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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令迎戰?


    王哲伸出兩根手指摸了摸下巴上青淺胡茬,朝一旁還在低首研究“四君子圖”的鄒先生看了一眼,然後目光又轉回到眼前稟事的旗令兵臉上,良久沒有說話。


    早在進入橫源城之時,他們這一隊人的任務中心就已經定下來了,除了運送物資,沒有作戰任務。


    臨時改變軍令是不行的。如果通信不暢,事先與厲蓋那邊商定的配合工作除了漏子,於兵家而言可是大弊。這點基礎常識,王哲心裏知悉得還是很通透的。


    但這個在外頭叫陣的敵軍將領未免太過“熱情”了些,如果要排一個序次,算上現在的這一次叫陣,對方在今天這一天時間內,已經陸續叫了四、五次了。


    叫了這麽多回,也不見對方有強攻的行動,連嚐試性的強攻部署都未見有。大半天以來,旗令兵傳遞的訊息,對方陣營一直隻是規矩的排在離城樓百丈距離外。這樣的安排、這種耐性,其中極有可能隱藏的意思,要麽是準備搞陰謀暗算,要麽就是有別的事兒,要麵對麵的談。


    對方要求麵見的,自然就是此刻橫源城中的正主:王哲。


    雙方已經算是撕破臉了,不太可能坐下來談,所以對方沒有派信使進城交涉,而是直接用了叫陣的方式。這其實也意味著,待會兒王哲若是出去談了,談不攏的結果就是立即開打。


    憑王哲的本性,他是想打的。但要遵循出發前與厲蓋的約定,他就又要以守為主。可是這個在城外叫陣的家夥未免太聒噪了,簡直沒完,連主旨教授王哲淡定心性的鄒先生不斷聽著這樣的訊報,此刻都已經感覺有些不耐煩了。


    “三公子。算起來這是敵方第五次請你了吧?”原本躬身低頭,一手托著長卷的“四君子圖”,一手捏著一片極為剔透的薄水晶片。在細細觀摩畫作上紋路的鄒先生忽然站直身,將目光轉投過來。


    “是的。”王哲心下微怔。一邊暗自琢磨著老師的意圖,同時表麵上應承道:“學生旁觀著老師剛才一直在看那幅畫,沒想到同時也將雜事記掛得這麽清楚,老師的心真細,學生再次感到佩服。”


    鄒先生與王哲同在軍營中行走,已經不是一兩年的師生情分了。


    上有父親的特授,下有這麽多年的交情,除了有時候覺得老師教授的學識太繁瑣。王哲對這位鄒先生的態度,大致可算亦師亦友,時不時也主動放下身份的去捧幾句。對此,鄒先生亦是心中有數,偶爾也會偏離了自己教授學生的本意,就似現在這種情境,稍作放縱。


    “我隨同三公子在外遊曆,也已經有好幾年光景了,撇開別的不說,我的學生有事兒。做老師的怎麽能絲毫不顧呢。”鄒先生捋著下顎薄須,說話間表情一派嚴肅認真,實則悠悠然有些自抬的意味。


    對此。王哲卻是見慣不怪,由他去了。


    略作思忖,王哲便趁勢問了聲:“此事既已經驚擾到老師了,學生忍不住發問,老師對於此事的看法……”


    王哲的話還未說完,鄒先生就已經抬手擺了擺:“三公子,您是軍中主心骨,這樣的大事,問我這一介賦閑人。不妥、不妥啊。”


    不屬於自己能力範疇的事,從不伸手過界。即使掛心也表現得不上心,這亦是鄒先生一慣的做派。


    初識鄒先生時。王哲很有些看不起老師的這一點性格,平時捉著些許小事能囉嗦個沒完,一臨到大事就沒聲了,廢話多卻又怯懦。但是相處久了之後,王哲漸漸看出了老師這種心性背後的大智慧。實際上,這位年近五旬的畫師,應該是一個比較悶的人。在重大事務上,如果鄒先生沒有深思熟慮後的考量,絕不會隨便給主事者帶去雜音。相對的,倘若鄒先生對某件重要事情發出了他的看法,他的論點中絕對蘊藏著可取之處。


    盡管類似這樣的發聲很少,鄒先生平時關注的東西似乎都在字畫上,但王哲心裏早已有數了,有這位老師跟在身邊,算是一個“補漏”的存在。


    隻是因為鄒先生一心隻想做一個“賦閑人”,他才會刻意表現出在愛好上的偏移。可正如他自己剛才說的那樣,王哲是他的學生,隻此一位。對於這位禦賜門生,盡管對方的學習成績很不地道,但鄒先生卻要盡到做老師的義務,該關心的地方還得關心。


    拜別了老師的王哲正要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


    鄒先生此時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字畫,一隻手的大拇指摩挲著掌心那剔透的水晶薄片,語氣很是隨意地問了聲:“總聽著旗令兵傳信,卻不曾知悉叫陣的是個什麽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剛剛那個跑進來報信的旗令兵連忙恭敬回稟:“報先生,敵軍叫陣的確係同一個人,但是對方並沒有表明身份,小人隻能從他的著裝上看,是敵軍主將。”


    “總不可能是無名之輩,否則在對方的陣營裏也沒法行走得通暢。”鄒先生喃喃自語了一句,然後他看向那名旗令兵,又問道:“你可觀察到,那名叫陣的敵將衣甲上有什麽紋路?”


    提到這事兒,旗令兵思索著說道:“報先生,這名敵將身著的甲胄並沒有烙刻紋樣。”


    “不報名頭,隱匿裝束,對方這做派,有點陰暗味道。”鄒先生摩挲著水晶片的手微微一頓,他的視線轉投到王哲身上,“三公子,要小心對方使詐……多帶些盾牌兵防身吧!”


    “多帶盾牌兵防身……”將老師的話琢磨了一遍,王哲霍然明白過來,頓時眉峰一揚:“做這種卑劣的事,他們也敢?”


    王哲突然蹦出這麽一句話來,乍一聽,顯得有點自大。自古兵法有言:兵不厭詐。兩軍對陣。你怎麽就能確定,對方不能給你來一招陰的?可與此同時,王哲會甩出這麽一句大話。又確係有他自己的考量在內。


    這原本是一個利益平衡問題,時至今日。南昭軍對青川王的軍團已經造成不小的打擊,斬殺或俘獲有將近萬數,算是拿走了青川王總兵力的五分之一了。但盡管是這樣,南昭皇帝對青川王的態度,還算是留了一線的。這事兒說白了,就是南昭皇帝至此時還有接受青川王投誠的意思,事情還未做絕了。


    這層意思雖然隱晦,但作為青川軍的核心將領。也該能察覺到了吧?


    在這個大前提下,敵將若是使用陰損手段,射殺了南昭一員大將——即便今天在橫源城前叫陣的那名敵將還不知道王哲的皇子身份,這梁子也算是結死了。


    並不是說青川軍做不得這事兒,青川王對於南昭的態度,本身就稱不上良善,隻是這個事兒若真要做死了,也得由能代表青川王態度的人來做,而不是隨便哪個將領。


    除非是青川王軍團的嫡係,否則。誰又有這個膽量,下此命令?


    這是王哲質疑的理由,也是鄒先生向那旗令兵發問的緣由。


    隻是令鄒先生有些失望。旗令兵的回答並未給他帶去有用的信息。思慮了片刻後,出於對唯一的學生的關切之情,鄒先生大膽設想,最終叮囑道:“困獸之鬥,不得不防。雖然不知道此人來頭,可是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青川王的二子,似乎是叫薛朝。”


    “薛朝?”提到這個名字。王哲很快也想起來這人是誰了,但他眉宇間的那絲懷疑仍舊未散:“薛朝這個人倒是出了名的陰險狡詐。但也就是傳言而已。學生在北方遊曆了這麽久,或明或暗。都還未曾與這個薛朝打過照麵。近幾年來,倒是不斷有野消息說他死在哪兒,這麽個死法,都死了不下七、八回了吧?”


    王哲的話說到後頭,漸漸的自然蒙上了一層嘲弄意味。


    就算沒有今天這檔子事兒,憑他與生俱來的皇子身份,也不可能與薛朝這類人成為朋友。薛朝的生死價值,對於王哲來說,還是死了比活著好。可惜姓薛的總是詐死,吊王哲的胃口也不是一兩回,王哲在心裏早就對他開罵了。


    “野消息雖然不準,但也算間接表達了青川王的態度。”鄒先生淡淡一笑,然後斂了笑色,認真地說道:“按青川王的行事風格,若有誰真的殺了他的兒子,他一定會用極狠的手段報複。可每次有野消息傳薛朝身死,卻都不見青川王有任何行動,照此例往,接著過不了多久,薛朝就又會自然複活,可見你上個月聽到的野傳八成又是假的。這種障眼法實屬泛招,我一直懷疑薛朝是不是有別的打算,不太可能這個時候露麵,但也不排除這個可能。”


    王哲的臉上流露出猶豫神情。他像是有什麽話要再問,但望著老師的那張臉,話到嘴邊又被他全給吞了回去。


    憑他對鄒先生的印象,眼前這事兒再往細處議,就又會被一心隻想做個賦閑人的畫師敷衍打發掉。


    不過,鄒先生確有一句話說得在理。作為領導全軍的主將,有些事兒,需要王哲自己拿主意。軍中還有別的將士,可以一同商議,需要兼聽,而不可過於依賴一家之言。哪怕此時南昭皇帝親臨,也會遵了這個理兒。


    “老師的指點,學生謹記了。”遲疑了片刻後,王哲終是什麽也沒再說,揖手拜別。


    離開了城主府,在前往城樓的途中,王哲除了調集了二十名盾牌兵,還集合了五十名弓箭手。城樓上那方寸位置,有這七十人布防,已經很是周密了。不過,在登城樓之前,王哲還是小意留心,讓這七十人盡可能蹲身悄然前進,總之是讓城樓下正在叫囂的那人眼中隻能看見,王哲是獨身登城樓,隻帶了幾名簡從。


    且試一試你的用心,敢不敢真下手!


    王哲剛剛在一道城垛後站定,城樓下遛馬打轉的那個敵將也看見了城樓上的正主,剛停歇了片刻的他就又大著嗓門叫了起來:“足下好大的派頭,本將邀你多回,直到這會兒才肯出來了麽?”


    站在城樓上的王哲居高臨下的掃了那人幾眼。然後就暗提氣息,平靜開口說道:“若非嫌你太聒噪,誰願意出來看你的臉?叫你家正主出來。別縮在一群人後頭,隻叫你這小卒子在前頭擋箭送死。”


    ……


    ……


    王熾今天微服出宮。來書店找阮洛,要交托的事情其實說起來很簡單,但這件事待到實際操作的時候,卻很可能會步步涉險。


    正如他在來這裏之前就對這件事情評估過的那樣,阮洛若接下這個任務,順利的話,可能隻是西北兩地千裏走一遭,但若事情真有變節。此行就很可能變成一次不流血的拚殺,敵我雙方總會承受損失。


    事情三言兩語即說清楚了,可接下來書房裏的兩人心情卻更沉了些。


    “如果你覺得有難度,我可以考慮換人。”沉默也是等待了良久的王熾終於再次開口。從剛才事情說完那一刻起,阮洛臉上浮現的一絲難色就未離開過,這使得王熾忍不住要啟用他的預備案。


    對於阮洛的選擇,王熾有十足的耐心,即便他這次不選擇,王熾也不會怪責他什麽。


    嚴肅評價起來,剛才他說的這件事存在兩個極端。順利的那一端當然無比輕鬆,但可能存在變化的那一端卻是凶吉閃爍,難度難以估算。若阮洛此次前去。真獲不幸遭遇燕家變節,他的安危將同時受到多方麵的攻擊。


    但如果他能承受得住這次考驗,王熾或許又該感到欣慰了,因為他能通過考驗,也就說明王熾重視他的眼光沒有看錯。


    在剛才王熾提出這件事時,阮洛沒有立即表明態度,而此時王熾又有了收回剛才說的那些話的意思,阮洛依然沒有明言表態,他隻是在思考了一會兒後輕聲問道:“不知伯父預備換的人。是京商隊伍中的哪一位?”


    能知曉“京商隊伍”是一個怎樣的存在,這已然是從某個角度說明。阮洛有這麽問當今天子的資格,而王熾八成真願意告訴他。


    “事兒還沒接下。你就想先做主為我比對挑揀一下麽?”


    王熾本來準備說出這麽一句話,打打秋風,也是想調動一下書房沉寂良久的氛圍——有時候談事情的雙方過於嚴肅緊張,是可能會影響正確判斷的——這是許多年以前,一個短發明眸的女子說過的話。


    她說這句話時,正伸出微涼的手指,試圖撫平他眉心的起皺山川。因而他與她麵對麵離得那麽近,他在她瞳中看到了自己臉上苦悶的皺紋,所以隨後他將她說的這句話收藏在了心中,就如一直將她喜歡微笑的臉龐鎖在腦海裏一樣。


    而他會這麽做,不止是因為他對她愛慕而珍視,還因為這句話對於他攀登上事業巔峰,的確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這句打秋風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被他自己又咽了回去。


    因為他這時才有些意識到,阮洛不是因為畏懼艱險而遲遲不給出明確態度,他剛才的確有表露出畏意,但若與他的這種畏多呆一會兒,便能嗅出他的畏不是懼畏,而是一種逃避的心情。他因為想避開什麽,才猶豫不定,但他隨後問的這句話又在說明,他願意為南昭國朝的決策指派而行動,甚至冒險。


    但這種願意的選擇似乎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一些由“無可奈何”四字建成的壓力去推動。


    琢磨明白了這一點後的王熾心有所動,對於阮洛的探問,他很“如實”地回答道:“眾京商之中,恐怕也隻有常四柳能替你走一趟了。”


    “四柳坊的常四柳?”阮洛在說著話的同時,眼中的疑惑神情更重了,“常四柳膽大心細,很吃得苦,但……他喜酒如癖,一旦沾上點滴,立時就變成一個挨著酒壇子能躺著就不坐起來的酒鬼,什麽厲害的本事也都被酒水泡稀了。”


    阮洛說的這些,雖然乍一聽,有詆毀人的意思,但實際上王熾心知肚明。阮洛沒有說錯,常四柳就是有這麽一個天大的缺點,一旦被人點中這個死穴,什麽辦事心細謹慎原則堅毅的優點就都成了泡影。


    可也正是因為王熾了解這一點。他才會在阮洛致問的時候,將常四柳率先搬了出來。


    ——實際上常四柳也隻是他先擺出來的一把梯子罷了,他真正的主意還在後頭。


    在無聲歎了口氣後。王熾慢慢說道:“如果不叫常四柳去,似乎就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阮洛聞言。眼中的疑惑頓時變成了訝異,他立即說道:“難道莊中亦不比常四柳更合適擔此重任?”


    “此事計定之初,我其實最先找的人就是他,但他也是有大缺點的人。”王熾邊說邊搖頭,“他是一個重情感的人,如今他雖然積累了萬貫家財,卻從未想過納偏房,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我也是剛剛知道。他家娘子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估摸著產期正值酷熱時節,現在叫他離家遠去,簡直等於要了他半條命。”


    王熾的這番說明令阮洛尋不到一絲可以辯駁的孔隙,此時的他反而有些責怪自己,喃喃地附會了一句:“這的確是件大難事。”


    “我原以為你不會拒絕。”王熾忽然開口,語氣卻顯得有些若即若離的飄忽,仿佛隻是無意中提及。


    然而這一次他卻意料之外地收到了他本就期待的答複。


    “那麽,我接受。”阮洛猶豫的目光漸漸就變得堅定起來,“請伯父原諒晚輩剛才的遲疑。在大事麵前,有些問題晚輩必須考慮清楚,才能做出堅定的決心。”


    “我當然會諒解你。”王熾臉上漸漸展開微笑。“因為這就是你的性情,雖然溫吞了些,卻是最無害的品格。”


    “原來……”阮洛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麽。


    王熾嘴角挑動的痕跡一閃即逝,旋即他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隻從袖中抽出一份卷得極細的紙筒,平托於掌心,同時聲音微微低沉了些地說道:“領受任令。”


    注意到那卷薄紙沒有用黃稠裝裱,阮洛意識到一個問題,他沒有莊重地向王熾大禮相迎。也沒有高聲念誦什麽,隻是右手拳頭微握。向身前遞出半尺,將王熾剛才念到的那四個字重複了一遍:“領受任令。”


    “這裏有一份秘詔。作為特殊處境時用來自保的信物,還有一份名冊,你需熟記於心,好好利用。”王熾徐徐說完這番話,便將手中所托之物擱向阮洛舉於胸前的拳頭上。


    “誓與詔令同歸。”阮洛沉聲應喝,展開拳頭,握緊了詔令。


    接受秘詔的禮式看起來很簡單,然而一旦接下這張詔令,接令人要付出的風險代價很可能會嚴重到難以預估,就如阮洛剛才所言的誓與詔令同歸,有時最後會歸向何處,竟是無人可得知的。


    但很明顯的,關於這一次的密詔,南昭皇帝王熾給他看重的國朝後儲人才阮洛留了一道“後門”——那份名單——如果真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王熾也早就做好了詔可毀、人不可毀的保護工作。


    見阮洛終於接下了詔令,王熾垂下手負於背後,自己也是舒了口氣。


    關於這張密詔,這份名單,這些零碎的與燕家斷不開聯係的事情,他當然還是最希望和信任於由阮洛這個後生去辦。正如阮洛最初剛剛得知他在仿造燕家銀票時震驚的那樣,其實他心裏也是有些犯虛的,這是在拿一國之信譽搏燕家是否有二心,萬一耍砸了,不止是燕家,恐怕南昭與小梁國的梁子就得這麽結下了。


    阮洛見王熾在親手頒完詔令後,臉上輕鬆的神情隻停留了片刻,他那被歲月洗刷得不再光潔的眉心就又擰起了皺痕,忍不住輕聲詢問:“伯父,關於此事,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地方麽?”


    “些微遠慮,不必現在理會。”王熾隻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掩去心頭煩憂,然後他看向阮洛,臉上重現出微笑,“若說有什麽不放心的,其實我還是有些不放心你啊。”


    這的確是一句很容易理解出歧義的話。


    但阮洛此時隻感覺到了一份來自長輩的關懷與溫暖。


    然而他年幼即喪父,孩童成長的過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段父愛,這使得他在情感表達的方式上掌握得非常匱乏。所以盡管此時他因為接受到來自義伯的關懷而心存感激,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真正包含了感情的文字,有時候愈是難從某類性格的人口中吐露。


    阮洛可以在生意場的談判桌上巧舌如簧,捋清每一分利害。為自己爭取到最大的利益。他也可以在結交朋友、人脈交際之事上體察入微,為自己爭取到對方的每一分好感……


    但這些交際手段,準確直白地說來。其實就是一種生存手段。並且,因為這種本事往往需要將自己的思維內裏恒定在一個極為理性的位置。心性長此鍛煉下去,便會容易生疏了某些真實情感地宣泄。


    阮洛在四歲那年失去父親的保護後,就一直不停地學習著這些謀生與生存並用的本領,並且他比任何人都學得早,也學得泛。他甚至在七歲那年就做到了學習旅程逾越國界,隻用了短暫不滿三年的時間,就將小梁國最高商學府的那一套學到了手。


    他能自十三歲起就在南昭萌芽遍地的商界混得如魚得水,除了因為有天賦才幹支撐、以及一定的極佳時機在幫忙。他從商業第一學府學得的那些堪稱商界最成熟的經驗知識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極大作用。


    但一直以來,他其實都嚴重的漏學了一項本領。


    那就是正視自己內心的情感,並去追逐他,正確而熱忱地表達他。


    所以在此刻,他的心神雖然被溫暖環繞,嗓子裏卻如堵上了什麽東西,令他言談不得。他想說些什麽,但今天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神經被絞索得厲害。


    卻又並不覺得有什麽真正的難受之處。


    他其實還不知道,他會有如此古怪的感受,是因為一種久違了的情感。從王熾那裏投來,讓自己的心潛意識裏產生某種抗拒,一時間不想用自己平時用得最熟絡趁手的表達方式。


    他忽然很想用“慢”於自己心意的速度來說話。而他以前說話的速度其實“快”了些。往昔遊走追逐在商界利益場,長期過於理性的分析言說,讓他腦子裏可以儲蓄很多交談模板,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近乎可以不用考慮自己的心情喜惡。


    ——不得不說,常常有言不由衷的交際需要,真會讓人在某些方麵變得麻木。


    如果阮洛不是從小就將這種言談方式純粹當成一種生存手段來學習,他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掌握得純熟,不但如此。他甚至有時會煩惱於這樣的自己——例如,在現在這個時候。


    怎麽了……怎麽就說不出了?


    感謝……不。此時言謝太不合意了,我是應該感謝。但怎麽謝?此時我心中充盈而溫熱的感激之意,是一個“謝”字能包含得了的麽?


    不行……是哪裏不行呢?是了……這個字我每天都會麵對不同的人用到,不知用過了千萬次,今天眼前站著的人換作成王熾,我才忽然發現,這個禮貌的詞匯已經被用得這麽薄了,承載不起什麽了。


    其實阮洛或許應該恍然領悟,自己此時沒有將王熾的話理解出歧義,並對此心盈滿了溫暖的情緒,就算是對王熾最好的回報了。


    文得賢武得將,卻又常是一忠難求,對於一個滿懷誠意的國之君主而言,這恐怕是最令人傷心的事情了。


    阮洛沒有理解偏了王熾的意思,實際上王熾也真是沒有揣著兩重意思說剛才的話。關於阮洛的身體狀況,他是真有些擔心。一想到西部那片山川雖然壯闊卻絕難兼備秀美二字,對於阮洛此行,他心裏就總有些放心不下。


    故人之子就這麽一個,微微垂眸,他仿佛又看見了阮承綱臨走前沒有明言說些什麽卻滿是不放心的病得枯槁的臉龐。


    所以他在話語微頓過後,就又補充說了句:“最近身體如何?我最擔心你的就是這個。青川、西嶺,其實不是個多好的地方,濕氣重,林深蔽日,習慣了南方天氣的人恐怕很難適應。”


    聽王熾說到了具體的事情,阮洛終於收了心緒,不再多想其它,一心仔細琢磨著王熾話裏提到的問題。


    思酌片刻後,阮洛問道:“與北地比起來如何?”


    阮洛隻問了一句話,王熾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說道:“我當然知道你在小梁國待了幾年,那裏也不是個風諧地美的地方。但青川地勢的惡劣與北疆的苦寒是不同的。”


    被人這麽快直接猜中心思帶來的尷尬一閃而過,隨後阮洛的眼中就漸漸現出新奇神色。


    “這是一個不小的話題。”王熾捕捉到了阮洛眼裏的求知之意。他心裏由之又起了個念頭,微微一笑,“不如找個輕鬆的去處,我們坐下來慢慢談?”


    ……


    王熾雖為一國君主,但他整日忙碌於國事,又深居宮中極少外出行走,所以他雖然熟悉知道京都每天都有那些建設,但若要他具體尋找起來。或許熟練程度還不如躺在牆角曬著太陽憧憬奢侈生活的奇怪。


    即便阮洛也不是個愛享受的性子,但說到在宮外吃喝玩樂的事項,他至少還是比王熾要熟絡些。


    不過,這親近無間就如父子的二人,出了書店後七怪八撞地最後會步入玲瓏街頭的一家小餛飩館,實是得了阮洛那兩名保鏢的推薦。


    阮洛體質較弱,一直都不怎麽能飲酒。王熾待會兒回宮後還有堆疊了一桌子的奏折等著要他去看,實在也是不宜飲酒。兩人各自帶著的侍衛保鏢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也是不準備飲酒。特別是阮洛帶著的那兩名保鏢大漢,在隱約猜到王熾的身份後。他們始終不敢放鬆精神,生怕出了個什麽岔子,自己便要擔雙份風險和責任。


    六個今天不宜飲酒的男人。最後便一道兒走進了玲瓏街頭的小餛飩館。本來錯過了吃午飯的時間,餛飩館裏的生意開始淡了些,要到傍晚才會再火熱起來,然而隨著這六人一並步入,占地兒不大的小餛飩館頓時竟顯得窄仄起來。


    四個侍衛保鏢坐一桌,阮洛與王熾坐一桌。與店內零散坐著、也是遲了午飯時間,就準備來碗餛飩湊合過一頓的食客不同,阮洛這一行六人是目定肩平,身正而步子邁得闊。剛一進了店子裏頭,就引起了掌櫃與跑堂們的注意。很快也叫那幾個食客禁不住眯眼細看。


    這六個人當中,除了阮洛之外。其餘五人都身懷武藝。兩位大內高手虎臂猿腰、步步生風、氣韻內斂,會引人注意不言而喻。兩位保鏢大漢的功夫雖然不比大內高手,但一身筋骨硬功夫苦練而成,擱在民間武師裏頭,也絕非泛泛之輩。


    王熾自改幟稱帝之後,雖然對武藝的磨練沒有以前在北疆時那麽辛勤了,但他從小在氣候環境苦寒的邊疆長大,橫刀立馬奔野十數年,那一身從頭到腳由風沙兵陣打磨出來的體格與氣質,自然不是十來年宮廷生活就可以柔化抹光的。


    至於阮洛,無論是故意而為,還是本性如此,他都是常年過著心清如水、波瀾不驚的生活,所以他雖然時常伏案忙碌,在密麻如蟲蟻的數字世界裏勞心費神,但當他在與人對視時,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如一泓泉水,又淡得如三月暮春的小雨,讓人覺得親和又不易忘卻。


    這樣的一行人,似乎不論去到哪裏,都容易引人注目,所以出於為了更好保障王熾人身安全地考量,他們原本最合適的去處應該是找一家規模大些的飯莊,再包下一個雅間,閉門安靜吃飯才對。


    但他們會選擇來這裏,又還是因為王熾。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把酒言歡盡個興致,王熾表示他不想去任何一家如一口箱子一樣閉塞的雅間吃飯。


    所以一名保鏢大漢很快想到了玲瓏街這個地方。


    玲瓏街有四出四進八開角,雖然被劃定為街區,實際上卻跟一條弄堂似的。但這兒的房屋皆為居家宅戶,少有商鋪,因而街頭那家餛飩館做的大多是街坊生意。到了飯點,餛飩館內便極有可能坐滿,但飯點一過,食客們也散得很快,這種盈缺規律簡直標準得不像是一個商人開的盈利店子。


    除此之外,小館子當然還會有他們自己的好。因為客源穩定,近乎不太愁於生意的興淡,來光顧的又都是臉熟的街坊鄰居,除了吃飯、納錢這兩項每天都會重複百餘遍的生意事,小店裏還難得的有著一份隨意與溫馨。


    在等待熱餛飩上桌的過程中,王熾與阮洛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閑話,於無意間,他發現竹篾織的筷子簍裏,有一片紙露出了一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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