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掖月庭院大門照舊緊鎖,皇弟不可能在裏麵,公主王晴思慮片刻,也不打算立即就走,而是吩咐了身邊的女官,繞著掖月庭院外圍找尋起來。.tw


    德妃也真是……太能操心了,皇弟這會兒隻能找上官非一起出去散散心,這是不是有些悲哀無奈?王晴心裏正這麽想著,便在行至掖月庭院外圍左手轉角時,看見了遙遙數十丈外,坐成一排的三個背影。


    王晴隻憑一眼就認出來,坐在中間的那個有些單薄的背影正是她的二弟,二皇子王泓。


    是不是熟悉的人,看看背影就能得出。之前在華陽宮麵對那一排後腦勺,王晴隻覺得眼昏,但現在麵對遙隔數十丈的三個背向這邊坐著的人,她在第一時間認出二弟王泓之後,緊接著又辨出為左大約就是上官非,右邊那個則是華陽宮主事太監賈仲。


    見是這兩人陪同二皇子出行,王晴心裏有所思慮,命身周宮婢全部留在原地,隻帶了她的那名心腹女官,向遠遠那並排坐著的三人走去。


    二皇子王泓端正坐在小馬紮上,肩平背直,仿佛他座下的不是粗陋的馬紮,而是震懾江山之廣闊、擔負黎民之重責、象征至高權力的王座。


    其實這等坐姿是每個王侯貴族子弟學業裏必修的一門課,站、坐、言、走都是學問,皆需表現出名門之後的氣勢。不過,他現在是在垂釣呀,至於如此莊重麽?這個樣子釣魚,可比直接下水用網撈要辛苦多了,明顯偏離了垂釣休閑的本來目的嘛!


    王晴在走到離二弟王泓還有十來步距離時,望著這個習慣了如此做派,實則內心頗為柔軟的皇子弟弟。不禁在心裏打趣幾句。


    且看他身邊的兩個跟班,習武出身的旗領上官非都微微縮起了背,明顯沒了平時站門崗時那種挺拔身姿。另外一邊的華陽宮主事太監更是失儀。將一條腿蹺起,然後杵著手肘。手掌則撐著半邊臉,弓背如蝦。


    即便不看正臉,也能從這背影看出,這個華陽宮裏的太監小頭兒,此時應該滿心都是頹喪。


    王泓坐在這兩人中間,那莊重嚴整的坐姿就更為明顯的區分了他的身份特殊。其實他倒沒怎麽刻意作勢,這樣的坐姿在小時候學習保持了幾年,已經融入神魂。所謂一個人的氣質,就是這麽得來的,無須約束便能自然外泄。


    但當王晴正要喚皇弟時,她就聽聞皇弟忽然長聲一歎。這歎息聲顯然甚為深沉,她還隔了幾步遠,都聽得這般清晰。顯然這幾天皇弟為某些事積蓄了不少的鬱氣,王晴目光微動,慢慢站住了腳步。


    坐在那邊的三個人,果然開始了交談。


    首先開嗓的是右手邊的主事太監賈仲,他聽見二皇子的深沉歎息。立即將翹起的腿放下,端正坐姿,然後側過臉恭聲問道:“殿下。可是累了?不若奴才服侍您回寢宮吧。”


    左邊的旗領小吏上官非也直了直背,緊接著附和:“這外頭四麵空曠,隻是起絲縷的風,便不如華陽宮裏暖和。殿下出來也有些久了,該回去了。”


    “不回,煩得緊。”二皇子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後又道:“可是始終還是得回去的,我隻是想靜下來,可也怎麽都靜不下來。”


    在心腹仆從麵前。二皇子一貫的又放下了那套令他始終覺得有些繞口的身份自稱,說話語氣也較為隨和。倒是因此將心中情緒無甚約束的流露出來。這對他的身體是有利的,可能也正是因此。他才要跑出寢宮,隻為吐納一下心裏的壓抑。


    而二皇子這番話說完,身邊陪著他百無聊賴在垂釣的兩個人也沉默了。


    他們當然知道二皇子在煩什麽,但對於殿下的煩心事,這兩個下從更是無力施為,愧對殿下的信任倚重,有些瀆了心腹侍從之“職”。


    二皇子挪了挪攏在衣袖裏的那隻手,手心的劍傷外表已經收攏,近幾天癢得厲害,依禦醫的說法,這是傷口肌裏重新生長的表現,萬萬抓撓不得。平攤掌心隔著衣料輕輕在膝蓋上蹭了蹭,感覺舒服了些,他才舒了口氣,又道:“如果阿賈也被調走可怎麽辦?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賈仲沒有說話,隻是低下了頭,他心裏更是舍不得離開二皇子。


    他是前朝後宮遺下來的宮奴,見過後宮爭鬥中那些個陰穢的鬥爭,早些年被調派到華陽宮裏的時候,心裏藏掖的還是那些心思。但令他無比驚訝的是,這位在皇子裏排行第二、但實則在將來很有可能成為太子儲君的殿下,實則是個極能體恤下仆的仁慈主子。


    他也因此漸漸放下防備,改變了一些以往對待後宮事務的態度,對自己的未來有了一絲別樣希冀,也真正對主子交出了忠誠之心。


    如果這時又要把他調走,司職別處,他不知道、也害怕知道,他會不會又回到從前那種生活狀態中。[..tw超多好看小說]在後宮,無論自己處於哪種位置,皆身為奴,但他在來到華陽宮以後,也不知憑的是個什麽理,總之他曾堅定以為,原來為奴也是可以有選擇、有分別的。


    可現在一旦離開華陽宮,這種令人感覺幸運的為奴之別類,仿佛也就變得一團混淆了。自己對未來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絲希冀,也會熄滅在沒有選擇的混沌中。


    華陽宮裏的某種氛圍,讓司職其中的宮奴居然都有了歸屬感,這實屬皇家後宮中一道異彩。


    但這道異彩眼下即將被擊散。


    或許是這樣的氛圍本初就不可能在皇家後宮的環境裏長存吧!不論是由誰來操縱揮散,隻是遲與早的時間問題。


    如果連皇子都無力去庇護,他這奴仆之身的人,又能奢求什麽,還是莫要再給主子添麻煩了,免得更加愧對主子往昔裏的仁恩。


    賈仲沉默了。一旁的上官非倒是開腔了,他朝二皇子攏在袖子裏的那隻手盯了一眼,慢慢說道:“換些新人進來。也未必不是好事。”


    二皇子神情微愕,看向上官非。沒有說話。


    上官非肅容說道:“殿下剛才是不是在撓手?”


    完全沒料到他轉話題這麽快,二皇子目露訝然,慢慢說道:“隻是輕輕一下,藏在袖子裏,竟也被你看出來了。”


    “看到不下一次了。”上官非說這話的語氣依舊是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殿下的身邊,的確需要幾個刻板些的奴婢侍奉,否則些許放任。殿下手上這傷痊愈的速度就要再拖上幾日。恕卑職冒犯進言,殿下的身體虛弱於常人,絲毫的不慎,即可造成不小的損害,望殿下忍一時之不快,珍惜己身。”


    二皇子完好的那隻手依然穩穩握著釣竿,劍傷將好的那隻手則從袖子裏探出,屈食指揉了揉額角,悶聲說道:“你也快被德妃調教出來的那些人影響了,話怎麽這麽多。絮叨!”


    他聽出來了,上官非並沒有突然轉換話題,說的還是一個事兒。隻是取了個聲東擊西的機巧。


    不過,他責難上官非的那幾句話,實則是玩笑而已。像他這個揉額頭的慣有舉動,要是擱在華陽宮裏,絕對又會引來一圈的宮奴,長短瑣碎一番叮囑告罪,不勝其煩。而在眼前這兩個仆從麵前,他這個隨意的舉動不會引爆他們的緊張情緒。


    上官非,還是熟知他。真正敬他為主的上官非。


    但盡管他心裏有數,卻也沒有簡單揭過此事。垂下揉額頭的手。他轉過臉看向賈仲,緩聲問道:“真像他說的。你也看出我撓手了?”


    “殿下一隻手握著釣竿,這樣看上去確實不可能撓手,但是……”賈仲的視線稍微下落,“殿下攤掌往膝蓋上摁了摁,殿下腰帶上掛著的玉佩正好擱那兒了,可以代為指刮。”


    二皇子聞言,眉尾挑動,又半舉那隻傷手晃了一下衣袖,故作驚訝說道:“你們的眼力難道都能穿透衣袖了不成?”


    “殿下又在取笑奴才了。”賈仲聽出了二皇子有開玩笑的意味,自己心裏也是被逗樂了,微笑溢於言表:“奴才雖然忍著沒出聲,但時刻都盯著哩!要是見著殿下真的用手去撓,奴才也得變成叨婆了。之所以奴才沒多嘴,也是想著,輕輕一下而已,不會有什麽事的吧?癢有時候真是比痛還難捱,是得想辦法稍微撫弄緩和一下。”


    “阿賈的想法,亦正是我的想法,要是擱華陽宮裏現在那一窩的腦子思考這個問題,嘿,簡直無法忍受。”二皇子臉上也露出笑容,又轉過臉來看著上官非說道:“就輕輕一下,算得了什麽呢?那些禦醫也是習慣了在我麵前大驚小怪,他們有些話不能當真的。但我這手心真的很癢啊!以前切甜瓜割破手,小口子愈合時也沒這麽個癢法。”


    見二皇子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了,上官非也不好再多言,隻沉吟著補充了一句:“還是小心些為好,殿下這次傷到手,口子實在割得太深了,若不細細調養,萬一留下什麽……”


    上官非的話越說到後頭,越顯猶豫,怕言語間會犯了大不敬之罪,並且有時候一語成讖這種事,還真是如著了魔似的靈驗。言語涉及一位皇子,上官非禁不住心存忌意。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自然有一個身份更適合討論此話題的人接下他斷斷續續的話頭,有理有據語調流暢地說道:“上官非說得在理,這傷在手,一定不可大意。皇弟,你以後還要以這雙手執筆為父皇分擔子,怎麽能不愛惜。”


    甫一聽見背後傳來的女子悅耳聲音,正在閑聊、互相抖牢騷的主仆三人先是一怔,接著一齊站起身回頭,動作默契得近乎一致。待看清背後插話的女子是誰,皇子左右兩邊的仆從就丟了手裏的釣竿,撩袖將要下拜。


    王晴當即擺擺手,免了這兩人拘禮。賈仲與上官非二人便遵從了往昔在華陽宮向公主見禮的方式,深深一揖,然後垂手後退了兩步,侍立在皇子身後。他們的臉上,都露出自然的微笑。


    王泓第三個丟了手裏的釣竿。他顯得很高興,叫了聲:“阿姐!”


    王泓認得長姐王晴身邊的那個女官,是長姐的心腹近從。十分倚重。在這樣的環境裏,王泓便恢複了閑散慣了的做派。(..tw)去掉了姐姐稱呼前頭的那個皇字,聊的話題也頗為隨心所至。


    王晴有些意外,弟弟見到自己,怎麽會歡喜成這樣,像是隔了一年未見似的。但是受到弟弟歡顏所感染,王晴的心情頓時也被挑高起來,笑著應了一聲。


    這對姐弟雖然不是同母所生,並且姐弟之間年紀隻隔了半年。但弟弟王泓並未因為自己是男孩子,就在姐姐麵前托大過,而是極為敬重長姐。而姐姐王晴也是頗有些當姐的風範,從小到大,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照拂頗多。


    小時候王泓的身體更差,被管得也更多,全靠了姐姐王晴,有什麽好吃好玩有趣的東西,總能想辦法悄悄分弟弟一份。有時候王晴因此受罰,但忍過了罰。從不會因此覺得弟弟是個拖油瓶就斷了來往,照舊冒著受懲的危險,想著法兒的逗弟弟過得開心些。


    孩童時建立感情。雖然方式簡單,這份情誼卻在長大後變得極為穩固。


    異地巧逢的驚訝欣喜過後,王泓臉上笑容稍斂,朝不遠處留守原地的公主仆婢看了一眼,這時才思考到一個問題,有點忐忑地問道:“阿姐是專程來找我的?”


    “你才看出來啊。”王晴佯裝慍怒,但在責難了一句後,臉色很快又緩和下來,輕歎一聲。慢慢說道:“我剛才去你寢宮了,本來是要找你散散心。沒想到你自個兒先一步跑出來了。你宮裏那些新來的,我都看在眼裏了。知道你這幾天過得有些憋屈。可也實在想不到,你散心居然跑到掖月庭院這附近了,這兒有什麽好玩的?”


    王泓並不解釋,隻是賠笑道:“阿姐,莫因這點小事生氣,這裏我也才來過一兩次而已。”


    “這裏可是關罪婢的地方,你還想來多少次呀?”王晴表示無奈地撇了撇嘴。這個弟弟,但凡到了她的麵前,臉皮總能猛的厚上幾倍,並且自動忽略掉她的某些叮囑。關心他的話,大多時候成了一個屁。


    掃了一眼地上豎歪橫斜的三根釣竿,王晴臉上微露疑惑,隨口問道:“你們這是在釣魚?就這樣不要魚了?”


    王泓聞言,賠笑的臉很快變成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但還算誠實直接地回答道:“我們是在釣蝦。”


    “釣蝦?”王晴訝異了一聲,“蝦不是都由網兜撈的麽?”


    作為一名深居宮中的公主,能知道蝦是用網撈的這一生活小常識,已經很不錯了,但不能奢望再詳細些。


    “是一種接近鴿蛋大小的草蝦,可以釣上來。”王泓微笑著解釋,“當然也可以用網兜,隻是宮裏不可能有這工具,你弟我也隻被允許用這種斯文的方式,釣――蝦。”


    王泓這話最後兩個字故意拉長字音,王晴聽得一樂,掩唇嫣然一笑。


    公主王晴韶華芳齡,身體發膚正處在一個女子狀態最佳的時期,一身夾棉錦繡薄襖都遮不住身材的曲線玲瓏,脖頸皮膚光滑平坦,臉頰膚質細膩透著健康的紅暈。她的鼻、唇得了父皇傳承,生得端正,不笑的時候隱現威勢。而她的眉骨、眼眸則得了母妃傳承,線條極為柔美,笑起來的時候,生動得令人心醉神移。


    王泓當然喜歡看這個漂亮姐姐的微笑。而此時他背後的兩個仆從,賈仲雖是宮人,見著這樣明眸一笑,也覺著心裏開滿了鮮花,隻願能守著這花澆澆水、捉捉蟲,仔細服侍料理著,便是人生大圓滿,絲毫未奢望再多近一步;至於習武出身的上官非,見著這樣幾可醉人的笑臉,他內心突然一陣狂跳,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多思多想,唯恐自己失儀。


    連王泓也不是天天見到長姐,作為仆從的上官非得見公主的機會就更少了,這笑臉更是珍貴得如子夜流星,一閃即逝。雖然上官非知道自己的身份與公主雲泥之別,自己實不該有半點非分之想,他也的確極為自律的刹住心中意念,但今夜他仍也極為可能要失眠了。


    後宮眾多仆婢裏。當然也有姿容出色者,但人間之情,卻非隻要一個美麗外殼即能構築。有時情定一麵,真就那麽的湊巧。妙不可言。


    收了笑容,漸漸從地上擺設中看出了一點異常,又道:“聽你寢宮裏的仆婢說,你出來有一段時間了,怎麽,一隻蝦也沒釣上來?”


    何止沒見著蝦,地上三個小馬紮旁,就隻有胡亂拋下的釣竿。準備裝蝦的竹簍卻不知都去了何處。這三個人說是來釣蝦,實則連釣蝦的必要工具都還未湊齊,剛剛旁聽他們談話的王晴不用多想都看得出,這三個人明顯意不在蝦。


    隻是除此之外,王晴也沒能看出,弟弟帶著兩個仆從專挑了冷宮這兒釣蝦,是不是真的還藏了別的什麽事。雖有質疑,卻難見端倪。


    看見長姐臉上質疑表情,王泓則是臉上很快又堆滿無奈神情,聳聳肩膀說道:“釣上來就又丟下去了。反正也不指望寢宮那群奴婢肯聽話幫我烹蝦。”


    就在這時,他身側後方侍立的上官非插話進來,恭敬說道:“二皇子殿下。您現在手傷淺合,是不能吃蝦的,卑職剛才還與您討教過此事。”


    王泓目光偏了偏,沉吟著道:“話雖如此,但若早知道會在這裏碰見公主,就該把那些蝦留下。”說完這話,他把目光轉回到公主王晴臉上,含笑又道:“阿姐最喜歡蝦肉鮮美,要知道草蝦的個頭。接近鴿蛋那麽大,這蝦仁剝出來。沾了綠豆粉在油鍋裏滾上兩圈撈上來,通紅晶亮。外脆內鬆,那滋味,嘖嘖……”


    王泓的措辭渲染,半為實話,半為刻意誇大逗樂。王晴聽完他這話,一雙美目果然亮了。


    但就在這時,王泓身後侍立的兩個仆從裏,這次換作賈仲忽然開口,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二皇子殿下,恕奴才鬥膽多一句嘴,如若叫德妃娘娘知道您在掖月庭院這兒釣蝦,即便您沒烹蝦,華陽宮裏的奴婢們怕是全都難逃罪罰了。”


    這一瓢涼水潑得……


    王泓麵色微沉,本欲順口甩出一句:借此將那些奴婢都趕走最好。


    但他很快又想到,這樣一來華陽宮裏最後幾個舊人也就徹底排散了,這是他所不願見的。他臉上神情變幻了一下,動了動嘴角,卻最終一個字也未說出口。


    場麵頓時僵冷下來。


    “罷了,別提那些糟心事。”還是公主王晴出聲打圓場,頗有長姐氣度的拍了拍皇子弟弟的肩膀,順勢又握了握他垂在衣袖裏的手,試了體溫,還算正常,這才感慨又道:“弟,德妃娘娘極為辛苦撫養你長大,義母之恩重於山呐!她這麽緊張你,你也不能怪她。不過……若任由事情這樣下去,你的日子著實也不太好過。”


    不提還好,一提到這事,二皇子王泓臉上又是一片惆悵神情,忽然他又眼色一閃,注視著長姐頗有期待意味地道:“弟差點忘了,這事兒還未請教過阿姐。讓女人來琢磨女人的心思,可就容易些了。阿姐,你可一定要幫弟這個忙,想個法子應對母妃才好。”


    王晴丟開弟弟的手,有些不高興地道:“德妃娘娘的心思可不那麽容易猜,你高看姐了。”


    略頓了頓聲,她看著王泓臉上失望的神情,慢慢又道:“不釣了,跟姐回華陽宮,找個舒服地兒,坐下來再慢慢思酌思酌,此事急不來。”


    王泓將雙手交疊,攏在衣袖裏,不言不語,也不挪步。


    他自小體弱畏寒,習慣把手攏在袖子裏保暖,後來長到某個年齡段,開始學習皇族禮式,便收斂了這個不太符合身份的習慣小動作。不過,最近這半個多月裏,因為手上受傷的緣故,禦醫也勸告他,需要常常抬高手,防止傷口充血,有助外創收攏,他不習慣脖子上圈掛布帶釣手,便又把這攏手入袖的習慣找回來了。


    隻是在眼前這種話語氛圍中,他這麽攏袖站著不動,這有些不符合皇族禮儀的姿態,不僅沒有削減他身為皇子的身份氣質,反而還增加了一層刻意與人保持距離的漠然感覺。


    王泓是習慣攏袖藏手,沒有別的什麽意思。他自己都未察覺到。這樣姿態容易使旁人誤解他的心情。


    但對於王晴而言,她這親近友愛的弟弟偶爾顯現出這樣一麵,這絲不自覺間流露出的冷漠會在她心裏迅速擴張。令人無法忽視。


    這也許就是皇子與公主的不同吧?


    皇弟身體孱弱,即便因此做不得儲君。等再過幾年,也該封地授王爵了。屆時,他至少能擁領一都數十萬平民供奉,同時也得修出藩王氣度,防備別人以保護自己,會冷漠些,與人保持距離,不再像現在這樣可以沒有多少顧忌的嬉鬧。


    而自己雖然貴為公主。待到嫁人離宮,其實也就是個相夫教子婦人命運。


    見阿姐的眼色忽然有些黯然意味,王泓有些不明所以,這才算肯出聲了,緩言相詢:“阿姐,你怎麽了?弟隻是心未靜下來,暫時還不想回去,你惱了?是因為弟不聽勸?”


    王晴回過神來,緩慢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弟。你不樂意做的事,阿姐從來沒有為難過你。我隻是忽然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有點走神了。”


    王泓沒有繼續追問王晴為之走神的是什麽事。隻是將語調再放柔和了些地道:“阿姐,弟知道你是心思細膩的人,這是你的優點,但有時候你就是把事情思慮得太深了,過於傷神,這樣對身體也不好。”


    王晴知道這是弟弟在關心自己,聞言心中一暖,臉上卻無多少表露,隻是以剛才說過的話又催促了一句:“這話你應該多對你自己說說才是。你這身子才養得壯了些。手上撩了一劍,便又瘦回原來的樣子。父皇看著都愁。你還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唉,這都說過多少回了。能替母妃受這一劍算得了什麽。”王泓輕聲歎息,稍許停頓,他終於表示暫時放棄抗議,乖乖跟著阿姐回去。


    賈仲是華陽宮裏常守太監,若與二皇子外出,必定形影不離。於是這收拾釣蝦用具的活兒就都交給了上官非,憑他的旗領腰牌,即便不借皇子之勢,後宮大片地方他都可以過往無礙。


    然而就在上官非拾掇到第三根釣竿時,正在收線的他似乎遇到了點小問題。


    釣鉤似乎纏住了水下雜草,上官非隨手拽了一下,居然沒拽動,他不禁輕“咦”了一聲。


    已經走開數步遠的王泓側目看了一眼,步履稍緩,打趣問了聲:“難不成在這類淺池裏,還有連你上官非都需要用些力氣才能拽上來的大蠢魚,竟誤吞了釣蝦的鉤餌?”


    緊隨一旁的華陽宮主事太監賈仲小聲附議:“也許是鉤子沉到池底,正好掛上不知誰丟的爛鞋子……”


    王泓這邊的主仆玩笑話剛說到這個地步,數步外,上官非腕力一掙,依然將那纏住在水底的釣鉤扯出了水麵。虛影晃過,釣鉤從水裏帶出來的既不是蠢頭肥魚,也不是哪個缺心眼的宮奴隨手丟棄的垃圾爛鞋子,而似乎是……一個包袱!


    顯然這包袱在水底下泡得有些年月了,外麵一層大約屬藍底色的布料上沉澱了水中汙垢,漸趨黑色。而在汙垢的上頭,又生了一層濕膩的青苔,使得這個包袱乍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個球狀物。


    南國較早就盛行蹴鞠遊戲,並且還被分為兩種,一為裸足蹴鞠,一為馬上蹴鞠。裸足蹴鞠所使用的球是由牛皮縫裹獸毛製作,彈力強且觸足柔軟。這種遊戲單人多人都可以玩,難保不被帶進宮裏來,供生活環境閉塞的宮奴私下戲耍。


    現在被上官非用釣竿“釣”上來的這個包袱雖然是球狀物,但隻要細看,又會發現它恐怕不是蹴鞠皮球那種東西,因為它在水下泡了許久,球體形狀居然還硬挺著,沒有腐爛。


    馬上蹴鞠所用的球是竹篾編的,比毛囊皮球更具有形體支撐力,但若是泡在水裏幾個月,也得爛得散架,這包袱裏顯然也不可能裹著竹球。


    看見這個被釣線扯上岸的球狀包袱,就連王晴也停下腳步,好奇觀望。


    賈仲忍不住好奇猜測道:“難道是哪個奴婢私藏的錢罐子?”


    王泓也不嫌他俗,還湊合辯了句:“誰藏錢都藏到水底下去了?”


    那邊離長滿青苔的包袱最近的上官非用手裏的釣竿杵了杵,然後回稟道:“裏麵是硬物,但感覺不太像是瓷器一類的事物。”


    王泓收起玩笑之心。他想到這裏是冷宮附近。前朝後宮裏發生的那些齷齪事,他不是沒耳聞一些,而冷宮裏的某些故事更是惡臭不堪。憶此種種。他對這個因偶然機遇釣上水麵的包袱並不存什麽美妙設想。


    “小心些。”王泓對俯身準備拆包袱的上官非叮囑了一句。


    上官非點了點頭。包袱外頭那層布已經被池水泡得接近腐爛邊緣,他隻勾指一劃。這包袱便像被刀劃過的包子,露出了裏麵包裹著的東西。


    上官非的視線才在包袱中的事物上略微停頓,頓時人就倒退了一步,眼現驚愕。


    緊接著,王泓也看清了那包袱中的事物,他眉心微擰,下一刻就身形挪動,擋在了姐姐王晴麵前。並朝不遠處的上官非使了一個手勢。


    上官非很快就明白了他手上那個動作的意思,步履挪動,一腳將那個包袱踢回了水池裏。


    王晴隻模糊的朝那即將打開的包裹看了一眼,視線就被弟弟王泓擋住,她心裏的好奇還未散,便問了一句:“包袱裏是什麽?”


    雖然王泓不想讓姐姐受驚嚇,但他知道瞞得太緊也不好,免讓心思細膩的姐姐掛念,他坦誠地小聲說了句:“是個骷髏頭,應該是前朝宮闈爭鬥留下的。姐,你別害怕。”


    直接與骷髏頭對視,這跟由別人轉告地上有個骷髏。給人心靈上製造的影響是大為不同的。


    並且,王泓雖然沒有隱瞞,但在轉述的字句上還是作了些修飾的。那個爛布包袱裏的骷髏頭,之所以能把上官非也嚇得倒退,是因為那白骨骷髏的個頭,很小,不似成年人所出。


    小孩子的遺體或者頭骨,會對女性造成更厲害的精神刺激。王泓也忌慮,若是半點都不掩飾。憑他這公主姐姐柔弱善良的心境,恐怕要大受傷害。


    盡管有王泓心細做了言語措辭上的緩衝。甫一得知那包袱裏裹著的居然是個骷髏,王晴心裏還是微微抽了抽。果然一個字也不再多問了。


    王泓見姐姐臉色白了白,又安慰道:“姐,別怕,隻是死物罷了,而且就算這世上真有魂靈異物,這枉死的人不是我們害的,也犯不著我們。”


    王晴抿緊嘴唇點了點頭。她亦很快在心裏提醒自己,身為帝家長女,豈可像尋常小兒女那樣膽小怕事?可盡管如此,她垂在衣袖裏的手還是在不自覺間攥緊,因驚嚇而微微發白的臉,良久沒有恢複之前巧笑嫣然時的自然紅暈。


    王泓朝公主姐姐身邊的女官盯過去,肅容一字一句說道:“本宮釣蝦時掛上來一隻癩蛤蟆,癩漿噴出,嚇到了公主。你今天侍立一旁,看到的就是這些,可明白了?”


    公主親手調教的近侍女官,心智之敏捷絕非尋常混日子的宮女可比。聽得二皇子如此嚴肅說了這話,這名跟在公主身邊的女官當即理解通透,神情極為認真地點頭應聲:“奴婢記住了,請二皇子殿下放心。”


    王泓又朝逗留在較遠距離外的那群公主隨行奴婢看了幾眼,隻見她們神色如常,仿若未知。估計就算看見了這邊發生的事,也隻是模糊看了個大概,並未辨出自己這邊釣蝦釣上來的詭譎事物。


    王泓這才麵色稍緩,牽起姐姐的一隻手團握住,慢慢揉開她因心驚而緊緊攢著的手指,溫言說道:“今天是弟錯了,不該來這兒,才招致阿姐驚嚇。姐,你不若責怪弟弟幾句,也好抒一抒鬱氣。”


    “心裏不快,就可以用別人撒氣,你這說得什麽話。”王晴眉頭微蹙,因為聽說水池裏釣起來的那個包裹是個骷髏頭,她心裏是有些不舒服,但卻舍不得因此怪罪弟弟。她現在說話的語氣裏也有責怪之意,卻仍是在怪弟弟不珍惜他自己,而非因為那骷髏頭。


    不過,比起剛剛隻顧抿緊嘴撐膽氣,現在這麽一開口發泄了些煩躁氣,心裏的確要舒服了些。


    可見弟弟平時也是忍得緊,才會對忍氣的結果有著這麽仔細的體會。


    想到華陽宮裏,那些由德妃挑選進來的新宮奴那種做派,恭敬有餘實則內心皆冷漠,顯然是弟弟所不悅見到的,王晴又歎了口氣,臉色緩和下來,輕聲說道:“就算是你的錯,姐姐也舍不得怪你。不過,冷宮的確不是個好來的地方,我們回去吧,你以後也別常來這裏。”


    王泓微微一笑:“姐,這次我聽你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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