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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厲蓋對於這個女刺客很重視。因為厲蓋剛剛趕到已經著火的“雨梧閣”附近時,在朝這女子出手之前還留了短暫的時間悄然對她進行了仔細的觀察揣度。他認為這個女刺客很有可能算是刺客裏頭的一個小頭目,他非常期待能從此人口中拷問得一些有價值的消息。


    京都內城的刺客“清掃”工作已經連續進行了快半個月,因為行動過程刻意低調,所以也沒有對城中居民的生活造成多大影響。不過,對於清掃一方而言,這十多天裏的收獲並不理想,因為能搜查到的刺客餘孽全都是屍體,不是屍體的便都是逃脫掉了的。


    但在今天,總算也抓了個活的,還不是那種隨便就能替殺手組織丟命的死士。


    在有此收獲的同時,厲蓋心裏也早存了一份預備的考量,要將這還活著的女刺客保持活著的狀態送回統領府關押待審,除了要防範她半路上想辦法自絕活口,還要防範可能在回去的路上,還有她的同行來殺她滅口。


    在厲蓋接掌的事務中,但凡有與死、活這兩種事相關時,便常常是留活口與滅口這兩種極端狀況縱橫交錯,這也是得他多年這麽鍛煉下來,思維方式也有些習慣在兩種假設中隨時跳轉。


    如果不是要送皇帝回宮,這路上斷然不能再出絲毫岔子,厲蓋絕對會將那女刺客擺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絲毫不離的親自送她回統領府,讓她在接受嚴刑審訊之前先破例嚐一嚐皇帝出行的待遇。


    而盡管厲蓋肩上擔著更為重要的事情,沒能送這女刺客一程,那他也將自己精心訓練出的近衛留下了一大半,外加上京都府的官兵也被他召過來。所以押送女刺客回京都府的隊伍,也是浩浩蕩蕩排了幾百人。


    這陣仗,是實打實的比三年前卸任吏部尚書萬德福斬刑那天派出去押囚的官兵還要多了數倍。


    三年前。押送囚車去法場的官兵似乎正是因為派少了,所以才使罪臣死囚萬德福還沒被囚車載著送達赴死地。就被幾個殺手在半路上三劍六眼的給刺死了,令他比斬刑還多吃了兩下。


    那一天,眼看萬德福總也難逃一死,殺手們這麽做似乎有些多餘。但隻有秘審萬德福的幾名刑部官員心裏知道,這個死囚還有些應該吐出來的東西咽著,就看他見了鍘刀後還能不能鬆口了。所以才會有人一定要將其滅口,哪怕隻是讓他去死的速度快了一點點。


    而在今天,厲蓋派了更多的人押送一個女刺客進監牢。也是出於這一重擔心。想當年萬德福在牢裏多少還被審出了一些東西,死在行刑的路上,對還抱有一絲期待的審訊方而言,損失幾乎可以忽略掉。但看這個女刺客,還沒開始審呢,一定要抓緊了。


    然而世間諸事總有許多人力無法控製的變數,就連許多慣以操控事端為特長的謀士也常常陷身事端之中,把不穩控製的門道。


    厲蓋覺得他安排押送的人手已然充足得過分,即便遇上半路跳出來要行滅口之事的殺手,也足夠應對了。最糟糕的結果可能就是自己這邊的兵卒要折損些許。但有自己培養的親兵侍從在隊伍裏,這種人員上的損耗應該也是可以很快被控製住的。


    但令厲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派去押送女刺客的軍卒果然在半路上遭到了殺手的突擊。但來的殺手竟隻有一個人,而且也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並未著一身黑衣再蒙一塊黑布在臉上,她就穿著了普通民女的衣飾,迎麵向數百人組成的押送隊伍走來,徒手扭斷了十幾個兵卒的脖子,殺人不灑半滴血,然後帶走了那個女刺客。


    殺人對她而言,應該並不是難事。


    但她卻帶走了活著的女刺客。


    並不是補上一劍要她死。


    當厲蓋護送王熾回到宮中,在禦花園一座六角亭下小歇片刻。正準備離開皇宮回統領府時,他的一名親衛先一步趕到了皇宮。就在亭下向他稟告了在押送女刺客的路上遭遇的亂戰。


    在聽這名親信侍衛的稟事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厲蓋手中的骨瓷茶盞已經在他手心化作了粉末。


    “一群……”厲蓋震怒了。幾乎就要將“飯桶”二字重叱出口。


    然而一想到王熾就在這片花園的南邊暖閣裏休息,他險險將自己的嗓音壓了下去。快要爆炸地憤怒與驟然間地極力克製相碰撞,直激得他一慣平穩如山岩的呼吸節奏都跳亂了些許。


    向他稟事的那名親信侍衛早已嚇得麵色大變,“咚”一聲跪在了拚花石板地上。


    斂息沉默了片刻後,厲蓋召那侍衛起身,沉道:“立即叫畫師把那女賊的臉畫出來,兩個女賊的臉都要畫,全城搜查。這一次搜查行動不再是秘密進行,傳令去城門司,守城軍卒裏今天報休的兵員全體到崗,以最快速度增派守衛。一旦有異動,布天羅地網釘板陣!”


    “是!”那名親信侍衛連忙應聲領命,但在他準備退下去傳令的時候,剛剛轉身的他又將臉轉了回來,小意問了一聲:“大統領,這次是抓活的,還是抓死的?”


    “抓到活的,算你們有功。如果抓不到,新舊兩過一起算!”厲蓋漆眉怒張,“去統領府,把五小組的人全部派出去。本官倒要看看,兩個女賊怎麽個逃法!”


    那侍衛聞言,不禁心頭一跳。五小組的手段他是知道的,當下他什麽也不再多說了,領命跑步而去。.tw


    在離開皇宮回統領府之前,厲蓋還要再見皇帝王熾一麵。因為王熾身上那種奇怪的內傷,他必須在走前再確定一遍。他這一回去,估計一兩天之內都沒空閑再入皇宮了。


    盡量將步履放得極輕,當厲蓋走進王熾休息的暖閣時,他第一個看到的是也正輕步向外走的二皇子王泓。


    王泓朝厲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厲蓋會意轉身。與他一起並肩出了暖閣。步出房門後,王泓又揮退了身後跟著的宮人。


    緩步行於曲曲折折的花園回廊間,不自覺的又走到厲蓋剛才坐過的那處六角亭。王泓一眼就看見了石桌上的碎瓷渣和淌了一桌的茶水,他眼中滑過一絲詫異。便開口詢了一聲:“何事擾得厲叔叔如此動怒?”


    離開了侍女宮人們的目光範疇,王泓很自然的一改對厲蓋的官職稱謂。


    幾年前厲蓋還是王熾的影衛時,他亦是王泓最常得見的“捉迷藏大叔”,兩人在那幾年宮中時光裏結下了一份不淺的情義。


    對於這一點,身為皇帝的王熾當然是樂見的。厲蓋是他義結金蘭的兄弟摯友,如果他沒做皇帝,即便做到戍邊大將的位置,也還是極有可能要讓自己的兒子拜厲蓋為義叔的。


    至於厲蓋本人。在身邊沒有其餘的侍人時,不需要有太多身份規矩上的承擔,他便也坦然接受了二皇子王泓對他的這份侄輩親近。他的家中沒有妻老,膝下沒有子女,人倒中年,有時也會想一想這方麵的事情,然後遷移一些感情到眼前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年輕人身上。


    關於女刺客被救走的事情,厲蓋並不準備向王泓說得太多,但凡驚險的事情,還是交由他自己去做好了。


    有些勉強的一笑之後。對於那女刺客的事情,厲蓋隻挑了一兩句不輕不重的話說了,然後他的目光就在王泓前幾天受傷的手上停了停。再開口時岔開了話題:“舊傷變新傷,卻絕不可大意。”


    二皇子王泓含笑說道:“已經由禦醫重新包紮過,他們也像這樣叮囑了,不礙事。”


    “你的氣色不太好,還是前幾天受傷那次,傷了元氣。最好是一次將傷養好,不要像今天這樣反複傷情。嗯……”這番話說到最後,向來話簡事明的厲蓋語氣裏竟忽然有了一絲猶疑不定的調韻,“像你這樣傷在手上。應該用一根帶子將小臂掛起來,這樣就能好得快一些。”


    厲蓋已經有多年沒有在打鬥中受過傷了。對這類經驗的記憶也模糊了許多。


    但王泓則是聽得笑了起來,點頭說道:“禦醫也是這麽說的。但我覺得脖子上掛個布環太沒模樣。就這樣把手塞到袖子裏不就成了?”


    厲蓋看了看王泓左右手相交插在對麵袖口裏的樣子,忽然也笑了,說道:“那也得是你的袖攏夠寬大才行。”經這侄子輩的王泓調弄了一句,厲蓋的心情也稍微放緩了些,便趁勢接了一句。


    叔侄輩二人相互一笑,而在此同時,他們又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有事”的意味,漸漸又都各自斂了笑意。兩人心裏都很明白,今天下午發生在恒泰館街區的事情並不能輕鬆對待,此時的厲蓋也沒有多餘時間用來閑聊。


    “陛下現在的身體狀況如何?”厲蓋有事要急著回統領府去安排,他便先一步開口問了關於皇帝這邊他憂慮著的事。


    “回來後隻簡單洗漱就睡下了。關於你所問,我應該怎麽細說才準確呢?禦醫那邊隻說父皇因為被廢墟掩埋了片刻,缺氣傷肺,又嗆了煙火氣,所以身外雖然無傷,但灼傷在內腑,會有心痛的症狀,需要靜養一段時間。”王泓說到這裏,眼中浮現一絲疑色,聲音微頓後就接著又道:“聽厲叔叔方才所言,似乎對醫理也略知一二,那麽由厲叔叔看來,禦醫們的診斷是否準確呢?”


    厲蓋微微搖頭說道:“我是習武之人,對穴位的了解比較全麵,對脈搏的診斷也能知些皮毛,但卻不如真正的醫者那樣鑽研過藥理醫理。不過,聽你剛才所言,禦醫的診斷結論也是中規中矩,陛下現在的確需要靜養。”


    聽到厲蓋認同了禦醫的診斷結果,二皇子王泓眼中的疑色不但未退,反有增加,變成了一種近似質疑的眼色,他的語調依然保持平靜地說道:“準確的結果是這樣麽?你說了‘中規中矩’四字,我卻不免懷疑。”


    在厲蓋心裏,對王熾傷勢的診斷。的確有著一份與禦醫診斷不同的結果,但他此時還不能完全確定自己得出的這個結論,所以他不方便立即在王泓麵前解釋自己的這個觀點。


    他想起那兩個可能與王熾受了同等內傷的近衛。現在那兩人就在統領府裏接受治療,他必須回去一趟。從他們二人的診斷來確定他對王熾傷勢的揣度。他總不能拿王熾的身體做嚐試,這也是他將那兩名皇宮侍衛送去了統領府的一個原因。


    “陛下的確受了一些內傷,對於習武之人而言,這樣的事偶爾難免會發生。”稍許斟酌過後,厲蓋終於開口,但隻揀了幾句輕淺的話,暫時叫王泓安心,“靜養自然是最好的康複辦法。這個禦醫並未說錯。另外,與陛下幾乎在同時受傷的,還有兩名近衛。我需要回去探清他們的傷勢,才能確定一些事情,二殿下若信我,就再等我一天。”


    王泓忽然歎了口氣,聲音微沙地道:“我當然相信厲叔叔。”


    得知王熾此時的身體狀況還算穩定,又以幾句話將二皇子王泓的心也穩了穩,厲蓋便宣聲告辭了。


    王泓要送厲蓋一段路,被他婉言勸阻。目送厲蓋快步走遠。在宮燈漸起的皇家園林回廊裏,王泓的臉色漸趨清冷,眼底漫現濃厚的倦意。


    就在六角亭下水漬未幹的石桌旁坐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起身,慢慢走去暖閣再看了父親一眼,然後才慢慢出來,拖著沉重的步履向華陽宮行去。


    王泓從暖閣所在的皇家園林東門慢慢離開之後,沒隔多久,園子的北門打頭進來兩個宮女,手裏分別拎著一隻琉璃燈罩的燈籠,然後就是德妃那一身鳳釵凰袍鹿皮厚底靴邁了進來。


    在離暖閣的門還有十幾步距離時。德妃就揮手將身畔簇擁服侍的宮人全部留在回廊裏,她一個人輕步進了暖閣。


    王熾回宮後沒有歇在寢殿。而是歇在了南大院的暖閣,這也是遵了禦醫囑咐的選擇。


    南大院不算大。但卻非常的安靜,因為這裏的守衛工作十分嚴苛,如果陛下需要安靜的環境,南大院的幾十影衛可以隨時將院外百步範圍裏的噪音源清理幹淨。


    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平時即便有宮人路過這附近,都要刻意繞開些走。因為宮人不知道陛下什麽時候在裏麵,什麽時候需要安靜而支派那些如蝙蝠一樣的黑衣人清理四野。一不留神,自己就像兔子一樣被鷹叼起,遠遠丟了出去。


    從王熾回宮的消息傳開後,也很有幾個人來探視過,但都未能邁過南大院的外牆,就被幾個黑衣人請走了。


    十多年前王熾還在北疆戍守邊防時,出了一門正妻,也娶了幾個妾室,一共育有二女三子。大兒子早年夭亡,三兒子常年不在家留住,最小的女兒還一直擱在皇宮這個大家庭的外頭,還在犯愁怎樣招回。如今宮裏,王熾最親近的人,就隻有大女兒王晴,二兒子王泓,再就是寵妃蕭婉婷。


    對於這三個人,南大院的影衛們當然不可硬攔了。


    二皇子王泓是與皇帝一起回來的。而皇帝剛在暖閣歇下不久,公主王晴就趕來了。但因為她看見父親因傷而難受的樣子,便止不住地流淚,王泓憂心她哀戚過重傷了身子,很快做主,支了兩個嬤嬤把她勸回她的寢殿去了。


    至於德妃為何姍姍來遲,這可以理解為夫妻之間總需要有一個獨處的環境,才好說說體己話。


    何況二皇子也並未在暖閣多逗留,仔細計算起來,德妃也隻是晚到了半個時辰。


    暖閣裏服侍的宮人寥寥隻有三個,不過此時安睡在禦榻上的皇帝王熾也不需要什麽服侍,隻要環境裏繼續保持安靜就行了。


    暖閣內的三個宮人無聲向德妃行禮,起身後就被她一個眼神指去了閣外。


    室內隻有一臥一立的兩人了,德妃蕭婉婷站在榻外三步距離,靜靜望著鼻息均勻熟睡過去的皇帝丈夫,如此過了片刻,她才邁近這三步距離,身子貼近榻沿蹲下,輕輕握起了丈夫放在了錦被外頭的那隻手。


    胸腹間還在陣陣起著隱痛的王熾其實睡得很淺,感覺到手被什麽溫暖而有些濕意的東西握住――此時任何事物與他接觸都會令他覺得有些不適――於是閉著眼睛的他隻靠一個潛意識微微掙了掙手。


    他這個突然而來的細微動作著實驚了蕭婉婷一下。


    片刻後。確定了丈夫這一甩手隻是無意識裏的舉動,蕭婉婷輕輕舒了口氣,但心緒還是有些被攪亂了。將丈夫的手放回錦被內。有將他肩膀兩邊的被角掖了掖,蕭婉婷就從榻邊站起身來。眼神裏浮出一絲複雜意味。


    你剛才做夢了麽?


    夢中的你,剛才以為握住你手的人是誰呢?


    或者應該說,當我握住你的手時,你在夢中看見的人,是不是我呢?


    蕭婉婷一次在心中問出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沒有從口中發出半字聲響,既有些像是在問丈夫王熾,又有些像是在質疑自己在王家扮演的某個角色。


    如此靜立了良久。蕭婉婷才有了一個動作,抬起垂在身側的雙手揉了揉。


    這雙手剛才握過丈夫的手,卻仿佛沒能帶下來絲毫溫度。


    不知道是因為丈夫那一向火熱的手,在他今天晚歸後,因為受傷的緣故,一直有些冰涼;還是因為剛才她握著他的手時,他忽然掙了一下,便將她心裏那絲柔、那份暖給掙散了……


    酒後吐真言,夢中話更真。


    王熾剛才的那個舉動雖然很輕微、短暫,


    但對蕭婉婷而言。那卻是相當於從他心底裏發出來的一個訊息……拒絕。


    這是嫁給王熾十四年以來,蕭婉婷藏在心中最深處、也是最難消抹的一絲驚惶、哀慮。


    盡管隨著那個女人的死去,她不用再擔心。因為這驚惶的原因可能會讓她地位不保。但在那個女人從這世上消失之後,並未安生愉快的過多久,蕭婉婷就再度驚惶、哀慮起來。


    因為她發現那個女人的魂住進了王熾心裏,而她無力再為此做什麽、改變什麽。


    如何殺死住在王熾心底深處的那一絲魂兒?


    蕭婉婷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位置,那處的衣料上正繡到一支凰羽,層層疊疊,五彩絢爛。凰羽的尖端還串著一片橢圓形金箔,金箔的中間又嵌入一顆珍珠。為了著裝的舒適度。不可太重壓身,所以這串在衣服上的珍珠顆粒並不大。但卻一定要有足夠的生長年份,才能夠光澤明亮。


    這套華服。還是去年中元節,由江南絲綢商和碧蓮湖珍珠養殖大戶聯手進獻的貢品。


    然而說是貢品,隻看這衣服的尺寸之精細,明擺著就是專門給蕭婉婷量身定做的禮服。


    論這華服隱隱顯露的身階,宮闈裏其他的貴嬪才人們也穿不上,但四妃之一的蕭婉婷穿上了這套華服,之後仍也沒有封後。


    也不知道是因為王熾太過忙碌於國事,還是他對於後宮之事本就一副粗枝大葉的態度,除去禮部官員提過幾次,他才在早些年辦的幾次選秀事件中給後宮添了幾位貴嬪,除此之外便再無動作。任那些新入宮的女子或溫柔清雅、或婉約嫻淑、或花枝招展……王熾仍是臨幸得少,那些女子無一個提升過身份。


    ――當然,這一點可能跟她們的肚子不爭氣是有一定關聯的。而論到這類事,實際上蕭婉婷負有一些推卻不開的“功勞”。


    王熾的三兒子雖然常常不回家,不知遊居於天下何處,但二兒子王泓一直住在皇宮,待在帝王身邊。如果不是因為這位二殿下一直病病弱弱的樣子,顯然他極有可能就是儲君了。


    朝中也還有一部分官員私底裏有著另一份猜度,若非陛下還有一個三皇子,也許二皇子就算再病弱也會早早被立儲。不論如何,兩位皇子至今無一人封王封地,這種封儲位的可能便是均衡的。


    而時至如今,這種均衡的可能還保持著舊態,兩位皇子都到了真正要開始研究此事的年紀。令陛下欣慰的是,二殿下的身體狀況漸有好轉。禮部的官員卻有些頭疼,摸不透陛下的心意。


    就國朝千秋大計而言,盡管二殿下如今的身體狀況比往昔強健許多,可隱憂仍在。


    做皇帝每天的工作量是很大的,人們常談皇帝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但嚴格來說。這套服侍的章程是為了讓一國主君有更健康的體格和更多的時間處理國家事務,而非僅是為了享受。


    做一個勤勞的君主。不能沒有良好的身體基石。而反觀曆朝君王,剛登基時英姿勃發、氣勢極盛,但或許做了幾年後,就一身是病,心疲神勞。


    朝中大員偶爾有大事要進宮直奏陛下,或逢陛下去了別處,有時就需要拜托二殿下支人去找。皇宮是陛下的家,也隻有他的家人可以隨意走動。近幾年來。通過這一類點滴相處,朝中大部分官員對那位深居簡出的二殿下倒並不陌生,對他的人品性格也滿口稱道,但……對於封儲之事,眾人心裏又都有一絲顧慮。


    一個健康的人,做了皇帝都能把自己耗損成這樣,更何談一個本來就身體素質差的人,坐上那個位置後會如何。


    至於那位三殿下,他能常年過著遊曆四方的生活,身體素質自然無話可說。但他回宮的時間太少,另一個問題便突顯出來,他的人品、以及治國之能如何?禮部官員對此幾乎找不到思考的憑倚。


    但不論如何。對於皇帝的家務事,朝中眾臣工的瞄準目標已經改變,幾年前他們鼓動禮部找由頭給皇帝辦選秀大禮的意頭早就落伍了。朝中眾臣,連禮部也跳了進去,就等著陛下立儲的決議,後宮這一塊兒的事務,幾乎無人再提,更是日漸清冷。


    也許要等到太子位定,後宮會因為太子選妃而再次熱鬧起來。


    可是。若從一個女人的視角觀察這後宮冷清的根本原因,德妃蕭婉婷心裏卻一直認為。皇帝王熾對新選入宮的淑女美人感情比較淡薄,主要原因還是他心裏放感情的那片區域。早已被一個女人占滿了。連自己都很難進到那裏,更逞論那些才淺簡見過王熾幾眼的新人了。


    因為心裏已經有人了,才會不羨其它花草。除此之外,什麽都是虛的。王熾今年也才將滿四十歲,他人還正值壯盛之年,怎麽會不需要女人?蕭婉婷禁不住憤恨且堅定地認為,隻可能是他心底裏的那個女人的影子在作怪!


    可要怎樣做,才能殺死一條住在一個人心裏的魂呢?


    就目前後宮裏整體情況看來,離王熾最近的女人就是她了,王熾也給了她於後宮眾女而言最高的身階和寵愛,但她仍無力做到取代那個女人完全將他占有的目標。


    對於這個令自己無奈、悲哀以及怨恨的結果,德妃蕭婉婷不止是恨那個哪怕死了還要占著王熾的女人,她還有些狠她自己,恨自己這與後宮那些新人不同、是真的不爭氣的肚子。


    站在禦榻前一步距離的德妃蕭婉婷眼眸漸漸壓低,右手緩緩抬起,按在了小腹位置。隨著腦中思緒推移起伏,她骨骼纖長肌理均勻的手慢慢攥住那片錦繡上的金箔嵌珠,並越攥越緊,緊得手骨嶙峋起來,原本深行在手背白皙皮膚下的青色經脈頓時也變得異常清晰。


    這隻本可給人無限溫柔瞎想的手,在這一刻,變得有些猙然。


    皇帝王熾每個月大約都會在德妃蕭婉婷那裏待三到五個晚上,這樣的頻率,對於後宮那些近幾年才選配進來的新人而言,簡直是寵上天的待遇。


    蕭婉婷自己心裏也很清楚地知道,王熾每個月幾乎會有十天左右的夜晚,都是在禦書房通宵批閱奏折的忙碌中度過的,他還能分出三到五個晚上來她這裏,已是莫大的榮寵,她本應該知足。


    但她卻沒能知足。


    十三年前那次小產之後,她心裏就種下了一顆不甘的種子,隨著後來這十多年腹中空空,那顆惡意的種子已經發芽長葉,到現在伸展開了枝椏。


    如果她也能為王熾生個孩子,或許會因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與嗬護,讓這個滿載焦躁、怨憤的種子自然枯萎。


    但她卻做不到。


    這麽些年過來,她努力做到了許多的事,其中對王熾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她早年主動承擔起照顧撫育二皇子王泓的事情,將年幼時三天一小病、半月一大病的王泓當自己親生兒子一樣懷抱著、形影不離地照顧。


    可即便如此,看著王泓逐年長大。卻仍然彌補不了她無法做母親這件事給她造成的身心缺憾。


    在這樣一種情感缺失中過活了十多年,仿佛王熾給她的寵愛也變了味兒,變得不再是讓她覺得甜蜜的愛。而是一種讓她心生酸澀的憐憫,甚至是讓她覺得厭膩的施舍。


    沒有孩子。就沒有需要守候和沉澱的愛,她開始不斷追逐心底裏那絲揮之不去、捉之不定的恨意。


    怎樣才能徹底驅散住在王熾心中的那絲魂?


    隻抹去那個女人活在世間的身,還是不夠徹底,經過十多年的觀察與考慮,德妃蕭婉婷漸漸篤定地認為,要將那個女人留在世上的牽係全部刮盡,才有可能令王熾真正忘了那個女人。


    蕭婉婷微微垂著的眼眸裏浮現一片寒意,過了良久才漸漸散去一些。


    且再等幾天。


    等到厲蓋這個五小組的指揮者離了京。憑丞相的辦事能力,哪怕他沒有兵權,一樣能做到麻痹五小組成員的活動速度,諒那個餘孽插翅難飛。


    那姓林的惡人現今還遠在千裏之外,並且已經成了隻剩半條命的病秧身子,料定他分身乏術,再不可能替京中那個孽障抵擋什麽了。


    至於王熾,他是個勤勞的皇帝,真正視百萬國民之事為己事,對這樣的君主。丞相若想讓他一整天待在議政廷或者禦書房,辦法多得十根手指都不夠數。


    想到某種大體可以預見的事態,蕭婉婷心中那股怨恨才得以消減了一些。


    思緒到了這個地步。她的視線才從自己的小腹上挪開了一些。


    而她才微一抬頭,就正好對上了王熾朝她投來的目光。


    仿佛是在自己正整理一些隱秘事物,並且這些事物被人視為陰穢,卻正在這時有人忽然推門進來,終於一眼看清了這一切……德妃蕭婉婷心中一驚,狠狠地扯疼了一下。


    望著妻子手捂腹部,微微皺眉的樣子,王熾沒有看清她剛才微微垂著的眼眸裏那股森冷,隻以為她此時身體上有什麽不適。盡管他才是真正處於身體不適的狀況中。剛才就是忽然被胸腹間一陣鈍痛給擊醒的,但他不喜歡躺著說話。便撐身坐起,注視著妻子。關愛問道:“婉兒,你怎麽了?”


    蕭婉婷連忙走近一步,扯過榻角一隻軟墊,墊在丈夫背後,然後再次在禦榻旁蹲下身。


    她微微仰起臉承著丈夫投來的關切目光,可憑她此刻的心境,卻有些不認為那是關切,而是一種探問。她不知道王熾是什麽時候醒的,自己剛才的心思流露有沒有被他看到,所以一時之間,她不知道怎樣的回答才是最自然的。


    考慮到皇帝這次來南院情況有些特殊,不是為了與某個重臣密談,而是身體微恙需要休養,在禦醫診斷完畢後,多年做著侍奉主子的宮中奴仆們機敏的給內室所有燈台換上了淡黃薄紗質燈罩。室內光線頓時柔和起來,但也使得室內環境看上去有些如隔薄霧。


    靜靜對視了片刻後,王熾柔聲說道:“若有哪裏不舒服,不要耽擱,禦醫就在南院。”


    蕭婉婷明白過來,王熾誤解了她舉止上的意思,便多半是沒有察覺她剛才的心緒所動,她得以暗暗鬆了一口氣。


    “臣妾無礙,倒是皇上,今日這一趟外出,快把臣妾的心都嚇得跳出了喉嚨。”蕭婉婷溫婉峨眉皺了皺,眉眼間滿是憂慮,說話的語調漸趨尋常夫妻之間的那種關愛親隨,“你怎麽了?臉色這麽差,手也有些涼,到底傷到哪兒了?那些禦醫,怕擔責任,個個說話都掖著一半……”


    “婉兒,我不礙事的,你別太擔心了。”王熾望著妻子秀眉鎖愁的模樣,心裏則是一柔。可他今天在宮外所受的傷,也是傷在心脈上,這一動心念就會牽動傷勢,胸腹間那股鈍痛跟著也會深沉起來。禁不住地眉峰擰了一下,王熾就捉了妻子擱在榻沿的一隻手,輕輕按在自己胸口疼痛的位置,然後又道:“來,你坐到我的身邊。這兒難受,你給揉一揉,也許就能好很多了。”


    蕭婉婷聞言連忙起身,爬到了禦榻上,與丈夫並排而坐,然後她就側身替他輕揉起來。隨著她手臂的晃動,她那一身珠玉華服、雲鬢上的金釵流蘇珠串亦輕輕晃動,上品珠玉輕輕碰撞,發出較為清脆的琳琅之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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