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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還隻有六歲的岑遲並不懂得這麽多,他大抵隻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但卻正是這樣直接的感觸變作話語吐露出來,最能直達問題疑點。在得了大師兄的回答後,岑遲仍是眼含疑惑,想了想後又問道:“學得不一樣就不能在一起麽?這幾天大師兄一直都在這裏,不也很好麽?”


    岑遲的話音剛落,旁邊趴在床上佯裝看書的林杉也偏過頭來,顯然他心裏也同樣抱有這個疑惑。


    “嗯……你這麽說,也不算全錯。”蕭曠正在收碗的手微微一滯,沉吟了片刻,然後換轉話題,輕聲問道:“小師弟,大師兄向你提問,如果這幾天我不在這裏,二師兄也幫不了你,那你會如何生活?”


    岑遲聽出大師兄說話的語氣有些變了,而每當他這樣遣詞說話時,都是他極為認真的時候。


    所以岑遲的麵色很快也變得嚴肅認真起來。


    然而當他極為認真的將大師兄問的這個問題思考數遍後,他卻皺起眉頭。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雖然記憶力很強,擁有著幾乎能過目不忘的天賦,但在獨自生活這件事上,所擁的本領匱乏得一片空白。


    他下意識朝一旁因為受罰而臀後被板子打脫一層皮,以至於隻能趴在床上,但也正朝這邊看來的二師兄看去。


    他恍然發覺,二師兄雖然做飯難吃,洗衣服也常倉促了事,但二師兄至少會使用火石打火,能把一鍋米煮熟,甚至有時候衣服被山路上的荊棘掛破。二師兄還能歪歪扭扭縫補丁……這一切生活的本領,自己卻連勉強做到都不能。


    “我不知道……”良久地思索過後,岑遲緩緩低下頭。“我不會……”


    “這是你第十一次這麽說話啦!”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林杉這時忽然插話進來,“不會就學到會。大師兄不會一直待在這裏聽你說不會、不知道。”


    蕭曠少有的一次,沒有幫年幼的岑遲說話,而是讚同了林杉的話,點了點頭後接著對岑遲慢慢說道:“如果沒有我在這裏,你已然學會做飯。你的身高或許還不夠支持你收攏桌上的碗碟,但如果沒有人幫你,我相信憑你的頭腦,不會想不到。還可以踩著凳子收碗這個辦法。”


    岑遲聞言抬起頭來,神情裏有一絲明悟,些許驚訝。


    “照顧自己的生活,這是作為一個人應該掌握的最基礎本領,無關天賦如何。”蕭曠話語微頓,然後接著道:“孤立無助的環境最能讓人學會承擔與堅強,你年紀還小,現在對你說這些,也許不太適宜,但這卻是你必須明白的事情。


    在你到來之前。二師兄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生活,他最初學會用火石時,摩擦敲打了那石頭數百次。但他無法因為失敗就停止嚐試,因為身邊沒有第二個人會出手幫忙,點不著柴火,他就隻能挨餓。


    因為米裏有沙子,差點磕裂他的齒骨,所以他學會了淘米。


    有時候師父不在,要改善夥食隻能靠自己。這山上物產豐富,但如果他沒有學會射箭、設計陷阱,那麽即便有兔子從他腳前行過。頭頂有山雞飛過,他也隻能飽一飽眼福罷了。”


    “因為指望不上有誰能幫忙使自己輕鬆。便隻能自己動手,學會掌握這些為人最基礎的本領。”蕭曠伸手輕輕撫了撫岑遲頭頂的辮發。“如果有我在這裏,我可能無法狠心做到對你的困難視而不見,但若如此,不知你會遲多久才能學會這些?這是師父他不希望看見的結果。”


    岑遲混沌半解地聽著蕭曠說的話,雖然有一些不明之處,但他至少先將原話一字不漏的牢記在心裏,然後他就認真點了點頭。


    而就在蕭曠的話剛說完,岑遲一時還未接上話頭的間隙,屋外忽然飄入一個聲音:


    “曠兒所言不差。”


    這熟悉的聲音透著無比嚴正的語調,令屋中的林杉和蕭曠皆是精神一振,年紀最弱的岑遲則眼中流露出些許怯意。


    蕭曠放下手中還留有殘羹的碗碟,撣了撣衣袖,然後朝門口走進來的那名身材頎長、目光明濯、木簪烏袍的中年人躬身深揖:“北籬大弟子蕭曠,拜見師父。”


    林杉也已自床上翻身下地,盡管臀後傷勢被牽扯得隱有裂開的勢頭,疼得他額頭開始滲汗,但這點痛苦並未阻止他拜行師徒之禮:“弟子……”


    林杉剛剛攢手,將要拜下時,就見北籬老人舉袖為阻,語氣溫和了些地道:“杉兒,你好好歇著吧!”


    雖然幾天前的施懲,由他親自動手,每一板子打下,力氣落得都很結實,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直打得二徒躺了幾天都未養好。但懲罰這一檔子事兒過後,他這做師父的能照顧到的地方其實都仔細關照到了。


    林杉心裏也很明白,是自己犯錯在前,受罰是必然的結果。雖然師父沒有絲毫寬恕,但自己不可能因為此事而去記恨什麽。


    隨後,北籬老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岑遲臉上。


    岑遲並未行禮,而隻是神情有些怯意地低聲喚道:“師父。”


    “嗯。”北籬老人淡淡應了聲,然後他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掀開林杉後背的衣服仔細看了看,緩言說道:“已經結痂了。”


    他側目看向蕭曠,又道:“這幾天是祛朽生新的關鍵,你小心些,切忌使他的傷痂二次裂開,以免在今後留有疤跡。(..tw無彈窗廣告)”


    “是。”蕭曠頷首。


    北籬老人檢查完林杉的傷勢愈合情況,便未再多說什麽,站起身朝岑遲招手:“遲兒,跟著為師出來。”


    岑遲依言跟在北籬老人身後向屋外走去。臨出門之際,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大師兄雙手自然垂在身側。目光溫和平順地看過來。二師兄依然趴在床上,但與大師兄的平靜目送不同,二師兄的眼裏有些許關切的神色。


    行至屋外。見師父依然沒有停步的意思,岑遲沉默著一直跟到背後草屋快要隱沒於山林間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問道:“師父,您要去哪兒?”


    北籬老人聽見身後傳來稚嫩童聲發出的疑問,他卻連頭也未回一下,依然保持著束手於背,略微昂首的步姿,淡淡說道:“到達了,你自然就能知道。”


    考慮到跟在身後的是一個走不快的孩子,其實他暗暗放緩了腳步。但在那孩子眼裏看來。師父步履如風,依然行走得極快,自己跟得有些吃力。


    如果是數年後的岑遲聽到師父的這句回話,一定會在心裏腹誹兩個字:“廢話!”


    但在岑遲六歲時,聽見這話,他的第一反應是暗自覺著:“二師兄果然在學師父說話。”


    從師父的說話語氣裏聽出些許不悅,岑遲便不敢再繼續多問。


    山路崎嶇蜿蜒,岑遲隻覺得自己走了很久,師父仍沒有停步的意思,前方也沒有出現什麽房舍。這樣無言的步行旅程。未免單調,岑遲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落在師父束在背後的手臂上。


    師父的兩隻衣袖格外寬敞,若非彎起架在背後。恐怕會拖到地上。而因為寬闊衣袖被架起在半空,隨著師父的身形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起伏,那兩道衣袖也晃蕩起來……不知出於何種動機,岑遲下意識想要模仿。


    他也將稚嫩且骨腱還未完全長開的雙臂繞到背後,想要體驗那種衣袍無風自動的感覺,不料他很快發現,自己的雙手繞到背後幾乎不能握於一處,似乎手臂有些不夠長……


    於是他努力的扭著肩膀去夠手指,若有旁人從正麵看他。那樣子會顯得說不出的別扭,但他自己當然無法意識到這一點。


    終於。他束在背後的雙手抓握到一起,然而就在此時。他行走的身形變得極為失衡,隻是地上小小一個突起的頑石,即絆得他正臉朝下,啃了滿嘴草茬。


    北籬老人終於站住了腳步,轉過身來。


    他不知道新收的這個孩子心性未脫的弟子摔倒的原因隻是貪玩,還以為是這孩子終究稚嫩弱小了些,比不得另外兩個弟子。


    側目看了看山路前方,估摸著餘下路程的長度,北籬老人輕輕歎了口氣,將重重摔下、已經痛得流淚、但卻能忍住一聲不吭的岑遲自地上扯起,掀到了自己背上。


    岑遲剛到大荒山時,一路上也是這般趴在師父背上過來的。但那時他是因為忍受了太久的饑餓,病得已經神誌不清,無法自己行走了,才享有特別待遇。


    在岑遲的記憶裏,這一次趴在師父背上,才是最真實的感受到了師父的溫暖。師父的後背,比大師兄更寬厚。


    然而岑遲此時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有些吃驚,有些緊張,掛在師父兩邊肩膀上的兩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北籬老人明顯感覺到了背上那孩子的緊張,忽然說道:“把拳頭鬆開,圈牢為師的脖子,莫再從背上滾下去了。”


    岑遲這才依言照做,隨著心情略微放緩,他忍不住又問道:“師父,您生氣了嗎?”


    北籬老人語氣一慣平淡地道:“你何出此言?”


    岑遲忐忑著道:“您……您對人說話都不會笑的……”


    “為師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你要盡快習慣。”北籬老人話語微頓,然後才接著又道:“遲兒,你記住了,在師門做好弟子責務,你對為師便無任何愧歉。平時見了為師,你也不必唯唯諾諾,心裏有何想法,盡可抒發,無論對錯,為師都有點撥解答你的責任。即便有些事情,或許暫時不能對你解釋得太清楚,也定會擇時再談。”


    “是,師父。”聽了師父的一番教誨,岑遲再回話時,聲音裏不知何時多了些昂揚的語勢。


    ……


    ……


    那天,岑遲第一次步入了北籬老人的住所。


    師父的住所在大荒山霞虹峰頂,從外表看去,也隻是幾間草頂房,但在那幾間房子地表下嵌入的暗室卻大得驚人。暗室裏有很多口箱子,在之後的歲月裏。岑遲卻再未有機會去那裏一探詳盡。隻記得唯一一次機會,還是師兄林杉冒險帶他潛入,匆匆翻看了幾口箱子。裏麵裝的全部都是書籍。


    在那堆滿了箱子但寬敞整齊的地下暗室裏,北籬老人取掉了岑遲脖子上掛著的生辰鎖。


    直至那一刻。岑遲才算是正式拜入北籬學派。


    也是從那時開始,受師父教誨,岑遲模糊的劃定了自己以後的求索目標,以及淡化了記憶中本也不太清晰的父母印象。


    發掘自己的天賦潛力,成就輔國之才,超越二師兄,繼承北籬學派百年之誌。


    如果事情一直朝著這個軌跡發展,倒也不錯。


    然而這樣雖然有些辛苦。(..tw無彈窗廣告)但充實且穩定的生活,並未持續太久。


    竟僅僅隻持續了三年。


    在那個雨夜之前,師父在岑遲心裏的形象,依然是偉岸博學的,他隻有滿心的敬服。


    但這樣和諧的學習環境,似乎就在那一夜被暴風閃電衝刺砍伐得粉碎。


    究竟是什麽原因,造就了這個結果?


    九歲那年被迫離開大荒山,離開了師門學派以後,岑遲在外流浪遊學了十多年,一直很費解。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師父為什麽會突然如瘋魔附體一般,握著把尖刀衝進了他的臥房……


    師父。你眼中突然流露出的狠辣,究竟是為了什麽?


    雖然在多年以後再遇大師兄蕭曠,一番長談過後,岑遲終於知道了九歲那年,師父要趁雨夜殺他的原因,但他心裏的疑惑反而更深沉了。


    三年間,一千多個日夜的諄諄教導,生活上雖然清淡但不失細微地關懷,難道都是假的嗎?


    如果不是二師兄突然衝了進來。冒死抵擋,師父。您對我,真的下得了手嗎?


    眼前的那兩間熟悉的草屋漸漸在視線中模糊。似乎是因為漸去漸遠,又似乎是變作煙塵隨風而逝;大荒山雄壯高偉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似乎是如濺了水的墨團,層層暈染入夜色中,又仿佛在往地下陷,陷入了一片海……


    眼前卻出現了一條山路,這條路沒有崎嶇的石礫,反而鋪著整齊的石階。石階小路兩旁的風景皆已模糊成了墨色,隻有石階反映著月色銀輝,現出正一步步走在石階路上的那個頎長人影。


    這個人影將雙手束在背後,兩隻寬大的袖子晃蕩在半空,似乎隻要那人的手臂再垂下去一些,這袖子便要拖到地上。


    岑遲記得那背影,尤其很清楚記得那人頭發上插的那根木簪。


    曾經師父背著他走山路時,他有好幾次差點沒忍住要去拔那根木簪子。


    那時很單純的隻是覺得好玩罷了,不似現在,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又仿佛隻是眨眼即至,當他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木簪,他的心驟然緊縮。


    仿佛在那根樸實無華的木簪上,纏繞著森冷氣息,而那頎長的身影也已被抽空,住進去了一個惡靈。


    “師父?”


    盡管岑遲對那熟悉的背影隱隱心生懼怕,因為那背影讓他想起九歲那年的雨夜殺戮,但看著師父一步步走遠,他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


    他本來是不相信鬼神怪力論的,隻怪九歲那年,迫使他離開師門學派的殘酷經曆,在他心靈上刻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使他在再見某人時,止不住的心神失穩。


    不知自什麽時候開始,烏雲掩蓋了銀月,天空又下起了雨。


    然而岑遲沒有感受到臉上有冰涼雨水滴落,他隻是聽見了雨水打落在石階上發出的聲音,水霧四濺,石階上已經又走遠了些的師父背影,變得更加朦朧。


    那道模糊的背影,並沒有回頭的意思,依然繼續一級一級踏著石階向前走。


    “師父!”岑遲高喊了一聲,下意識往前追出一步。


    也正是在此時,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極輕,仿佛飄在半空,隻是起意向前躍出,即像切雨的燕子,一下子掠出了數丈。掠到離那道影子隻差不到七步的距離。


    這詭異的一幕,令岑遲心頭無端一空,他頓時又隱隱意識到。自己仿佛變成了掉入陷阱裏的兔子。


    那個在雨幕中漸漸走遠的背影忽然站住腳步,轉過臉來……他的臉模糊了五官。不知是因為雨越下越大影響了視覺,還是因為那張臉孔猙獰扭曲到了一起……


    那個人手裏握了一把尖刀,鋒利的刀口仿佛能將天空墜下的雨滴切成兩瓣。


    那個人冷冷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持刀的模糊人影在說著話的同時,似乎也正要走過來,但他又隻能在原地扯動腿腳,卻邁不開實際的半步距離。


    到了這時。岑遲才看清,原來那模糊人影的腳下,還有一個少年身影。那個少年緊緊抱著持刀人影的雙腿,才致使他邁不開步履,而少年身上的靛青色衣衫已經變成一種暗紅顏色,並非因為被雨水打濕,而是被血水浸透。


    “走啊!”


    少年仰起臉轉過來,大聲喊道。


    與那頎長人影模糊的臉孔不同,蜷在地上的少年雖然身形模糊在了一片暗紅顏色中,但他的臉孔輪廓在夜色雨幕中卻能非常清晰的印入岑遲眼中。那睜大的雙瞳嵌在慘白的麵龐上,黝黑的瞳孔仿佛開啟了地域的通道。


    “師哥……”岑遲忍不住顫聲喚道。那個頎長人影冰冷的聲音以及他握著的尖刀,令岑遲直欲立即轉身逃走。但當他看清拖住那頎長人影步履的竟是二師兄林杉,看見二師兄倒在血泊中,他頓時又覺得,自己的雙腿僵硬了。


    “走!”少年再次喊了那個字,合著血沫嗆出喉口,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極為蒼白,“不走等死啊!”


    站在山路石階上的岑遲,望著眼前那一幕,心緒驚恐至極。他沒有轉身。但總算能控製雙腿後退一步,卻不料這一步踏入了深淵。


    “師……”岑遲壓抑著嗓音嘶吼。猛然自夢魘中驚醒,旋即就感覺到四肢百骸被痛苦填塞。激得他的手腳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但幸好自己現在已從那幾可摧殘心魂的夢境中掙脫出來。


    雖然明知道是夢,可在剛剛睜開眼夢醒之時,岑遲的心裏竟隱有劫後餘生的感觸。他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不慎牽動肋下斷骨處傷痛,禁不住悶哼一聲。


    身體上的痛苦很快使他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臉上又浮現一絲苦笑。


    如此折騰,有時放空了心神想一想,還真是件無趣至極、徒增傷痛的事情。


    一旁趴在桌麵上打盹的中年道人方無聽見床那邊傳來的響動聲,坐直身體側目看過去,有些驚訝地道:“這麽快就醒了?”


    在說著話的同時,方無已自桌邊起身,走到床沿坐下,然後扣著岑遲的手腕診看片刻,隨後又道:“小命得保,但至少要臥床休養五天,才能活動手腳。”


    “五天?”岑遲忽然想起一事,掙紮著要坐起。


    方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急聲道:“別掙了,斷的肋骨才剛接回去,如果不注意休養,恐怕會造成隱疾。”


    岑遲無聲歎了口氣,他也已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糟糕透頂。之前在夢境中時,他雖然總覺得自己的雙腳不在實地,身體如遊魂漂浮,但那時隨著神智的飄虛,渾身傷痛倒也虛化朦朧起來,不似現在醒來時這樣真實且劇烈,激得他裏衣盡被汗濕。


    方無將岑遲的手放回棉被裏,然後看著他慢慢說道:“何苦如此折騰,我本以為,茶棚裏的事情過後,你便放下了殺念。”


    “為了避免高潛從你那兒看出端倪,以便我在客棧裏繼續行事,之前離開茶館那會兒我必須騙過你。老道,如果你生氣了,盡管罵我吧。”對於此事,岑遲本想對方無抱以歉意笑容,然而此時他渾身各處無不痛苦,實在笑不出來。頓聲片刻將呼吸調勻,他蹙著眉又道:“你剛才給我吃的那種紅色小藥丸還有嗎?”


    方無微微一愣,旋即搖頭道:“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我怎會隨身帶得太多?就兩份,你吐了一份,吃了一份,便沒有了。”


    “救急啊。”岑遲盯著方無的臉。顯然他在質疑道人的回答,“你信不信,一個本可以活命的人。卻可以不流一滴血,活活被痛死?”


    方無扯了扯嘴角。忽然道:“像《刑房百日誌》這種牢獄手劄,你還是少看為妙,以免會胡思亂想。”


    岑遲淡淡地道:“若非那書是你的珍藏,我還不屑一顧呢。”


    “收藏也是無奈之舉,像此類前朝遺留的禁書,恐怕現世即會被焚。”方無摸須灑然說道,“這種用囚徒鮮血生命換得的經驗之書,雖然一字一句的記載過於凶殘。但也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以《刑房百日誌》裏的那種手段進行逼供,恐怕就是石人也得開口了。原作者那種變態才智,今朝也再難得見。”


    岑遲麵無表情地道:“如果你不肯拿出那種紅色小藥丸,也許今後你會失掉一個能與你同聊那變態作者的朋友。”


    “但是你現在需要休息。”方無收起了漫談的心緒,臉色沉著起來,“那種藥能激發人的體力潛能,你服用後會覺得精神振奮,可卻不知,那藥力的作用就是在燃燒人的元氣。你本就失血過多,哪還經得起這般煎熬?”


    “你覺得我現在能休息得穩妥?”雖然岑遲知道。方無說那番話也是為他著想,但身體上的痛苦給他的感受更加直接,挫磨了他的耐心。咬牙忍耐了片刻。他又說道:“不如你給我當頭來上一棍子,這樣我也可以歇了。”


    方無抿緊了唇,不說給,也不說不給。


    “給我吧。”岑遲沉聲一歎,望著中年道人的眼神漸漸有了哀求之意,“我知道你手裏肯定還留有一份。”


    方無依舊坐著不動,隻聲音緩慢地問道:“我給你那種藥,但你吃了可別發瘋,別再做瘋狂之事。”


    “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情況。”岑遲挑了挑嘴角。“除非那紅色小藥丸是仙丹靈藥,否則服食之後雖然能激起些精神。最多也隻是夠我張嘴說話罷了,還能怎樣。”


    “我也是為了防著你胡來。決心要殺高潛的事,你就騙了我。”話雖這麽說,方無卻還是做出了讓步,果然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小紙袋,隨手丟到了岑遲胸前蓋著的棉被上。


    岑遲動了動手指,想去拿那裝著藥丸的紙袋,但他卻很快又放棄了,長出一口氣,說道:“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就別動。”方無說著,已至桌邊,倒了杯涼開水端過來,幫助岑遲服藥。此時屋中的情景,實在不適合外人得見,因而方無沒有喚人送開水進來,他非女子,在有些事情上也沒那麽多的講究。


    不過,岑遲本也是隨性之人,涼水助藥對他而言算得了什麽,他現在隻想盡快吞下那藥丸,要減輕些身體上的痛苦。


    內腑受挫之痛、斷骨之痛、拔毒之痛,一並襲來,對他這樣毫無武功根底的人而言,確實令他每清醒片刻、每一次呼吸都變成活著的折磨。


    關鍵是他此刻還有些怕那個夢,不想再次入夢。比起身上的痛苦,在那漆黑背景下的模糊夢影中,他感受到的那種剜心恐懼更加難捱。


    如果讓這中年道人知道自己討要那藥丸的目的,減輕痛苦還是次要,其實主要是為了不讓自己逃避那個夢,這道人一定會笑的吧?


    心中的雜念一閃即過,岑遲不再多想,略微低頭,下唇湊近方無遞來的水杯,含了口涼水合著那顏色有些詭譎的小藥丸嚼碎吞下。


    第一次服食這種藥丸時的感受,他依稀還記得,但此時當他再一次感受到這種藥丸的藥力時,心裏還是止不住有些驚訝。


    一團焰火自腹中燒起,但隻是燒到了五髒六腑,如被困在鐵爐中,並不能烘熱因為失血過多而冰冷的四肢。這種體溫上的差異感受,怪異得令人無法描述,然而即便非醫道中人,也能體會到,這是病態的藥效。


    盡管如此,嘴唇絲毫未恢複血色,但雙頰卻燒出幾縷血絲的岑遲,又很受用的感覺到,服藥之後身體確實舒服許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


    隻是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髒有些煩躁,如在鍋子裏受高溫灼烤的豆子。有些不規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輕重不一,似乎還有炸開成碎的可能。


    岑遲閉上眼睛。盡可能將呼吸梳理平緩下來,以圖病態心悸的感覺能漸漸平複一些。


    這第二次服用藥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時更清晰些,察覺到這藥丸的邪門之處,他偶然心生一絲畏懼,暗付道:這藥果然不能隨便吃,藥性太猛烈了。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種念想,忽然睜開眼說道:“老道,你這藥讓我不禁想起一個人來。”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無摸須說道。“我也想到了,這種毀譽參半的藥,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這藥確是蕭曠給的,我並未見過廖世。”


    這話方無在第一次給岑遲吃紅色小藥丸時就說過,隻是那時候岑遲已處於半昏迷狀態,方無覺得他可能已經忘記,就又重複了一遍。


    可實際上岑遲並未忘記,也沒有因為方無把藥的事情推到大師兄身上,就斷了懷疑廖世的念頭。


    廖世雖然屬於北籬學派的旁支傳人。但與岑遲這個北籬主係弟子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說雙方不會有什麽來往也屬正常,事實也確是如此。現在岑遲忽然認真思考起這個人來。乃是因為他將這個人的線索搭到了二師兄林杉頭上。


    岑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據我所知,廖世因為前朝老太後的事,厭絕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將救贖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子也算了進去。因而他在離開天牢後的行蹤,一直是極為隱秘的,連皇帝都瞞著,卻隻有師哥知道。”


    方無知道他有兩個師兄,一時有些不習慣這種有些古怪的稱謂。遲疑著道:“你說的是……林杉?”


    看著岑遲點頭,方無思索著道:“這個應該不難解釋。早些年蕭曠被北國王府軟禁,是林杉救他脫離牢籠。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來往可比你頻繁多了,關於廖世的行蹤,可能早就串了消息。”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師哥救大師兄回國,過後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歸,哪還有頻繁來往。何況,在師哥離京的第五年,廖世隻在他隱居的村鎮現跡半年,就又徹底失去蹤跡……”岑遲說到這裏,稍微頓聲片刻,緩和了一下因為說話久了,身體虛弱而急促起來的呼吸,也是猶豫於接下來的話要不要對方無說得太直白。


    “其實,史靖一直在尋找廖世。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勇武決斷,但思謀在他看來還不足厚,這樣的將才在一直拿不到實際兵權的丞相家,可真是尷尬;史家二子是個瘋傻兒,不提也罷;倒是史家三子,城府頗深堪比老子,史靖這個做爹的也對這個兒子極為上心,但是史家三子有個隱疾,就是不能見血。”


    話說到這裏,岑遲的嘴角滑過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接著道:“這個癔症簡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誰都有能力控製,否則皇帝怎麽放心這樣的角色在樞密院任職。利用他的頭腦處理繁瑣的事務,而他卻絕不敢不盡心去做。”


    方無詫異道:“皇帝不怕這對父子串通消息,狼狽為奸?”


    “史靖手上沒有兵權,掌握國朝財政收入的權柄又分給了幾個尚書,他能做什麽,不過隻是給皇帝做根筆杆子,字寫得再好也隻是虛浮幾滴墨痕。”岑遲緩慢搖了搖頭,“這就好比一隻枕著魚睡覺的貓,若吃魚,立即會被漁人憑理殺死,若不吃,則被自己饞死。虧了史靖這隻老狐狸,竟這麽能忍。”


    方無忍不住道:“也許他是真的歸心新朝了呢?”


    “他個人的心思,外人怎能盡知,但恐怕不會太簡單。當年他投降得太快了,太聰明了。這樣聰明的人要麽難以易主,一生隻願意忠心於一個王,要麽就是隻以利益為主,一生狡詐,不忠於任何人。”岑遲望著方無輕輕歎了口氣,“總之當今皇帝始終不能對這個人放心,事實上我也覺得,像這樣防人千裏外的老狐狸,心思實在難測。”


    方無冷不丁冒出一句:“難道他還想篡位不成?”


    “誰知道呢。可一旦他的這種念頭有朝一日泄露出來,那他所處的環境也必然將他往那條路上推了。”岑遲微垂眼眸,接著道:“前朝三百多年,也不是沒發生篡位的事。畢竟相位離皇位似乎一步之遙,這是極大的權力誘惑,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會有權力欲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這種事,一旦有了開始,便不能回頭。


    再有就是,王熾本就是個篡位成功的好榜樣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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