心裏並不完全這麽認同,因為王哲所言的父親,還有一個身份――皇帝。


    可正因為他是皇帝,葉正名雖然心有質疑,卻愈發無力去改變什麽。


    亭台之中,葉正名與王哲的談話到達這一步時,便一齊沉默下來。隨後兩人也變得愈發沉默,直到丫鬟來喚二人前往飯廳,晚飯要開始了,兩人也沒有再開其它話題,而是謙讓著一同前往。


    來到飯廳,卻見廳中桌椅碗碟都擺放齊整,卻不見還有別的人在,王哲旋即就喊來白桃,讓她去催其他人。


    白桃先去了莫葉的臥房尋找,結果是臥房空空,她倒是看見了梳妝台上放著一本書,正是莫葉從阮洛那兒借走的那本遊記。


    白桃本來是不打算去動莫葉的東西的,然而在下一刻,她的目光注意到夾在書頁中、隻露出一角來的一張紙,她的想法在一瞬間忽然改變了。


    她走到梳妝台前,翻開了那本書,直接翻到了夾著紙的那一頁,將對折了兩重的紙打開。


    潔白的紙上,隻簡略寫了十六個字,然而在讀到最後四字時。白桃的眼中忽然升起一絲極耐尋味的神情。


    除了這一絲變化之外,她的眸色依舊平靜。


    很快,她就將紙折回原樣,放入書中夾好。臨走時。她思酌了一下,將紙的一角露出書頁外――正如她剛才走進來看見這本書時的樣子――擱下書,她這才離開了莫葉的臥房。


    隨後,白桃尋到了放馬車的屋舍,正要路過時,就聽見一陣歡笑嬉鬧聲。


    她聽覺她要找的人似乎都在裏頭,前腳剛步入院子,就看見手裏拿著把大刷子的楊陳笑著道:“你的手比蘿卜嫩,所以馬兒喜歡,要與你多親近。”


    “我的手當然比這些空心老蘿卜嫩了。”緊接著開口與楊陳頂撞。言辭間頗不知矜持的人,正是葉醫師帶在身邊的那個小女孩。


    白桃記得,這女孩是葉醫師的女兒葉諾諾。


    葉諾諾“比空心老蘿卜嫩”的手這會兒正被蹲在她身旁的莫葉握住,拿著帕子反複擦著,同時莫葉還在對她叮囑道:“罷了罷了。你別再想著喂馬的事了,我看著擔心。”


    葉諾諾則咬著下嘴唇瞅了比她高了不止一頭的阮洛一眼,滿眼詫異地道:“奇怪啊,為什麽我總做不到像你那樣呢?難道是因為你的名字裏有個跟蘿卜音相近的‘洛’字?那這樣說來,我也有啊,我還有兩個。”


    聽到她這樣直白稚嫩的話語,阮洛不禁莞爾。他想了想後便對葉諾諾說道:“因為我出生在洛河郡,所以父親為我取此名,可跟蘿卜沒關係噢。”


    葉諾諾眨了眨眼,不假思索地問道:“出生在哪兒就取哪兒的名,這也太隨便了吧?”


    阮洛並不以為意,隻微笑著道:“父親是希望我像永不枯竭的洛河那樣。平安一生。”


    他很少跟別人提及,他出生在戰亂之中,他的繈褓是顛簸的戰車。


    在那段年月裏,身為大將身邊的謀士,後又為軍師。他的父親在麵對各種男兒壯誌時,對剛出生的兒子,卻隻期許了‘平安’二字。


    而在此時,他這一句話說出了口,對他名字的解義頓時就上了一個台麵,連葉諾諾都已能感受到一些與字麵意思不一樣的東西。


    葉諾諾伸出一根手指扒了扒小尖下巴,不自覺的也說起了自己的名字:“我爹給我取名‘諾’,是希望我長成一個守誠之人。不過他也說了,這個名字他本意是為男孩取的,但後來我出生了,是個女孩,他也沒有改這個名字,從小‘諾諾’這般叫我,漸漸就算定下了。”


    她並未意識到,按照她這說法,似乎她的名字來由也不比阮洛的名字取得認真多少。


    阮洛心裏倒是沒記掛她剛才說過的話,隻是在聽她說到‘守誠’二字時,心中有了些許感觸,點著頭溫和說道:“無論男子、女子,都無礙於做一個‘守誠之人’,葉醫師對你的期許,不亞於男孩。”


    葉諾諾撇了撇嘴道:“那他還把我早早送去女學,淨學那些繁文縟節。”


    她的這句話沒有再得到阮洛的評價,因為阮洛的注意力已經被剛剛走進院子來的白桃引了過去。


    得知廚房那邊已經把晚飯準備好,阮洛這邊玩鬧到一團的眾人也各自放下手中的活,同白桃一起去往飯廳。


    ……


    宋宅今天的這頓晚飯,氣氛十分融洽且熱鬧。而這熱鬧的來源,則是因為葉諾諾的存在,她實屬能當首功。


    還好宋家並非什麽書香世家,家風雖有,但沒有刻板之處,對於飯桌上的規矩,可以在特定環境中做一些改變。飯桌上差不多都是年齡相近的同輩中人,話題間很好相與。


    唯一的輩分高一層的人是葉正名,但他曾有浪子之名,現在雖然收斂心性,可玩心猶在。


    阮洛的身體情況,不適合飲酒,便極大方的把宋家珍藏的好酒拿出來待客。葉正名目前暫時還不需要回太醫局當差,賦閑在家幾天,精神上閑得慌。幾盅辣湯入腹,醺然意味恰到好處,他也就不管自己那女兒在飯桌上與幾個後生玩鬧了。


    他想著:這幾個孩子真要追溯祖上。近乎全有關聯,便任他們去吧!


    繼哲哥哥之後,葉諾諾又認了個洛哥哥。


    照常理說,今天才是她與阮洛首次正式認識。關係進展不該這麽快才對,然而阮洛對此並沒有拘泥什麽。或許他隻當葉諾諾是近似莫葉的存在,沒有太嚴肅對待此事吧!


    另外,葉正名對此也沒有持反對意見,他對此事的觀點與阮洛有些類似,便是看在王哲在此,既然女兒都能與王哲走得那麽近,那麽她與阮洛也熟悉點,也不算是什麽過分的事,並未深思太多別的什麽問題。


    倒是王哲對此事看得比較透徹。無非就是葉諾諾那丫頭今後少不得要來阮洛這兒叨擾,若逢葉正名發火時,她也有了一個比皇宮那一個一姐更近一些的避難處。


    這丫頭,隻有在對待自己上心的事時,才會格外多智。


    王哲望著正互相往對方碗裏夾菜的葉諾諾與莫葉。想了想後,終是沒有將他的那點小發現挑開來講。


    他不介意於阮洛與這丫頭的結交,而自見著麵、大家打開關係開始,這一發展趨勢已成定局,所以他願意縱容這小丫頭的小心思。


    若是尋常女子如此迫切接近阮洛,即便不存在身世區別,王哲也不會鬆懈防備。因為那樣的女子怕隻會給阮洛帶去麻煩。


    但葉諾諾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王哲忽然心起一個設想,葉諾諾身為醫師之女,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葉正名的本領,待在阮洛身邊,可能也是一種助益。


    念頭最後轉到自己身上,想到自己估計過不了多久就又要離開京都。他目光微垂,視線落入手中酒杯裏。


    置於飯廳裏的所有燈盞已都被點亮了,光線充足。王哲輕輕彈指在酒杯上,細白瓷的酒杯裏,清亮的酒水起了波痕。雖然微淺,卻能看清。王哲凝神其間,仿佛看見了陽光下的湖波。


    閑散了許久,真正要考驗自己的任務即將到來,他將離開這一桌可敬可愛的人,向西遠走。或許三年、或許五年之後,他才可能有機會與大家再相聚。他希望這一群人能夠走得近一些,不要還沒等他回來,這一桌人已經‘散夥’了。


    遊曆四方,經曆過不少離愁別緒的他本該不容易再生這種情緒,但是在今天,離別在即,對於同桌的這幾人,他的心裏還是忍不住長出一絲離愁。


    也許是因為此間有太多他分外在意的人吧!


    飯桌上不止爆出‘葉諾諾認兄’事件,隨後還爆出‘王哲收小妹’事件,最後演變成‘莫、葉二人姐妹結拜’事件。


    當然了,這個結拜禮式不太正全,隻是於飯廳裏互相拜了拜。


    關係似乎亂了,但亂得一團和氣。事態的這些變化,使場間氣氛漸漸又拔高了,亦衝淡了王哲心頭愁緒。


    王哲一口飲幹杯中酒水,然後把酒杯倒扣,推到一旁,便是不準備再飲了,也在心中暫時扣下一檔子事,然後投神於挑逗葉諾諾的‘大業’當中。


    在歡聲笑鬧中,葉諾諾時不時的觀察著桌一旁緩緩酌酒的父親。她不是擔心父親會訓斥她在飯桌上鬧騰――事實上這一頓飯都快吃完了,葉正名的臉色依舊一派平靜,顯然就是放手不管了的做派――而葉諾諾心裏記掛的,實也是另外一件事。


    她很想就著今天與莫葉結拜的熱鬧氛圍裏,說出莫葉救過她的命那件事,但是她又顧慮著父親在場,而那天與她一同落水的還有公主,說出此事沒準真會讓父親暴跳如雷,所以她隻能忍了又忍,將這件事再次埋藏在心底。


    總之,結拜的儀式雖然簡單,但葉諾諾自己對這結拜之事,所持的態度是非常認真地。


    這一頓晚飯,因為這些‘節目’的陸續出現,吃飯的主題差點弄丟了。飯畢後,眼見時間不早,葉正名父女也來不及多耽擱,剛離開了飯桌,就登上了楊陳在門口備好的馬車。


    臨別之際,莫葉終於在阮洛目光的提醒下,想起那藥糖的事。


    正好葉正名也在場,聽了莫葉的求索。隻略斟酌了一下,就滿口答應下來。除此之外,葉諾諾還當場拍胸脯,答應次日就會把葉家製作的這種藥糖儲備送一些過來。


    送別葉家父女。夜色漸深,王哲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隨後莫葉才知道,今晚王哲要留宿於此,因為他還有些不放心,怕早上那事會再來一次。


    王哲是放心了,莫葉卻有些不放心起來。


    遙見書房裏仍亮著燈火,不知道王哲與阮洛還在聊些什麽,竟還不歇下。莫葉折轉身往自己的臥房行去,心裏記掛著今夜要來的那個人,不禁有些擔心。


    不知道如果伍書與王哲碰上。會是什麽情形呢?


    王哲應該知道此事吧?就算碰上,應該也不會有什麽事對吧?


    她正想到這裏,就感覺頭頂上忽起一陣怪風。她下意識微微抬頭,就看見一道黑影閃過。


    心裏先是吃了一驚,但她旋即意識到一個問題。又很快冷靜下來。


    這道黑影,正是伍書。


    今天他竟然來得這麽早?莫葉眼中流露出一絲訝異。


    伍書的身影剛剛在莫葉麵前落定,即快速說道:“跟我出來一下。”


    雖然心中存有疑惑,但莫葉沒有絲毫遲疑,點了點頭,走近伍書。


    伍書手臂探出,本來是要扣在她的肩膀上。但他忽然又遲疑了一下,手勢微偏……隨即莫葉就覺得身子一輕,下一刻,她已隨著伍書輕快的身法離開了宋宅。


    在伍書帶著莫葉騰空而起時,與他們所站之地離得不遠的書房裏,王哲也感受到了一絲異樣。雖然他很少表露出來。但他的確是身懷不俗武藝,這也是他持著皇子身份還敢獨身遊走四方所必需的本事。


    而此時與他對坐的阮洛卻是渾然不知,仍繼續說著他的疑惑。


    “王兄,其實我一直有些好奇想問,為什麽你要在莫葉麵前自稱三哥呢?”阮洛望著王哲。眸子裏微微發亮,頓了頓後又道:“有什麽特別的意義麽?或者說,何故還要排序呢?大家不過萍水相逢。”


    “因為我排行第三啊。”王哲的回答非常簡單,簡單得似乎有些失了誠意,像是在敷衍人。


    其實他的確是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另外,在阮洛發問時,王哲的心思被屋外的一聲異動吸引了過去,所以回答得也是比較分心。


    “我知道你排行第三……”阮洛說到這裏忽然止聲,因為他意識到了一個新的問題。


    此問題與莫葉無關,但若要他提起,似乎又有些逾越了規矩,可這個問題又是王家的人今後必須麵對的某種情況。


    所以,作為王哲的摯交好友,阮洛在猶豫了一下後,終是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王兄,關於那件事,陛下仍還沒有決定麽?”


    “什麽事?”王哲反問的同時,臉上本來淡淡地笑意漸漸沉斂了。


    他想偏了阮洛的想法,以為阮洛提的是有關莫葉的事――父親何時才會讓莫葉得以認祖歸宗,這是他這個做兒子的都忌諱提到的事――他卻一時弄混淆了,阮洛根本還不知道莫葉的真實身份啊!


    見好友麵色忽然變了,阮洛也感覺有些意外。


    不過,他到底是沒有覺出王哲的所想,隻當他是在看見自己這個外家人提及皇族家事後的正常反應,所以他在略遲疑了一下後,便繼續說道:“大殿下年幼夭折,實是惋惜,但逝者已矣,便要多著手活著的人的安排。”


    王哲這才算是會過意來,臉色稍緩,深沉一歎,道:“這個心結,怕是隻有父親自己能解開了。夭亡的畢竟是我的大哥,我又有什麽說話的力量去勸父親放下。”


    阮洛表示理解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王哲陷入沉默之中,他對皇族家事,亦有幾個顧慮存在心中,需要找人傾吐。


    隔了片刻,他便又輕聲道:“父親繼承祖父的帝業後,事務繁忙,我和二哥就都還沒提這事,仍就用以前的稱呼。父親春秋正盛,現在不考慮這些,也是不打緊的。”


    ……


    莫葉自認對自己走過的路,都能記得比較清楚,但惟獨對於伍書帶她走過的路線。她近乎連方向都辨不明確。


    除了因為伍書的行動速度太快,還因為伍書習慣走的路線,都是荒僻的。似乎他做任何事,都已習慣了避開人群。


    當腳下落了實地時。莫葉才得以看清伍書帶她進入了一處院子。這個院子不大,裏麵又堆滿了各種雜物,看起來空閑的位置就更窄仄了。


    而直到莫葉的目光轉向後院連接前麵那間宅子的一道門口,認清了蹲在門角處,正在揮著一把小羊角錘敲打著一件鐵器的那個人是誰,莫葉才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現在究竟是到了什麽地方。


    伍書與程戌算是老熟人了,然而當他看見了他,眼中卻流露出一絲意外神情,語調不太和氣地道:“你怎麽還沒走?”


    是啊。估摸著都到了這個時辰,老程雜貨鋪應該在半個時辰前就關門打烊了。


    雜貨鋪又不是那等徹夜不休的豔麗坊,天黑後室內光線黯然,要買雜貨的顧客也會因為防著買到殘次品的心理,避開在這個時辰光顧店裏。雜貨鋪因此顧客需求。也沒有營業到夜裏的習慣。


    並且程戌開雜貨鋪,也不全是為了賺錢,他還有著另外一種身份和責任,讓他不可像一個尋常的雜貨鋪老板那樣,在店子裏長時間加工加點的辛勞。


    當然,伍書這麽問向程戌,主要還是因為。剛才他特地在雜貨鋪快要打烊時跑來,與程戌約好了,要借用店子幾個時辰。


    這個‘借’是指單獨借出,當時程戌是答應下來的,可現在他卻還留在了這裏。


    聽到伍書的聲音,程戌並未偏過頭來看。仍舊揚動手中小錘,敲打著另一隻手按在鐵砧上的一塊犁刀。


    雜貨鋪裏工具齊備,所以店裏日常除了出售雜貨外,有時還會接一些修理農具的小生意。此時程戌使小錘敲打的犁刀,無鋒鈍口稍稍歪了一角。似乎是農夫在犁田時,犁頭撞到了土壤裏的石頭上所致。


    農夫開墾荒地時,必須有一口好犁刀,才能在翻土時既省力又省時。有的農夫家的犁刀都能傳幾代後人用,那是頗耗費了些銀子購得精鐵所鑄,輕微磕碰不會對這鐵器造成影響,但也要勤於日常維護。


    像程戌正在敲打的這塊犁刀,如果隻因為歪了一角就送去打鐵鋪修正,那裏的鐵匠揮幾大錘子砸下去就弄好了,雖快,卻未必能有程戌用小手錘慢慢敲出來的活兒精致,而打鐵鋪的修形工費也會稍高一點。


    看得出來,這犁刀的主人對它很是愛惜,才會選擇送來雜貨鋪修理。然而伍書看著程戌細心敲打的樣子,心裏卻明白著另一個問題。


    程戌這麽磨磨蹭蹭的在一塊犁刀上下功夫,極有可能是琢磨著別的什麽事。擱在以往,這樣的活就算他願意接,他也懶得動手,都是讓那白天在雜貨鋪做工的夥計做去了。


    聽到伍書那熟悉的腳步聲邁近,程戌手中的錘子忽然重重往那犁刀上砸了一下,然後手掌一掀,將錘子隨手扔一旁。


    他站起身來,有些散漫的說道:“店子已經打烊,大門我也關好了。”


    見程戌扔了錘子不再敲打,伍書剛邁出去一步的腳步也站住了。與程戌四目相對,伍書愈發清晰的看出他目中有話的意味。


    與伍書對了一下目光後,程戌抬起拿著犁刀的手,視線微偏,落在那抹被他用小錘子敲光了土鏽,變得鋥亮如已開鋒般的犁刀邊沿。目光一凝,見變形的位置已經被敲打回原形,邊沿已平行一線,他便又隨手一拋。


    犁刀墜地,不巧撞上那隻被他扔在地上的錘子,發出叮一聲有些刺耳的金屬碰撞聲,也不知道那犁頭有沒有因此被撞出些許缺口。


    程戌絲毫不以為意,目光如定,看來那塊犁刀在他眼裏,真的隻是供他逗留在這裏的借口與玩物。


    見伍書不說話,站定在幾步外也沒有再動,程戌忽然嘴角上挑了一下,眼中卻仍沒有絲毫笑意。他束手於背,慢慢走近伍書,臉色一片平靜地道:“我很好奇,想看看你借這鋪麵要做什麽。”


    “剛才我來找你商議時,你為什麽不直接問我?”伍書看著程戌慢慢走近,感覺他似乎變得有點不同於平時的模樣,但一時間還沒想到他的古怪氣息在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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