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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葉大惑不解說道:“藥物不是用在人與牲口身上的麽,對於這種靜物也可使用?”


    “當然可以。”石乙回答得很篤定,“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但凡生命都可受藥理控製。”


    莫葉聽了他這解釋,眼中疑惑更重,不禁又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這似乎與醫科有關,外郡那所學廬連這個都教的麽?”


    “這個,不盡然……”


    石乙遲滯開口,正想著要怎麽措辭解釋植物用藥與動物用藥的區別,不遠處稠密遊人之中忽然爆出一陣嘈雜喧鬧聲,頓時將他一句話裏才說出口的那幾個字覆蓋下去,解了他糾結之急,也將二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人聲喧嘩的那處,似乎有什麽影響力頗大的人物到場。


    這就更讓兩人疑惑不解了。


    依然站在原地,沒有立即湊近那處熱鬧,莫葉關心的問題自然而然發生改變,遠觀片刻後,她忍不住說道:“按照春啟賞花節當天臨時施用的幾項規定,若有官員參加,應該著便服低調而行。但如果不是有什麽權貴攜仆領眾擺排場,誰人能鬧出那麽大的動靜?”


    石乙臉上也浮現一絲好奇,隨口道:“再看看就知道了,如果真如你所言,應該很快會有人來整頓秩序的吧。”


    這番話才說完最後一個字,他忽然又嘶嘶吸著氣,唏噓了一聲,因為他看清了那引發遊人騷動的“主角兒”,並認了出來。


    “怎麽是他?”石乙先是如自言自語一般說了四個字,旋即又轉過臉看向莫葉,問了一個在莫葉看來很是新鮮又十分陌生的問題:“京都有什麽偶像明星麽?”


    “偶像明星?”莫葉詫異一聲。


    “哦……”石乙回過神來,連忙又擺手道:“剛才的問題是我胡言亂語。你別當事。”


    “噢……”莫葉也長吟一聲,果然沒把石乙說的“偶像明星”四字當一回事。她向來治學嚴謹的態度之所以會變化得這麽快,除了因為這四個字對於她來說實在太生僻古怪。還因為下一刻她也看見了那個引起四周遊客一片騷動的“主角兒”。


    一個年輕人從人群中緩慢走了出來。


    他身材頎長,卻削瘦。因而臉頰線條如刀刻斧鑿過一般,卻又不過於冷硬。


    他大抵算是一個臉孔生得很英俊的男人,如果他能將身體再養豐實一些,很可能會使他的臉孔神韻顯得更溫和一些,相對的,應該也會更加悅朗而叫對視上他目光的少女們心花怒放。


    但他看上去似乎是大病初愈,又或者是頑疾纏身已久而不見好轉,臉色蒼白。唇色也有些不正常。厚實的衣袍覆在他身上,寬鬆的剪裁風格更顯得他體格消瘦。他看起來應該有十七、八歲的樣子,但今天來這處較為正式的場合,他並沒有束冠,黑發以一根尋常布帶紮在腦後,有幾縷垂落在額頭,趁得他蒼白的臉色有些憔悴。


    花繁遊人擠,天清春風徐。滿街杏花雖然是被人力催得提前在今天開放,但賞花之期定在今天,老天倒也沒拂了遊人的意趣。賞了個好天氣。


    然而當人群裏忽然走入了這麽個俊得幾乎可以用美來形容的男子,盡管他看上去明顯有病,遊客之眾卻少有自動退散避開的意思。一時間大家賞花景的意頭似乎移到了賞人景這種事上。


    更有幾個觀賞了半天杏花、春心已重的女子,目露躍躍欲試的神情,似乎正猶豫著要不要代替這俊男身邊的侍女,幫忙攙他一會兒。


    攙著他走了這麽遠的路,想必那位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的侍女也已經累極了吧?


    盡管來的不是藐視秩序規定張狂擺譜的權貴人物,可終究是驚擾太大,毫無懸念的很快吸引來巡視軍卒清理秩序,那對俊男主仆才脫離了眾多花癡意圖未知的注目。


    病弱俊男與幾名羽林衛交談了幾句,應該是解釋了自己的身份由來。也沒再引發什麽不協。衛士們招呼了幾聲,便整步離去。那俊男主仆則自行擇路,去了街邊一處亭子歇坐。


    聽得了羽林衛巡視經過時高聲宣告出的近似警告的話語。街上剛才還行強勢圍觀陣仗的眾遊人終於收了衝動的興頭,沒有誰跟到亭子裏頭去,但也不表示巡視羽林衛的警告能約束所有遊人可以自由散開的目光。


    而亭子裏歇息的主仆二人似乎從一開始入場時就不介意被人注目,或者更準確點說,是他們可以完全無視身周的一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病久了的緣故。


    石乙看了一眼不遠處亭下好像正在輕聲交談著什麽的主仆二人,待收回目光看向莫葉,就見她也正看過來,眼神裏明顯藏著問題。


    “在一般情況下,一個男人極少會對另一個男人流露出那種表情。”莫葉盯著石乙的雙眼,語氣裏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你認識那個人?”


    “不能說是認識,隻能說我聽聞過此人的名頭。”石乙見莫葉一派認真表情,自也收了戲謔之心,“清風館,你聽說過麽?”


    “清……那可是男寵賣笑之地,難不成你去過那裏?”莫葉認真的表情漸現裂隙,流露出一絲訝然情緒,遲疑了一下,她才又道:“那裏可是女子尋歡之地。”


    “前段日子樓裏不是平白占了燕家一個大便宜麽,停業的那三天,樓裏從上至下隻要是女的,連侍婢都捎帶上了,全都跑去清風館瘋玩了一把。”想起對於樓中女子來說無比開懷、可是對於自己來說卻無比憋屈的那一天,石乙微微上挑的嘴角禁不住一陣抽搐。按捺下開始有動蕩趨勢的心緒,他才又道:“也不知道那天小姨腦子是不是犯了什麽病,這般瘋狂燒錢法,我不跟著過去怎麽行。”


    莫葉注意到石乙輕顫的嘴角,失笑道:“我看你會去那裏隻是因為貪玩。不過這也不難理解。樓裏若全都走空了,卻是為了外出奢侈一把,你沒理由枯守空樓不跟著去湊一份熱鬧。”


    石乙攤手。強顏笑道:“你能這麽理解當然最好,我可不是有那癖好的人哦。”


    聽了石乙這番解釋。莫葉隻嘿嘿笑了兩聲,原來她的話還沒說完。


    “可是,據我所知,清風館絕對隻接待女賓,這項對客人的區分非常嚴格,不像東風樓沒有嚴格限製。”莫葉說到這兒,一雙微微眯著的眼眸開始閃現新奇的晶亮,“你是怎麽混進去的?”


    石乙怔住了。他雖然沒有說話,心裏卻已漸漸意識到一個問題,臉上表情也漸漸變幻豐富起來。


    莫葉臉上表情也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她笑得狡黠如貓:“整個東風樓歇業三天,即便我不打聽,恐怕主動打聽的人也不少。不過啊……有些內幕消息是隻有我才能打聽得到的。”


    “哦!”石乙終於完全回過神來,立即並起兩根手指隔空點了點莫葉的鼻尖,頗有警告意味地說道:“關於此事,可不許你張揚,以免壞我聲譽。”


    莫葉自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尖。眼中故意流露出困惑神情,輕聲笑道:“京都逸公子為排解旅學三年積累的苦悶,男扮女裝混入男寵館尋歡的獨創事跡。即便說開了應該也不會影響到多少個人聲譽吧?”


    “這還不夠損?”石乙內心的動蕩情緒終於快要按捺不住了,感覺胸中火山噴發在即,“我就猜到你是在明知故問,這麽戲弄我你會感到很開心麽?”


    莫葉想了想,然後很認真地回答:“開心。”


    這個賤賤的、卻又十分認真地回複,令石乙幾欲仰麵躺倒在地,裝死。


    ……


    在杏杉廣道上打鬧嬉玩了一圈,這場由莫葉挑起來的鬧劇最後卻是在石乙那裏宣告結束,隻因為石乙實在跑不過莫葉。不論是從速度還是從耐力上來比較。石乙都不是練了三年內功大成心法的莫葉的對手,最後隻得氣喘籲籲宣告投降。


    而為了表達投降示弱的誠意。石乙將自己了解的清風館全貌為莫葉講解了一番。


    ――其實即便不是為了示誠這個目的,石乙八成還是會對莫葉介紹這所男寵館。


    今天的賞花之遊進行到眼下這個時辰。已經沒什麽新鮮事可供聊資。倒是因為半道來了位清風館的美男子,惹得花蔭下多少花癡女子動春心幾番臆想。此刻四周人聲之中已然有不少人在議論,如此這般比較映襯,石乙為莫葉介紹清風館的事倒更接近是隨波逐流地聊些俗段子。


    正如東風樓有十一釵,琴棋書畫歌舞曲,每一釵都有自己擅長的本領,代表了東風樓的十一麵無可取代的活招牌,清風館裏的男寵也有類似的安排。


    傳言清風館有“清、風、少、遊”四字公子,今天這位來到了春啟節賞花之所的清風館少淩公子便屬於少字係。很明顯,排在“少”字下麵的男寵名字裏都串入了這個字。而根據石乙的介紹,莫葉才知道,四字公子的排字都是有來頭的,排在“少”字下麵的公子都是以臉孔俊美無暇著稱。


    但讓眾多京都典型花癡女子頗為遺憾的是,這位少淩公子已經許久不為清風館攬生意了。


    不知何故,他已是病了大半年。聽說前幾天,那位對他始終不離不棄的養主曹氏婦人竟直接被清風館趕走,隻因為少淩公子的病況漸重,連隻是陪女客聊聊閑話都無力支撐,館主怕曹氏婦人再這麽糾纏下去,別說讓少淩養病,很可能就因為這點小事要害死他。


    而做皮rou生意的清風館主居然會為了自己養的賺錢工具而得罪老主顧,據說還是因為清風館目前的玉郎倌人數缺失得厲害,館主也急了,不敢再怠慢下從,還指望著少淩公子快些養好身體,憑他的天賦好麵皮,絕對能夠重振清風館的招財風。


    而在見過少淩公子一麵之後,莫葉也有些打從心裏遙遙同意清風館主的這一觀點。


    “那麽……你能確定剛才來的那位,就是清風館四字公子中‘少’字三公子之首的少淩了?”已經坐進了街邊修築的觀景亭,正倚在石桌旁握著把瓜子在嗑的莫葉悠然問道。話音剛落,又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石乙。


    石乙則正側目看向不遠處,聞言隻是點了點頭。連視線都未偏移半分。


    在他目光所指的另外一座觀景亭下,來自清風館的少淩主仆依然歇坐於桌邊。事實上這兩人從剛才入亭子開始。就沒有挪過半步。此時這兩人手中都多了一本書,桌上也增了碟糕點,兩人伸手在書上指指點點,似乎在攀談著什麽,極少伸手向那碟糕點。


    注意到石乙並沒有認真聽自己說話,莫葉下意識循著他的目光朝不遠處那座觀景亭下的主仆二人看去。


    學著石乙的樣子仔細觀察了片刻,莫葉並沒有看出什麽奇特處。側目看見他還保持著一副目不轉睛的樣子,她有些納悶。略作猶豫後忍不住扯了一下他的一截袖擺,說道:“你再這麽看下去,可真要出事了。”


    石乙終於肯別過頭看向她,不解說道:“出什麽事?”


    “男風啊!”莫葉籲了口氣,“連我都快要忍不住懷疑了。”


    “又在拿我尋開心是吧?”石乙目光微凜,自莫葉手中扯回了自己的衣袖。


    “我不這麽說,你肯回頭麽?”莫葉輕歎一聲,緊接著又問道:“我知道你沒那種愛好,你自己也已經說了許多遍了……可是,你到底在看什麽?你看出什麽怪事了麽?”


    “是有些怪。”石乙沒有再看向那邊。而是攤開手掌揉了揉自己的雙眼,然後伸手到果碟裏抓了把瓜子,跟著莫葉一起嗑。


    此時的莫葉反倒沒有再閑嗑瓜子。她與石乙的角色似乎互換了,這會兒改她盯著那邊亭下對坐的兩人,定住了眼神。過了片刻,她才收回目光,也是自己揉了揉眼睛,然後說道:“我沒看出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那兩個人似乎是在學生字,就像我剛認識你那會兒,你說有些字不識。咱們二人就捧了同樣的兩本書對生字。”


    莫葉話中提及之事,令石乙腦海裏翻開了一段記憶畫麵。因沉思而顯得十分平靜的臉龐上終於浮現一絲微笑。然而他很快又斂去了這種溫和情緒,心神之中浮現一絲來自前世多年職業習慣而培養出的警惕。


    麵對莫葉朝他看過來時充滿疑惑的目光。他差一點就說出了自己此時心裏的想法,然而話至嘴邊,終於還是被他險險壓下,隻是簡單說了句:“也許是我思緒太重了吧。”


    莫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變化,她本來想說些什麽,猶豫了一下後,亦是作罷。


    莫葉對清風館的了解雖然不如石乙知道得仔細,但也並非他所估計的那般淺顯。隻是介於幾天前自己第一次去那男寵館肆的方式,雖然沒有石乙去時那般有損顏麵,卻也談不上是正經行為,所以莫葉也就沒打算提那件事了。


    兩人口頭上沒有說,不代表他們就沒有覺察。


    對於來自清風館,此時就歇坐在不遠處一座觀景亭下,似乎正在認真看書的少淩公子與他的女仆人,已經收回旁觀目光,正在悠閑嗑瓜子的莫葉和石乙實際上都還未收束質疑的心思,而是都沉默著在心裏揣摩自己從那兩人的看書行為上觀察到的幾處疑點。


    ……


    “羽林衛,巡視每隊十人,一刻時一崗。”


    “記下了。”


    “巡防軍卒,每隊三十人,半個時辰一崗。”


    “記下了。”


    “便服近侍……”


    “……”


    離莫葉歇坐的觀景亭約摸有五、六丈遠的距離處,另一座觀景亭下,那位來自清風館的清俊公子倚桌而坐,擱在石桌上的雙手攤開一本書。他的目光很自然的落在扉頁上,聲音輕微、以極慢的速度吟誦,似乎是在念著書上的文字,實際上卻是在以一種隻有坐在他對麵的那名仆女能聽清聽懂的方式,傳輸幾條訊息。


    每當那名仆女以同樣的方式念出那三個字,清俊公子才會開始念第二段。如果此時能有第三個人聽清他們口中所念的真正內容,想必即便是目不識丁的人也難以相信這兩個人是在


    而因為距離原因,石乙雖然聽不清那個名號少淩的病容俊男念的是什麽,卻依然察覺到了異樣。則是因為他發現那兩個閱讀中的人共有的一種奇怪舉動。那兩人並非瞎子,但他們似乎在眼閱的同時,又以手指在進行盲讀。並且盲讀的速度要遠快於目光對文字的過濾,呈現一種眼手配合上的畸形。


    石乙質疑的問題確實是存在的。隻是他尚未琢磨到詳盡處,不想管閑事惹麻煩的心態也讓他沒有再繼續深思,但關鍵的一點還是,他實在想象不到那邊亭子下的兩個人可以如此膽大。


    今時杏杉大道旁觀景亭下的少淩公子並非清風館原來的那位俊男少淩,雖然他真是因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所以看上去跟原來那位少淩公子一樣病怏怏的。至於他的臉孔為何能如此接近原來那位少淩俊公子,這除了因為他本身有一定的天賦底子,最關鍵還是因為他身邊這位仆女也非來自清風館的普通下人,實是一位易容高手。


    這倆人今天來到杏杉大道。當然不是為了賞花,他們是真攜了事情而來,有任務需要完成。


    雖然被人圍觀的感受讓這兩人一時有些難以適應,但他們又必須承認,如果沒有清風館少淩公子的名聲為掩,他們要這麽直接走上杏杉大道搜集他們想要的資料,也許會比現在這樣更為危險。


    名號少淩的年輕人手中書冊翻至大半,離他與那名扮作仆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事先約定的內容還差一小部分,他的手忽然停了下來,目光也從書冊上挪開。朝不遠處另一座亭子下正在埋頭嗑瓜子的一對男女看了一眼。


    那對男女似乎是在比賽嗑瓜子,卻見兩人的臉色一個認真一個凝重,手拈瓜子投入嘴裏的節奏快得絲毫沒有休閑的意思。腳尖前的地上已經堆起一小摞殼,活脫脫兩樽脫殼工人。


    ――石乙和莫葉此時的確在出神,為了一件他們都意識到了但還沒有說開的事。


    ――他們都覺察到了那對來自清風館的主仆有異,但此時他們神思外遊,倒沒注意到那對主仆也已察覺到他們這邊有異。


    將投向一旁的視線收回,少淩擱下書站起身,長舒一口氣後說道:“即便透徹了這些方方麵麵,要成事也是很難的,這裏不比外麵。”


    坐於石桌另一邊的那名仆女聽見衣袂拂動聲。知道對坐的男子已經起身離桌,她則隻是抬眉看了一眼。然後目光重新回到書麵上,語氣平淡地道:“能進入到這裏的機會。一年也隻有一次,能多知道一些總是好的,重複的準備是成功的唯一助力。”


    少淩沒有回應。


    其實女仆人此時的集中精神已然不在書上,隻是她不知道自己此時不繼續裝出看書的樣子,還能做什麽。她知道四周有許多雙眼睛在往這邊看,全因為她對麵的男子外表天賦太出色,他本人似乎並不介意那些目光,但她沾了這光,卻感覺很有些無所適從。


    她與他來自同一個地方,自小接受的訓練也是出自同一位師傅,藝成之後參與的也是同類工作,唯一的區別在於,她對身周一切的警惕心偏被動,而他則更為主動。


    因職業所引,他需要常常扮演人群中耀眼的角色,出現在公眾場合,接受旁人諸多注目。盡管如此,這也不會削弱他的警惕心,他會非常敏銳的注意和質疑身周一切,哪怕那些旁的人隻是多看了他幾眼。當然,在過去幾年常常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的他已有充足經驗把這種反察行為做得不留痕跡。


    不過,今天來皇家景觀大道賞花春遊的遊客實在太多,活動性也是極大,所以年輕人本也沒打算注意這樣寬泛的人群裏有什麽異常。但此時他會警惕旁邊亭子裏那對正在嚴肅瘋狂嗑瓜子的男女,是因為他認出了那女子正是前幾天在霧山上碰見的那位。伴隨著他的態度轉變,緊接著他又注意到,坐在那臉熟女子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眼神裏也有一種熟悉的神韻。


    難道他們也是……


    正當年輕人少淩心裏質疑的東西漸漸清晰起來時,耳畔忽然傳來那女仆人的聲音:“你認識他們?”


    ――在不久之前,同樣的話,莫葉也以此問過石乙。


    清風館女仆人一開始也沒有留意不遠處亭下那正快速嗑瓜子的兩人。她大致是因為少淩公子的注意而留意了一眼,但很快也發覺到了異處。


    “見過一麵。”少淩收回目光,看見女仆人臉上現出訝然神色。他很快又補充說了句:“她並不識我。”


    女仆人聞言鬆了口氣,精神這才緩和了些。


    少淩平靜地望著她的臉龐。過了片刻後忽然說道:“師姐,你的單子揭開了麽?”


    這個話題轉得太快,女仆人有些沒反應過來,微怔後才道:“揭了白單,黑單還在等。”


    女仆人話中提及的兩種單子實際上並不如它的稱呼那樣有兩種顏色,隻是因為白單可改而為白,黑單一旦揭開,兩張單據代表的買賣契約就算蓋章言定了。


    至於黑白二單裏頭拴著的貨品。自然也是別致的。世上所有互易互利的貨品都可以回收改賣,唯有一種嚴格來說不可買賣的貨品除外。然而在特殊的時代、特別的環境下,有些不可以賣的東西也被擺上了台麵――因為,在活人社會裏,在現實麵前,沒有什麽東西是用價值衡量不出來的。


    少淩公子年紀雖輕,卻已是這個行業裏的拔尖快手,他當然聽得明白何為白單黑單,可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此刻才會不相信這女仆人回答他的話。


    但他沒有直言辯駁。而是在沉思了良久之後,緩慢開口說道:“師姐,經過了下河郡的事。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你願意聽麽?”


    年輕人那著裝改扮成女仆人的師姐聞言隻是淡淡說道:“你該不會是要勸退我吧!”


    “規矩是什麽,我當然知道。”年輕人微微一笑,“我隻是想提醒你要小心。”


    “你思考了半個月的問題就隻是這兩個字?”女仆人將目光從書頁上挪了出來,看向年輕人少淩,“這兩個字,不是應該在我們脫下門派弟子服的那一刻就拋下了麽?”


    “我思考的問題其實跟勸退的意義很接近。”本來是在憑欄遠顧的年輕人轉過身來,“所以我才要先問你是否願意聽。”


    “那你別說了。”女仆人的回複很快,答案也很堅決。


    “好。”年輕人也沒有再堅持這個話題。立即截斷思考地延續,直接轉入在此之前的主題。他重新坐回桌邊。拿起桌上的書冊,繼續剛才未完成的事。“巡防軍卒小隊整體單兵武力較低,五等以下,但疑有擒拿陣……”


    年輕人用微不可察的聲音以極低的速度念完一段話,然後開始等待,然而他等了許久都未聽到那一聲“記下了”,這才抬眼挪出書頁朝對麵看去,就看見坐於對麵的女子竟似在出神。


    “你這個樣子真的很叫人擔心。”年輕人歎了口氣,“我很後悔,剛才不該說那些話。”


    女仆人回過神來,聞言隻是輕鬆一笑,說道:“你無須在意,我剛才走神,隻是因為在想你的事。”


    “我的……”年輕人剛剛開口,還沒來得及說完一句話,忽然眉頭一蹙,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劇烈咳了起來。


    女仆人見狀,更是心神一陣束緊。她連忙擱下書起身走到年輕人身後,抬手輕輕為他拂著後背,同時擔心地道:“你這個樣子,才是最讓人不放心。也許我剛才就該強硬點,不許你跟來。你的毒傷還未痊愈,前幾天又與那高手碰上……我真的擔心你會毒發攻心。”


    年輕人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壓下咳意,挑唇說道:“蕭淙雖然經常治死人,但他治蛇毒的手藝可稱一絕,師姐你就放心吧。”


    扮作女仆人的師姐皺著的眉稍緩,但還是忍不住道:“那姓蕭的有沒有說你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清除體內的du素?”


    “蕭淙又搬家了,不過這是他的習慣,救過一人便不會再留住當地,走之前他已經留下足量藥物了。”年輕人的語氣遲疑了一下,“按照他囑咐的藥吃下去,大約還要十來天。”


    女仆人聞言。清秀但沒有柔弱態的雙眉再次微微蹙起,說道:“既是如此,你怎麽還要急著接單?為什麽不等到傷勢痊愈了再作打算呢?”


    “依白單上的描述。這次任務並不難做。”年輕人神色輕鬆地開口,“目標不會武功。”


    “當朝二皇子也不會武功哩。好做麽?”女仆人橫了他一眼,“你的黑單揭了沒有?”


    “還沒有。”年輕人如實回答,想了想後他又說了句:“倘若這次的目標真是王泓,咱們也許正好可以合作一次。”


    女仆人輕拂年輕人後背的手掌一頓,眼露疑色地道:“你揭了我的黑單?”


    她說的這種事本來絕難發生,因為在她與他共同所屬的組織裏,兩個帶有任務的人能碰到一起的幾率都極低,更別提互看對方接的單子包含什麽內容了。然而世事難料。就因為一些不太能說得清、又沒什麽道理可循的原因,這對同門同行在幾天前碰到一起。


    具體來說是年輕人救了他的這個師姐。為避開京都府這幾日在全城低調卻密集鋪開的監察官兵,年輕人以少淩公子的名頭,建議師姐喬裝改扮之後混入清風館。清風館主能在魚龍混雜的歡場將生意做到眼下這般名聲,做的雖然是俗事,身份卻沒那麽簡單。京都府官兵搜查到了這兒,也得給幾分麵子,有幾處獨院因為館主叮囑過,也就沒掃刮得太狠。


    而近幾日年輕人與他的師姐整天都待在一室,表麵上是丫鬟照料主子。實際裏是兩人搭手輪番戒備。如此近距離的相處,如果年輕人想看他這位師姐這次帶來的差點為之豁出性命去的任務,想必機會不少。


    但這可是組織條例中的大忌。


    注意到師姐目光中的神色變化。年輕人隻是微微一笑,說道:“還用我揭麽?師姐,你明明已經揭了黑單,為什麽還要欺瞞我。”


    黑白兩種單據都是為目標提供的資料,但又有著明顯的區別。白單全是文字,有時全麵,有時殘缺,但絕對不會像黑單那樣附有肖像。而黑單一旦揭開封條,除非接單者身隕而任務合約不可更改。


    如果按照這女子話中所言。她還沒有揭開那黑單,可這定事單據卻被年輕人揭開。雖然這樣做不符合組派規矩,然而結果卻仍可算預約改派。像這類買賣契約涉及兩方性命。在委派之前會由組織裏的專人調查一番,才會確定任務接手人,以保證可完成幾率。像這樣乍然改派,是會容易出大問題的。


    更何況……這女子的確騙了她的師弟,她明明已經揭開黑單,知道自己這次要取的人頭長在誰頸上,所以她愈發明白,如果眼前這個師弟真的看了她的那份黑單,後果會是多麽嚴重可怕。


    這本來是一個不可能改派的任務啊!


    聽到師弟說的話,再看他那神情一派平靜的側臉,女仆人先是一怔,隨後本來是輕輕擱在他背上的手突然發力,一掌拍了下去。


    年輕人萬萬沒料到她會突然來這麽一手,本來就內傷未平,突然受這來自後背正中的一掌,勁氣內韌,激得他將將壓下去的咳意頓時全麵爆發出來,咳得撕心裂肺,端正坐直的脊背也微微躬了起來。


    這邊鬧出的動靜太大,引得四周投注過來的目光倍增,而那些本來就因為少淩公子俊美外表而芳心悸動的妙齡女子更是擔心得不行,要不是剛才羽林衛隊嚴肅警告過四周遊人,她們恐怕會直接奔過來噓寒問暖一番。


    原本仍在專心嗑瓜子的莫葉也因為咳聲所引,收起心緒朝旁看去,聆聽片刻後目色一動。她倒不是擔心那俊美惹人羨的少淩公子,隻是因那咳聲證明了一件事。


    剛才石乙在介紹清風館時提到,少淩公子病了大半年,但並非得了癆病,而隻是因為體虛致全身乏力,戶外活動近乎斷絕。因為並非染上癆病,所以少淩公子要來杏杉大道賞花之事並不受限製。


    莫葉有過幾次在葉府小住的經曆,不知出於何種原因,葉正名向她普及了幾種傳染大病的辯症法,此時她借這份經驗仔細聆聽那咳聲,也可以確定石乙知道的情況屬實,排除了清風館為了留住生意而故意遮掩少淩公子病情的可能。


    但與此同時,她又從那位少淩公子的咳聲中聽出了另一種訊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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