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他們恪守宮裏規矩的事情,自然有宮裏的嬤嬤女官們在做。你是堂堂皇子,萬不能被這些瑣事纏絆你真正該擔起的大事。若這些事都要你來操心,那些專職管教新來宮女太監的嬤嬤女官是不是都可以吃閑飯了?”德妃越說,臉上的憤然之意越重,話至中途微頓後,她的目光微厲,一句一頓地道:“不行,母妃還是不放心你,改明兒,母妃再召幾個嬤嬤過來,好好核查一下你這華陽宮裏的奴仆,看誰還做得不夠仔細。沒資格留在這裏的奴仆,本宮全都要換!”


    德妃的這番話剛說完,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被嚇得心神一顫,包括服侍隨從德妃來到這裏的幾個霄懷宮的奴仆,眼中也都不禁閃過一絲惶然。今天查的是華陽宮,沒準明天就輪到自家霄懷宮了。而霄懷宮沒有二殿下這樣好脾氣的主子護佑著,倘若真查起來,恐怕霄懷宮裏的宮奴遭遇會更淒涼。


    而二皇子王泓在聽了德妃的話之後,心裏也頓時是大吃一驚。如果德妃要以剔除不良奴仆為由,查他的寢宮侍婢,父皇那邊定然會應允。他不知道德妃對宮婢太監的審查標準是什麽,但就看今天她處置了的那兩個人,一旦她真的著手查過來,自己寢宮裏已經相處得熟悉了的宮仆絕對會被排除一些,然後再填補進來一些新人。


    這樣會大大打亂他在宮中的陣營,沒人知道德妃若安排新的宮仆到他身邊服侍。這些新人是不是她的心腹。自此以後,自己若再想悄然出宮,恐怕更是難上加難。而自己要查當年葉氏賢妃之死的原因佐證,也會因為出宮不易,而磨耗更多的時間。


    另外,華陽宮的奴仆裏一旦存在這類新人,小星回來的機會將會變得更渺茫,自己藏在寢宮內室長屏風後麵的那個人,也沒法繼續待在這裏了。


    可自己偏巧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對德妃表現出拒絕的意思。


    以前小星還在華陽宮為婢時,王泓就派她隱秘地監看過德妃居住的宮闈。那時他就已經發現。德妃並不是一個心思簡單的女人。她培養了幾個厲害的貼身侍婢,平時卻並無絲毫顯露,隻作普通宮女狀。王泓認為,德妃對他的養育慈愛可以是含有真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就沒有存一點別的心思。


    是不是她也已經察覺到了華陽宮裏的異樣?


    若真如此。他此時出言拒絕。哪怕措辭再委婉,都會引起她更大的懷疑。


    可……那就隻能接受嗎?


    微擰眉頭思酌片刻後,王泓依然沒有反駁德妃的決定。他緩緩開口隻是吩咐剛才那對掌燈宮女落井下石的太監:“阿賈,本宮渴了。”


    “殿下稍等。”被喚作阿賈的太監連忙應聲,攜了一個宮女出去了。


    內室外的華陽宮主殿配有一個小水房,爐火徹夜不絕,開水隨時供應。阿賈很快拎著一個鶴嘴水壺進來,他帶出去的那個宮女回來時,手裏已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套骨瓷茶具,一隻茶壺,就隻茶盞。


    看見這一幕,德妃忽然想起一事,當即質疑道:“這都到了將要入睡的時辰,你們竟還準備侍茶?”


    太監阿賈在華陽宮待了數年,資曆和經驗皆長,麵對德妃的質問,也比較能鎮得住心神。他略作斟酌後便解釋道:“娘娘息怒,請聽賤奴解釋,這是二皇子殿下的習慣,水要溫了才入尊口。”


    “哦?”德妃詫異了一聲。


    太監阿賈命那宮女將托盤放到桌上,然後隻把茶壺挪開,九隻茶盞則分兩排仍舊擺在托盤裏。然後他就拎高手裏的鶴嘴大鐵壺,上下那麽一挪移,托盤裏的九隻茶盞裏就都有了半盞開水。


    這一番斟水的功夫,動作快且流暢,幾乎沒有一滴多餘的燙水灑落在托盤外。


    緊接著,那宮女就將之前挪出托盤的那隻茶壺掀開瓷蓋,然後她依次將九隻茶盞裏的開水晃蕩一下,傾入茶壺中,再依次又將九隻燙過開水的骨瓷茶盞放回托盤內,依然是上下排了兩行。


    太監阿賈再次拎高手中的鶴嘴大開水壺,這一次他沒有上下挪移,而是隻注滿了一個杯盞。


    宮女再次走近桌旁,也沒有再將那一杯開水晃蕩一下,就傾入一旁的茶壺裏,而是以那一杯開水為起始,依次從九個骨瓷盞中傾過。


    輪到傾入最後一隻骨瓷杯盞中時,她就端起那杯已經不再熱氣蒸騰的開水,輕輕在托盤裏一塊柔絨帕子上頓了頓,拭幹了盞底帶著的星許水漬,最後端著那杯水向榻邊走去。


    已經有兩個機敏的宮女一左一右伸手將絲帳撩起了一角。


    “殿下,水溫了,可以潤口了。”端著杯盞的宮女就站在榻邊,並不敢坐上去,隻是傾斜著上身,雙手將杯盞遞了過去。


    二皇子王泓剛剛接過杯盞,就聽那太監阿賈又開口輕詢了一聲:“殿下,需要麥管嗎?”


    王泓微微搖了搖頭,端著茶盞的手舉高了些,先淺淺抿了一口,然後就三兩口將盞中溫水盡飲入腹。遞回空杯時,他舒適地籲了口氣。


    德妃一直默然看著這一幕,心裏已經浮升起幾個疑惑,到了此時,她才看向那太監阿賈,開口問道:“你剛才說的‘麥管’是什麽東西?”


    “是一種小管。”太監阿賈說著,已經伸手取過早就擱在托盤裏的一隻小長形匣子,開啟匣蓋,躬著身雙手遞過額頭,好讓德妃看清匣子中的事物,然後他才接著解釋:“這是從成熟小麥的杆上截取的,每一根都經過賤奴仔細檢查清洗,有時候殿下夜裏口渴的時候。用上這種麥杆,便不用坐起來也可以喝水,也不會嗆著。”


    德妃聽了他這解釋,眼裏現出一絲新奇神色。


    早些年她隨王熾居於北方,小麥是那裏的農民最長播種的農作物。北方小麥抗擊多風氣候,又因為一些地利土質的原因,普遍長得禾密杆粗,穗子也大。但此時德妃眼見太監阿賈手托的匣子裏擺的雖然的確是麥稈,但明顯像是南方小麥。


    “這東西是怎麽得的?”德妃伸指拈起一根麥管,上下看了看兩端管口的斷麵。又道:“這東西安全嗎?”


    太監阿賈垂眉恭聲說道:“這種麥管已經被京都商人設計專門的工藝精製過。並在不少茶館鋪貨使用。不過,選購入宮的這一批是由胡氏工坊獨開一個工區製作的,應該不會出問題。”


    “胡氏工坊?”德妃微微一挑眉,“那可是排在京都五大工坊第四位的大廠子。他們怎麽會做這種小玩意兒?”


    “因為這一批麥管是供給二皇子殿下使用的。另外。大公主那邊宮人也要采辦一些,所以就委派胡氏工坊製作。麥管的製作加工工藝並不複雜,小作坊普遍可以製作。但隻有胡氏工坊製作出品的,賤奴們才敢采辦回來伺候殿下使用。”阿賈說到這裏,仿佛又想起一件事來,話語微頓後就趕緊又補充道:“不過,胡氏工坊代辦這份差事,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益。每逢宮中采辦這些細物完畢,胡坊主就會把剩下的那部分以不低的價格售給京都幾家茶館,因為質量以及尊譽方麵倚了皇子殿下一些餘輝,胡坊主自然會收個好價格。”


    德妃聽阿賈把話說到這一步,不禁失笑說道:“不過是用麥稈製作的東西,還能賣多高的價格?再者,京都居民會習慣借用這種小物什飲茶?”


    “娘娘息怒,先容賤奴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這也是陛下聖諭在前,萬民一家,切不可倚了皇家身份就負了百姓的益處,無論如何,總不能讓替宮裏辦事的商家專做虧本生意。胡坊主憑此差事,借些皇子殿下的榮光去,賺回本錢,勉強也算在規矩之內。”太監阿賈斟字酌句地說到這裏,忍不住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悄然看了一眼德妃此時的臉色。見她麵容還算平靜,他才又補充說了一句:“至於這麥管京都居民們用不用得慣,賤奴也曾好奇問過胡坊主,以他的話來解釋,這小物什在京都的銷量竟還不錯,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小作坊量產。想必……想必京都居民是用得慣的吧。”


    “哦……”德妃沉吟了一聲,悠然說道:“聽你剛才說來,華陽宮,還有公主那邊都在用這種物什,好像就隻有本宮那裏還未曾知曉了?”


    太監阿賈聞言微怔,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連忙恭聲解釋道:“娘娘息怒,因為這種物什……在使用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損了雅儀,所以……”


    阿賈開口之初就是萬分小心,生怕給德妃抓住半點動怒的由頭,但在不知不覺中,他還是將話說到一個死角。使用麥管有失雅儀?德妃不能失了姿儀,二皇子殿下就不需要姿儀了?公主也不需要了?


    阿賈說話的語氣漸漸也遲疑起來,皂色太監服裏頭,後背開始冒出冷汗。


    就在這時,溫水潤喉後就一直安靜偎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忽然出聲說道:“阿賈,你先退下吧。”


    太監阿賈聞言如受大赦,連忙應聲,又向德妃告了一聲罪,就又拎起那還有大半壺開水的鶴嘴鐵壺,帶著那宮女收拾了桌上的杯盞,從內室退到外殿去了。


    目光在那一對太監宮女出去的背影上停了停,德妃就轉過臉來望向王泓,微微一笑說道:“華陽宮裏的奴仆,倒也有一些可愛之處,就是有的地方也終是胡鬧了些。”


    王泓淡笑著道:“母妃說的胡鬧,是指兒臣用麥管嗦水的事?”


    “何止此事……”德妃目光一指一旁桌上剛才放過那些杯盞的位置,麵色微訝地道:“就說那九盞斟水的事,母妃也是頭一次見到哩。”


    王泓恍然一笑,解釋道:“這也是那些宮婢想的招,有時候兒臣夜裏忽然覺得渴了。但外殿水房爐子上擱著的都是滾燙開水,一時半會兒溫不了,他們又不可能像母妃那樣做,把水吹涼了,便想了這個辦法。”


    德妃聞言,心緒微動,不知不覺就想到自己那宵懷宮裏的宮婢們。相比較起來,宵懷宮裏的侍婢雖然處處小心規矩,但也少了許多趣味,叫她們往左。她們便絕不會往右。今天來這一趟華陽宮。雖然叫她碰上幾個不守規矩的劣奴,但同時也讓她隱隱覺得,她寢宮裏的那些宮奴個個都有些規矩得不似活人,倒似木頭。


    沉默片刻後。德妃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看來。這些奴仆。也不是絲毫不知小心謹慎,剛才斟水時,他們也知道先將所有杯盞都燙一遍。”


    這時的王泓忽然覺得時機已到。正準備趁著德妃此刻心思疏鬆之時,借勢說一說他對於剛才德妃的那個提議所持的不同意見。


    可就在這時,德妃又先他一步開口,卻是要離開了。


    “好了,母妃也不在這兒多打攪你休息了,這便回去了。”德妃說罷,就要轉身出去。


    王泓也準備起身恭送,這時,德妃忽然又回過頭來,抬袖做了一個阻止的動作,然後她朝左右兩個宮女吩咐道:“皇子前幾天受傷失血,身子有些涼,切不可再受風寒,你們兩個去屏風後頭的衣櫃裏再取一套絲毯,給皇子加蓋上。”


    兩個宮女連忙應聲,就朝內室後頭走去了。


    王泓聽聞此言,已是暗暗大吃一驚。


    以前他的貼身侍婢小星還沒有離開華陽宮的時候,他曾派她監視過宵懷宮幾個月,所以他早就知道,德妃身邊的侍婢分兩種,一種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宮女,另一種則身懷不俗武藝。


    他不知道德妃吩咐的那兩個宮女是不是屬於會武功的那一類別,如果是,隻是憑她們對人的呼吸聲敏銳地覺察力,衣櫃櫃裏藏的那兩個人絕對難以繼續隱身了。


    內心情緒起伏太過劇烈,臉上就難免有絲毫的顯露。


    德妃望著起身至一半,忽然定住了身形的王泓,不禁疑問道:“皇兒,你怎麽了?”


    “沒……”意識到自己臉上的驚懼神情可能已經被德妃的眼光捕捉到了,精神又過於係掛衣櫃裏藏著的那兩個人,王泓忽覺胸臆一滯,話不及說出口,一陣猛烈的咳意就竄上喉頭,他咳得躬起了背。


    德妃見狀不禁心頭微疼,連忙走過來,一邊輕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因為擔心而責備道:“說是小心別受風寒,這就咳上了,你這孩子……為娘今晚上又要擔心得入不得眠了。”


    王泓本想說些什麽,無奈這一通咳來得太激烈,他一時竟按捺不下去,連眼角都咳得濕了。


    “毯子呢?!都在後頭磨蹭什麽呀,快點拿過來!”德妃朝去了屏風後拿絲毯的兩個宮女吼了一聲。


    兩個宮女很快取了毯子回來,皆是手腳輕顫,有些懼於接近德妃,隻將頭垂得極低的雙手將毯子遞過來。德妃似也暫時不管什麽姿儀了,一伸手就抓過質地輕柔的絲毯,然後扶王泓躺回榻上,替他蓋上兩重被毯。


    因為多了一條毯子,占了一些空間,德妃並沒有看見錦被掀開時露出的那冊子的一角。


    替王泓掖被角時,德妃捏了捏那條毯子,臉色忽然又惱了起來,朝那兩個剛才去後頭拿毯子的宮女叱道:“叫你們拿毯子,你們也不知道拿厚一點的來?!”


    兩個宮女被嗬斥得身子一抖,一個字不敢漏出口,驚惶得將本就低著的頭垂得更深了。


    德妃瞪了那兩個宮女一眼――也不管她們此時是否看得見――然後她就視線一偏,又喚了兩個宮女去後頭。


    這後頭被喚去取被子的兩個宮女果然速度夠快,並且取來的被子也足夠厚實,德妃照例要將那被子抓在手裏,卻不料這被子比那絲毯可是沉重多了,她險些沒抱穩的滑落到地上。


    她一時又怒了,叱道:“這被子多久沒曬過了?濕沉得跟磚塊似的,這是能給人蓋的嗎?再去換!”


    說罷,她一甩手將那疊得方正的錦被扔了出去。


    兩個驚惶垂著頭的宮女仿佛額頭上長了雙眼睛。立時搶前一步,將主子甩脫的錦被穩穩接住,然後快步又朝屏風後的衣櫃去了。


    此時的二皇子王泓終於艱難地忍下了咳意,正好看見那兩個宮女接被子的動作,他暗暗心一沉,看出這兩個宮女正是德妃手下會使武功的那一類,連忙開口阻攔道:“不用了,隻蓋這兩層,就已經很暖和了。”


    德妃側目看了他一眼,就見他攤開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又說道:“手心都熱出汗了。”


    德妃下意識在榻沿坐下。然後握起了王泓朝她攤開的那隻手,緊接著她就覺得王泓的手一片滾燙。她心下一驚,順著王泓的小臂往上一探,裏頭也是一片滾燙!


    “什麽時候開始發燒的?你身上難受都感覺不到的嗎?”德妃先是焦慮地朝王泓責備了一聲。然後她偏過臉。急聲道:“還站著做什麽。去傳禦醫來!”


    又有兩個宮女跑了出去。


    待收回了目光,德妃又伸手探了探王泓的額頭,她不禁皺起了眉。驚疑說道:“難怪母妃剛才沒有察覺,你這額頭有些涼,身上卻燒得滾燙,這是怎麽回事啊?”


    王泓淡淡笑道:“母妃別擔心,兒臣並不覺得如何難受,何況夜裏發燒是兒臣以前常有的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就隻會叫別人不擔心,你宮裏的這些人聽得慣了,真就全不擔心了!”德妃憂心地責備了一句,然後她眼神微變,雙手捉起王泓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傷手,滿目異色地道:“難道是這外傷有變在作怪?從小到大,你還從未受過這麽深割到骨頭裏的劍傷啊!”


    “母妃,這點小傷不礙事的。傍晚禦醫來換藥的時候,就見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王泓含笑安慰了德妃一聲,同時眼光斜睨,看見那兩個去屏風後衣櫃裏取被子的宮女已經回來了。


    這兩個宮女懷抱兩疊錦被,觀察到此時德妃的情緒起伏較大,她們的眼神便有些瑟縮起來,不敢輕易靠近過來,隻是微微垂著眸安靜站在一旁,就似兩樽木雕。


    宮女一連去了後頭三次,王泓的心緒就起伏了三次,但見她們三次也都沒發現自己藏在衣櫃裏的那兩個宮外之人,他終於暗暗大鬆了口氣。


    精神放鬆下來,王泓便又有些心生疑惑,宮女們去得這麽頻,照說衣櫃裏的兩個大活人絕難躲過了,但這兩個宮女又果真隻是抱回了被子。


    不過,沒發現總比當著德妃的麵將那兩個人捉出來的結果要好太多,王泓便暫時也不再多想此事,隻希望德妃快些回她自己寢宮裏去,他才能有空暇,親自去後頭看一看。


    稍稍理了理心緒,王泓看向德妃,就見她正捧著他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傷手,猶豫著想要做些什麽,又無計施為的樣子,他就溫言說道:“母妃,待會兒等禦醫診治後,您也趕緊回去休息吧。明早兒臣可能會遲些起了,南院那邊,父皇還需要母妃勞心照顧。”


    德妃點點頭,細聲叮囑道:“明天你就在寢宮好好休息一天,你父皇有母妃照顧。你每天去向父皇母妃請安的事兒,這幾天也都免了,這件事由母妃做主。”


    這番話說罷,德妃歎了口氣,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在王泓的傷手上輕輕撫了撫,幽聲又道:“遙記幾年前,那天是母妃的生辰,你跑去摘花壇裏的薔薇,要當禮物送給母妃。你心思細,怕母妃被花梗上的刺紮到,你就想著自己先把刺摘下來,結果卻把自己的手紮了。你從小就是這樣,總不知有些事可以使喚仆人去做,偏要自己勞心傷身。”


    循著德妃的講述,王泓很快也想起了那件事,嘴角微微上揚。事實上摘薔薇被刺紮到的經曆,他小時候犯得還挺多的。


    “你被花刺紮了,便總是藏著不說,卻不知母妃了解你這性子,看見你送花過來,必然會把你的手捉了查看。”話語微頓,德妃就接著講道:“不過,被花刺紮了,拿針挑去了刺,過個兩三天就好了。哪像現在你手上這道傷,傷得這麽深。母妃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看著幹著急。等這傷愈合了,恐怕還會留下一道痕跡。”


    德妃說到這裏,已是眼眶微紅。


    王泓看著她傷感,心中亦不禁微生感慨,他挪過沒受傷的那隻手,覆在德妃纖秀的手上微微握緊,微笑著說道:“從小到大,兒臣隻會給母妃惹麻煩,這一次能為母妃做些什麽。因此受些傷又算得了什麽呢?母妃若再因為此事難過。就等於說兒臣又做錯了,比起傷口之痛,這是令兒臣更心疼的事情。”


    德妃聞言連忙拈起絲帕拭了拭眼角濕痕,強笑說道:“好。母妃不難過了。”


    望著德妃含淚微笑著的臉孔。這一刻的她慈祥而憐憫。真正與一位母親的模樣契合,王泓臉上也現出欣然之意。心緒稍緩,剛才強壓下去的咳意又竄了一些上來。他抬起覆在德妃手背上的手,掩唇斷斷續續咳了幾聲。


    肩身一陣顫動,待他放下手來時,掖在袖攏裏的那方棉布帕子就掉了出來。


    王泓看見那方棉帕滑出袖攏,心神頓時一震,反手就將那帕子抓在手中,正要藏握在手心,卻還是慢了一步,被德妃看見。


    德妃的目光盯向那露在王泓手掌外一半的棉帕,隔了片刻後,她才將目光移回王泓臉上,含笑說道:“這是哪兒來的手帕,好像不是宮裏的東西呢?”


    一時之間,王泓腦海裏諸多念頭齊動。


    這樸素的棉手帕,太過普通了,放在宮裏隻夠做抹布的品質,卻還嫌小,他是不可能再找哪個宮女暫時替小星“頂包”了。


    微怔片刻後,王泓作出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支支吾吾地道:“這……這是兒臣撿來的……”說罷,他手指一挪,終於將整個手帕都握進拳頭裏。


    “來來,讓母妃也看看,你撿到了什麽好東西。”正當王泓準備把那方素棉手帕再次塞進袖攏裏時,德妃已伸手過來,握住了他那攢著手帕的拳頭。見此情形,他也隻能順意地鬆開了拳頭。德妃拈起他掌心那方手帕,才剛一觸指,她就訝然道:“怎麽是濕的?你把濕的手帕藏在袖子裏做什麽?”


    王泓眼中神色閃爍了一下,緊接著就解釋道:“兒臣剛才用手帕擦過汗,棉帕子不容易幹。”


    好在這棉手帕在袖子裏已經捂了許久,否則要是最初那個樣子拿出來,可就一點都不似隻是擦過汗那麽簡單了。


    “這些事盡可使喚仆人做,你當華陽宮裏養的這些宮婢都是擺設嗎?”德妃佯裝責備了一句,但她此時的注意力其實大部分都放在了那方毫無宮廷氣息的素帕上。


    在指尖抖開了那方微濕的帕子,凝神掃視片刻後,德妃果然也發現帕子一角繡的一片花瓣。這一點刺繡雖然也很簡樸,隻用了一種顏色的絲線,刺繡的針法也是很簡單的平行針腳,但卻也足夠證明,這帕子是女子的事物。


    一方女子使用的手帕,出現在一位皇子手中,並且這方帕子過於樸素,像是民間女子所有,卻被一位深居宮中的尊貴皇子神情緊張的藏匿。這一帕一人之間,仿佛存在著什麽故事。


    此時寢宮內室裏沒有絲毫異樣痕跡,令德妃有思維空間往禁宮密探那方麵想,她隻是有些俗氣、但也屬人之常情地想到了某個方麵,便含著詢問的笑意柔聲說道:“皇兒,這手帕是怎麽得來的,你可不許瞞著母妃。”


    王泓幹咳了一聲,不知道德妃是不是已經走入了自己掘的那條岔道上,便隱含試探意味地反問一句:“母妃何出此言,兒臣剛才說過了,是撿來的。”


    “你啊,從來在母妃麵前撒不得謊,這樣的手帕,擱宮裏就是身份最低鄙的宮女都不會使用,你能從哪兒撿來?”德妃說到這裏,就掩唇笑了起來,“還在母妃麵前藏藏掩掩的,我看你這藏的不是樣事物,而是藏了一個人吧?”


    若是德妃隨行的宮女剛才去拿被子時,將屏風後那排衣櫃裏藏的兩個人捉了出來,德妃再說這話,一定會令王泓心驚肉跳。


    但現在他大致能有自信,衣櫃裏那兩個人不管是耍了什麽戲法,總之是不會被德妃的宮女發現了。他便放心下來,能比較從容地應對德妃詢問。


    從德妃剛才那番話中,王泓聽出來了他希望設計到的結果,心中微喜,接下來的布置就簡單許多了。


    “母妃,兒臣說了實話,您可不許氣惱。”假意裝作猶豫了片刻,王泓才開口接著道:“這……這手帕是兒臣在宮外撿到的。年初的時候,兒臣得知皇姐準備中元節出宮去逛燈會,便求了她好幾天。終於得她同意。帶了兒臣一起出宮遊玩了一趟。燈會那天,街上非常熱鬧,也就不知是哪家姑娘遺落了手帕……”


    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眸色微垂。隱有羞意。


    德妃看見這一幕。就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了。雖然她的確有些惱。二皇子居然瞞著她跑去宮外遊玩,這要萬一出點什麽事可怎麽辦?但一想到這孩子也開始懵懂知情,這是一種可喜的成長。她眼中又浮現出笑意,溫言說道:“肯定又是葉醫師家的孩子跑宮裏來鬧的,沒想到這次竟把你也帶出宮去了,等下回那妮子再入宮來,本宮定要好好給她上一堂女訓課,她在女學那裏算是白念幾年書了。”


    王泓連忙補充說道:“母妃千萬不可,中元節的事,都是兒臣求她們才答應的。那件事說好了要瞞著所有人,若是為此令她們擔了罰,今後她們恐怕連華陽宮的門都不敢邁了,兒臣今後還能找誰解悶呢?”


    加上這番話,先在德妃這裏做個準備,待她再去找公主王晴對口風時,即便公主不知情地否認了,也不會引人質疑。


    德妃此時卻沒有想這麽多,她隻是在聽王泓說話時,心裏頓時冒出一個念想,便笑著道:“你是皇子,還會發愁找不到人解悶?母妃是瞧出來了,你心裏已經有人了。隻是啊……這宮外之人終究身份低了些,配不上你。今兒這事,母妃改日再跟你父皇商議商議。你也到了該選妃的年齡了,此事擇日也要報禮部議辦。京都諸位貴族家適嫁的姑娘,母妃早就幫你留心著了……”


    沒想到這個話題才剛開了一道缺兒,德妃就一下子念叨出這麽多準備來,看來她是真準備把這事情做實了,王泓卻有些無所適從起來,有些緊張地連忙出聲婉勸:“母妃,兒臣現在還不想選妃。”


    “嗯?讓禮部把貴女名單畫冊編好遞上來,先讓你看一看,這樣又不會妨礙到誰。如果京都貴女裏頭,還沒你看得上的,那正妃的位置也可以先空著,側妃卻是要選一兩個妙人兒的。”德妃說到這裏,稍稍頓聲,臉上笑容略斂,這才接著又道:“至於宮外你留心的那位,如果你一定放不下,告訴母妃她是哪家的姑娘,母妃再去向你父皇說說,憑空給她家封爵提位子是辦不了,但還是可以賞賜一番,把她接到宮裏來,做你的貼身侍婢還是可以的。”


    聽了德妃這話,王泓不禁默然在心裏想:論貼身侍婢,誰還能做到他的小星那樣細膩體貼?


    看著王泓微微怔神的樣子,德妃又追問了一聲:“別再瞞著了,說吧,那姑娘是誰?”


    “……”王泓收回思緒,望著德妃,一時有些失語。


    那姑娘是誰?根本就沒有宮外的姑娘,他又該怎麽編?


    就在王泓有些無言以繼,寢殿內室全然安靜下來的時候,殿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算是緩了王泓的尷尬。門外燈火搖曳,至門口熄滅,是兩個提著燈籠的宮女從太醫局那邊請禦醫過來了。


    禦醫朝德妃、皇子行過大禮後,德妃便暫時從榻邊離開,坐去桌旁。一個太監搬來一把圓凳擱在榻邊,太醫坐了過去,從藥箱裏取出一個軟絲囊,墊在王泓伸出的手腕下,再才搭上兩根手指,開始診脈。


    隻過了片刻工夫,診脈結果便出來了,禦醫的答複與王泓剛才說的所差無己,無非就是要多休息靜養之類的醫囑。


    其實像這樣的醫囑,王泓從小到大在禦醫那裏已是聽得滾瓜爛熟,幾可倒背。為什麽不同的禦醫對他地診斷卻能如此口徑一致,他心裏大約也很清楚,困擾他多年的體弱之症,實際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不足之症,體質基礎出了問題,什麽藥的輔助力也是不夠的。


    禦醫開了一道補養方子,一道安神方子,便準備拜別離開。


    德妃看過了那兩道方子之後,就攔了那禦醫,質疑說道:“這樣的方子,皇子平時就常常服用,可醫官仔細看看,皇子虛汗發燒,豈是這兩道普通方劑可以治療的?醫官是否疏漏了什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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