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無怔怔看著岑遲一口氣吞飲了半壇酒水,再才垂手擱下酒壇,長出一口氣說道:“可惜了好酒。”


    就在方無對岑遲酒後說的這句話頗為不解的時候,他就見岑遲拎著那半壇酒,去了房間裏側一麵屏風後頭。


    一聲脆瓷響動過後,就是“嘩啦”流水聲音。


    很快岑遲就拎著空酒壇回來了,隨手丟在桌角,然後他又拍開了一壇酒的封泥,但不再是拎著壇子去屏風後往夜壺裏傾倒,而是彈指在房間裏潑灑。又用了半壇子酒澆了地,剩下的半壇子酒,他開始向自己身上灑。


    很快,這間原本收拾得整齊幹淨的客房,就變成了兩個酒鬼昏天黑地沉醉酒鄉的爛窩,酒氣熏鼻,過於濃鬱。


    岑遲放下第二個空酒壇,又拖了第三個酒壇到手邊,在拍開封泥的前一刻,他看向愣神看著他的方無說道:“你可以喝醉,我卻隻能玩酒。”


    方無雙眼微睜說道:“你這到底是在做什麽?”


    ……


    高潛在客棧一樓辦理好入住手續,再去客棧後麵的馬棚檢查了一下槽中豆料,然後回到客棧一樓大廳用了些飯菜,這才回到二樓客房。


    高潛的房間就在岑遲房間的隔壁,他還未走近自己的房間,在走道裏就聞到了強烈的酒氣,濃鬱到已經不能稱之為醇香了。


    高潛也已經快三個月滴酒未沾,其實也已忍得辛苦,但為了丞相的囑托任命,毫無疑問他會選擇繼續隱忍下去,但這卻使他對於酒的氣味十分敏感。


    意識到某種情況,高潛沒有探問什麽,直接推開了岑遲房間的‘門’,然後他就看見了趴在桌上已然爛醉如泥的兩個人,地上滾倒幾隻酒壇子,酒水殘灑得到處都是。


    看中年道人方無從椅子上滑到了桌子下麵,抱著桌腳鼾聲漸起的樣子,顯然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還能倚在桌麵上坐穩的岑遲似乎醉得輕些,臉朝裏側趴在桌上,喉嚨裏似乎正低聲錯‘亂’的哼唱著什麽曲調,一隻手長伸向前,指端還勾著一隻酒壇子的係繩。


    “先生這是怎麽了?如此暴飲,有損身體。”高潛步入屋內,下一步就準備挪開岑遲手邊的酒壇子。


    不料他的手才剛碰到酒壇邊沿,趴在桌上臉朝裏側的岑遲忽然轉過頭來,與此同時,他原本隻是‘摸’著酒壇係繩的手屈起五指,將壇子更牢固的抓在手裏。他凝視著高潛,一字一頓,似醉非醉地道:“老道已經不行了,你來陪我喝!”


    “這不行,在下的責任是保護先生,而非陪先生酗酒傷身。”高潛言辭拒絕,並試圖再次奪走岑遲手中的酒壇子。


    這一次,他輕而易舉就得手了。


    因為岑遲忽然主動鬆開了手。


    高潛抱著半壇子酒微微愣神,緊接著他就看見岑遲又拍開了一壇新酒的封泥。


    “如果沒有人陪,其實自斟自飲或可更暢快些。”話音剛落,岑遲就掀起酒壇,“咕咚”一通猛灌,很快一壇子酒就空了一半。


    旁觀這一幕,高潛隻覺得有些心驚,同時他也隱隱意識到,此時他若想從岑遲這兒問出點什麽,比如問岑遲為什麽忽然這麽猛地酗酒,岑遲極有可能不願多說。


    ――其實他本該還能意識到一個問題,但因為他眼見岑遲的灌酒速度過於‘激’烈,催得他必須先想辦法勸酒,所以才會忽略了此間藏於濃鬱酒氣中的些許異樣氛圍。


    視線稍移,高潛重新投目向桌底,挪開一把椅子,蹲在桌邊掰開方無抱著桌‘腿’的手指,將他從桌子下麵拉起來,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略作遲疑,高潛就拎起剛剛從岑遲手裏奪過來的半壇酒,但不是要往自己喉嚨裏灌,而是手腕一轉,翻著酒壇子將酒水盡數潑在了方無臉上。


    酒水依然醇香,但如果不是飲入肚腸,而是潑在臉上,那冰涼的親膚感受就跟清水差不多了。


    方無果然清醒過來一些,半睜著眼,還沒待他看清麵前站著的是誰,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方先生,你們這都是怎麽了?為何忽然酗酒?”


    方無搖晃著腦袋說道:“好酒不可‘浪’費。”話剛說罷,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掛著的幾滴酒水,那是剛剛高潛朝他潑酒醒腦時沾上的。


    高潛歎了口氣,正要開口再問,忽然就聽背後傳來酒壇摔碎的聲響。


    緊接著就是岑遲的咳嗽聲傳來。


    “咳……咳咳……”


    岑遲手裏的酒壇子已經摔成碎渣,他原本抓著酒壇的手此時緊緊按在肋下,一聲咳咳一口血,‘唇’邊一片殷紅,被酒水打濕的前襟很快又糊了一片刺眼赤‘色’。


    饒是高潛手底有過數條人命,此時看見眼前這一幕,仍是頓覺莫名驚恐。


    隻因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讓你陪我喝一場,你……咳……你不肯……”岑遲的臉龐因為身體裏爆發的痛苦而漸漸扭曲,略顯猙獰,他咳了一陣,極為艱難地斂下一些咳意,便望著愣神站在對麵的高潛,喘息著說道:“沒機會了……你現在就是想……也沒機會了……”


    “沒有機會”這四個字,在高潛的印象中,具有兩重意思。


    一種普通的意思,隻是一個事機的錯失;另有一種特別的意思,渲染著危機感。


    但此時高潛看眼前的事況,從岑遲喉中嘶啞出的“沒有機會”這四個字,既像是在指喝酒這件事,又仿佛隱約透‘露’著另一重意味。然而,僅憑屋中這兩個沉醉在酒夢中的兩個人,能如何動得了他高潛?


    即便酒勁能壯慫人膽,能增莽夫力,但他高潛可是相府十家將之首,禦敵防身憑的是武技,莫說兩個酒後瘋漢,就是再來二十個醉酒瘋漢,都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此時本就不會武功的岑遲又有了毒發的狀態,已然是個廢人。


    所以高潛在短暫的怔神之後,就轉身又看向了醉癱在椅子上的方無。根據高潛的了解,方無是有武藝藏身的,隻是近乎從不顯‘露’,故而在此時客棧房間裏這個有些古怪的環境中,高潛對方無的警惕會更高一些。


    還有一點就是,倘若岑遲真的毒發了,那麽要讓他保命,唯有想辦法使方無出手行針。


    然而當他回首看向方無,就見道人絲毫沒有清醒的樣子。


    道人此時似乎也看見了正在不停咳血的岑遲,然而在他醉酒‘迷’‘蒙’的雙眼看來,岑遲那不是在咳血,而是在吐酒,所以他隻是胡‘亂’拍打著椅子扶手,斷斷續續叫道:“剛喝就吐,糟蹋!糟蹋……”


    “岑先生是毒發了,方先生,你快醒醒,有沒有什麽辦法將毒先壓下去?”高潛沒有理會方無醉酒後的胡言‘亂’語,隻是一邊喚他,一邊用手拍他的臉。


    此時此刻,高潛的情緒還是比較冷靜的。


    然而坐在高潛身後兩步距離外,正不停咳血的岑遲看著眼前一幕,卻是皺了皺眉。他的‘精’神還很清醒,情緒卻有些浮動,不是因為身體裏的痛苦難熬,而是有些焦慮於一件事。


    猶豫隻在瞬息間,岑遲身形向左偏了偏,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聽見背後傳來“咚”一聲悶響,高潛目光回轉,就看見岑遲摔到了桌下,情況不明。


    高潛隻得又暫時放開方無這邊,朝桌下跑去。


    “先生!”高潛在桌旁蹲下,像剛才拽方無時那樣,抓住了岑遲的一邊手臂,要將他從桌子底下拽起來。


    而就在高潛抓住岑遲的小臂往上一拎的同時,他忽然感覺到,手下這個本該因為毒發昏‘迷’使不上勁而變得非常沉重的身體忽然輕如飛羽……向他飛來!


    摔下椅子,本來就是岑遲控製自己的身體而行動,並非因為昏厥脫力。


    所以他在身體撞地後,壓在一側身下的那隻手其實已經聚力撐住了地麵。隻待高潛在桌邊蹲下,再拉他一把,他就將一躍而起。


    如果高潛沒有蹲下來,岑遲或許還會有些猶豫。


    但高潛果然如預料中那樣蹲下來,岑遲便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嘭!”


    岑遲用盡全身力氣一躍而起,像一隻八爪魚一樣,掛在了高潛身上,將他往地上摁去。


    習武之人最初練下盤,通常都是站著練,至於在蹲著的時候,下盤還穩不穩,這個是與否之間的比率就有些懸了。岑遲隻有賭一把,根據他所知曉,麵對外力攻擊,大部分習武之人蹲著時都不如站著時那麽穩,隻是不知道這條慣例在高潛身上能準確幾分。


    可除了這點機會,他再也沒法在高潛身上找到別的襲擊機會了。


    所以他隻能賭!


    “老道!”


    在如惡狼一般撲向高潛的同時,岑遲嘶吼了一聲。


    在岑遲猛然反撲的時候,高潛心裏有一瞬間的吃驚,但他身為相府十家將之首,受過諸多訓練,曾經也在隨丞相出行的時候見過多種突發狀況,所以麵對今天客棧房間裏的突發狀況,他能很快恢複冷靜頭腦,並清晰的嗅到一絲危險氣息。


    一個不會武功的廢人,能對自己造成什麽威脅?


    如果不是因為丞相的命令在那裏,要殺這個突然發難的書生,隻用一掌還嫌多餘。


    至於那個中年道人,也許他會些‘陰’招,但隻憑一雙‘肉’掌,絕難避過自己十招。


    高潛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從蹲身到站起,他的身形的確趔趄不穩,但還不至於被毫無武功底子的岑遲一撲即倒。他不僅沒倒,也沒有鬆開抓著岑遲的手,而是五指如一把生鐵鉗,驟然收緊三分,箍得岑遲右臂手骨“格格”輕響,不斷也得裂。


    而就在岑遲的右手小臂快要被高潛折斷的時候,天空忽然膨開一片白‘色’粉末!


    高潛下意識閉上眼睛,緊箍岑遲手臂的五指力道略微一緩,然後他就嗅到了淡淡的麵粉香氣……


    居然是麵粉!


    高潛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在睜開眼之前,抓著岑遲小臂的五指已提前發力。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在他眼裏類同廢物的書生實則極為‘陰’險狡詐,他有些後悔,剛才他下手應該更狠一些,直接一掌先廢了此人,而非隻是較勁於一隻手臂。


    但他的這點察覺終究是滿了半拍。


    就在身邊傳來岑遲吃痛悶哼的同時,高潛也感覺到了脖子上的那點涼意。


    這絲涼意比刀鋒更薄,所以也令高潛更為不安。


    他恍惚記得這是什麽器物才能給人的感受,但又記得不太清楚……


    ――這是因為,他以前隻是旁觀這種器物纏死別人,而今天他是第一次親自感受,這種器物纏到自己脖子上的滋味。


    “死吧!”


    身旁一聲暴吼!


    聲音仍是來自那個平時看著謙和、斯文、單薄、病弱的書生……岑遲!


    “你!”高潛在麵粉白霧中睜開眼的那一刻,他亦怒吼出聲,如掉進捕獸器中的猛獸。


    但他隻來得及吼出這一聲。


    纏在高潛脖子上的,是一根如絲般細、但卻比鐵絲還堅韌的絲弦,若非弦上已經染血,‘肉’眼或許還不亦看清。


    但不論如何,這樣看似細弱的線一旦纏上了高潛的脖子,勒在具有一定彈‘性’的肌膚裏,縱使高潛袖子裏藏有一把利可斷金的匕首,他也不可能揮匕割頸斷弦。


    何況,岑遲顯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右臂骨折的劇痛、肋下毒發的絞痛一齊轟擊著‘精’神,幾‘欲’令岑遲昏厥,但他知道事情此時才到了勝敗瞬息翻轉的最關鍵處,他不能鬆懈分毫,所以他毫不猶豫啟齒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尖,滿口腥鹹隻為以這第三種最接近大腦神經的劇痛來提神!


    在以痛抵痛的同時,他還算完好的左手衣袖狂舞,點點如閃過縫隙的白光飛掠,隻憑一次機會,就成功纏上了高潛的脖子。


    他就如一個從未套過馬的生手,卻隻以一次出手,就將一匹正憤怒癲狂的烈馬套了個正著。


    這一次,他亦在賭!


    如果沒有投準,緊接著他將麵對的會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懸崖,他再無機會出手。


    也許是距離太近,也許這可算另一種天意所驅,助他那平時隻會執筆舞墨書寫的手,忽然有了神擊之能!


    “喀…”


    岑遲左手大拇指屈起,狠狠按在手中那隻小盒子邊沿一處突***,直接將其摁陷下去,然後他就鬆開了手。


    小盒子脫離了岑遲手掌的控製,卻並未變成死物,在一聲輕微的異響過後,它開始自動收緊從盒體裏“吐”出的那道細絲。但由於細絲的另一端纏在了一個人的脖子上,盒體的重量顯然拽不動一個青壯男子,所以它隻能倒飛出去,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盡管如此,盒體內的絲線仍沒有停止繼續收緊,絲弦張扯到極限,盒子裏便又發出了一種機簧互相打磨的金屬聲音。


    絲弦的另一端已經在高潛肌膚柔軟的脖子上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喉結被鎖,無法說話,脖子上最大的血管和呼吸氣管被勒緊,高潛的腦海裏已經出現了寂滅空白。


    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岑遲就要真正得手的前一刻,小盒子內部機簧金屬片摩擦發出的聲音近在耳畔,給了高潛一種提示……


    這應該算是岑遲在“絞殺高潛”全程計劃中最大的疏漏了。


    但這一處失策也不能盡算作是岑遲的疏漏。


    因為即便是主持製作這個盒子的工部官員,恐怕都無法料到,隻是丞相府裏的一名家將,居然能知曉掌握破壞這器物的竅‘門’!


    高潛終於記起來,纏在自己脖子上的是什麽東西,以及它的弱點在哪裏。


    他不再遲疑,飛起一腳將身側的岑遲踹出老遠,與此同時,他的一隻手已經探入袖中,‘抽’出了那把貼膚綁在小臂上的鋒利匕首。


    他的另一隻手胡‘亂’抓向自己的脖頸,握住了那隻吐出絲弦的盒子本體,一旦確定所握無誤,另一隻手抓著的短匕當即橫向切下!


    在大腦缺氧亦缺血、即將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高潛這一匕首切下,還能做到如此‘精’準,可見他的武功修為之‘精’細,何其可怖。


    要知道,憑那把匕首的鋒利程度,隻要剛剛那劃破頸部皮膚的刀尖再多偏挪一寸,那麽隨著那隻小盒子被割裂的同時,高潛的左頸大血管也無法幸免的會被割斷。


    若事情真的發展至這一步,高潛這揮匕的結果就不是自救,而是自刎了。


    然而往昔數十年寒暑不絕的磨練武技,在此關鍵時刻,終是幫到了高潛。隨著他頸部皮膚被鋒利的匕首割破,握著那盒子的手也被削斷了半截食指,脖頸間一片血水飛濺,同時破碎濺開的,還有那隻鎖喉盒子的破碎殘骸。


    外表拚接得嚴絲合縫、渾然一體的小盒子,其實仍具有一條極細的中縫,這是手工製作無法抹光的痕跡,也是宛如固化的盒子最脆弱的地方。


    高潛揮起利可斷金的匕首,雖然隻有一半刃口斬在盒子的這條縫上,但憑他手腕所攜的勁氣,揮發至鋒利刀刃,也足夠將這隻小盒子一劈為二了。


    高潛的半邊脖子被血水模糊,可實際上隻是傷了一層皮‘肉’,大部分血水來源於他那根隨著鎖喉盒子一齊斷掉的手指。十指連心,斷的那根手指又是用途較多的食指,但這斷指的劇痛,卻加快了高潛頭腦清醒的速度。


    他不僅很快就恢複凝聚起了‘精’神,渲染鮮血的劇痛更是‘激’起了他眼中一抹狠戾,殺意漸起。


    確定岑遲是鐵了心要謀害他,他便不會再手下留情。


    岑遲剛才受了高潛那一腳猛踢,絲毫不具有武功底子的身體直接跌出五步之外,衝飛兩壇未開封的竹葉青酒,跌進了房間裏挨牆擺放的‘床’裏,隔著一層厚實的棉絮,撞裂了一根‘床’板。


    岑遲趴在‘床’上,一連咳出幾大口鮮血,血‘色’漸趨粉‘豔’。在撞裂‘床’板的同時,他‘胸’腔兩根肋骨也裂了,渾身如散架一般,連翻個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沒有看見背後持著滴血匕首目‘露’凶光的高潛。


    但坐在高潛身後三步外一把椅子上的中年道人方無看見了這一幕,他眼中氤氳著的酒氣驟然消散,目光銳利起來,猛然大喝道:“凶奴!”


    字音剛落,“鏘”一聲脆得有些刺耳的拔劍聲傳來。


    白光如鱗,劍氣割裂風幕,方無單手緊握七寸四分長的袖劍,從椅子上直接縱躍起身,向高潛的後背襲擊!


    高潛未及轉身,直接一個貼地翻滾,避過這一刺。閃身到房間另一個角落,看著持劍也已備好下招的道人方無,高潛冷笑道:“真是辛苦你也藏了這麽久,眼看岑先生也就是補一刀了結的事了,方先生,你如此心急,那就讓高某先送你一程。”


    方無剛才猛然出劍,殺機畢‘露’,快如閃電,可在一招過後,此刻與高潛眼中濃厚的殺意對視,他反而又慢了下來。聽著高潛決殺之意已經非常明晰的話,方無忽然笑了笑,這笑意毫無感情溫度,但卻成功令高潛握著匕首刺來的動作慢了一拍。


    “高潛,你是相府家將,也是丞相養的殺手。你手上血案累累,丞相若要棄你,幾乎不需要借口。”方無語調平靜地說道,“即便你不懼丞相的怪罪,一定要殺了岑遲,但你難道不想知道他今天為什麽要殺你?或許知曉了他要殺你的動機,可以使你在回到相府以後少受些責罰。”


    “多謝方先生指教。”高潛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不僅同樣毫無情感溫度,這笑容還牽動著臉上幾道染血的皺痕,‘露’出些許猙獰神‘色’,“方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方無聞言,臉上快速閃現一抹遲疑神‘色’,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目光漸漸凝聚起來。


    “但是,方先生顯然比岑先生要怕死一些。”高潛握著匕首的手,手背上青‘色’經脈漸漸突起,顯‘露’出他握緊凶器的勁力之強,以及動手前一刻的決心,“高某先廢了你,自然想問什麽就能得什麽。”


    在高潛後麵這半句話才說到一個“廢”字時,他的前腳已經邁出一步……當他說完後頭這句話的最末一個字,他手中的匕首已經刺至方無脖子前三尺距離!


    方無呆立原地,似乎被高潛這迅猛一刺的氣勢給震住。然而待到高潛離他越來越近,近到隻有一尺距離的時候,他終於動了。


    他握著袖劍的手,以高潛蔑視的速度劃出。


    與此同時,他垂在一側的衣袖忽然鼓脹揮起!


    高潛記得,剛才那一團麵粉就是這道人使的詐,所以他隻是半眯著眼,眼皮留了一道縫,盯緊道人的脖頸要害,手中匕首毫不凝滯的刺了過去。


    “嘭……”


    “叮!”


    一聲悶響,一聲脆響,同時傳來。


    一團白‘色’粉末在方無與高潛之間膨脹炸開,粉霧之中,方無的袖劍與高潛的匕首一齊飛了出去,顯然是在剛才‘激’烈的碰撞到一起所至。


    高潛那把利可割金的匕首在被擊彈開來後,直接釘在了反方向的一麵牆上,而方無的袖劍則被匕首切斷成兩截,從粉霧中彈飛出來後掉落在地上。


    緊接著,方無與高潛的身影各自從粉霧中退了出來,向彼此的反方向退了三步。


    方無鬆開遮在眼前的闊大道袍衣袖,臉‘色’一片慘淡,嘴角掛著一絲鮮血。雖然他早就知道高潛藏在衣袖裏的那把匕首有多麽鋒利,故而他也‘精’心準備了一把預計能與之抗衡的匕首,但直到今天劍匕相抵,他才真正體會到那把匕首的厲害。


    隻怕剛才自己就算‘胸’前掛著一塊鐵板,也能被那匕首釘出一個窟窿。


    幸好有那一道白‘色’粉霧遮掩,所以高潛在一匕斬斷方無的袖劍之後,並未來得及補刀。但高潛隻是胡‘亂’的一掌拍出,重重印在方無‘胸’口,還是重傷了他。


    方無也開始咳血,一陣劇烈咳嗽,身形晃了晃,支撐不住跌坐在地。


    在他的對麵,高潛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他亦有輕視方無的地方。


    正是那道白‘色’粉霧,令他陷落其中。


    高潛手裏的匕首並不是被方無的斷劍震飛了――事實上憑方無的武功,的確不是高潛的對手――高潛是主動鬆開了握著匕首的手,條件反‘射’一般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兩行血淚從他指縫間滑落。


    方無第二次揮袖揚灑出的白‘色’粉末,是一種腐蝕‘性’極強的du‘藥’‘混’合了生石灰製作而成。這種灰粉若是落在皮膚上,會立即有灼燒感,但隻要在半個時辰內用清水洗淨,即可免除‘藥’‘性’傷害。


    可如果是落在了人體最脆弱的眼睛裏,眼眶中濕潤的環境會加速‘藥’粉的腐蝕力,眼瞳薄弱的那一層保護膜會被瞬間破壞,致盲效果便是醫仙現世也難救。


    高潛嘶聲痛叫起來。


    還好他以前在相府受訓時,對疼痛的忍耐力已磨練得非同常人,否則雙目腐蝕的劇痛能令一個尋常人痛到慘叫聲傳遍整個客棧,無法不引人注意。


    但二樓這間客房裏情勢幾番逆轉的打鬥聲,酒壇子砸在地上的破碎聲,匕首‘插’破牆壁的沉悶鈍聲,還是引起了隔壁房間以及樓下客棧夥計的注意,沒過片刻就有輕快的腳步聲往樓上接近。


    高潛的痛叫聲,還有樓下快速接近的腳步聲,萎頓於地的方無也都聽見了,他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眼中殺意暴漲!


    ……


    “咚咚…”自樓下上來的腳步聲已經走到‘門’口,‘門’被敲響了三聲。


    “客官,小的是客棧裏的夥計…”客棧跑堂夥計恭敬的聲音傳進來,“請問,客官是不是還需要點什麽助酒的菜品,小店都可以安排送上來的。”


    雖然這店小二剛才在樓下擦桌子時,聽到樓上鬧出的動靜有些嚇人,但在更早些的時候,他也見到了樓上那一行三個出手極為大方的客人要了二十斤竹葉青上去,所以此刻他仍半信半疑的覺得,二樓這幾個剛到的客人是喝醉鬧起來了。


    往常在客棧裏,這店小二也不是沒見過酒品不好的客人喝醉了開鬧,但如果是事後賠償得起的富貴客人,隻要事情沒嚴重到拆房子那個程度,客棧一方大多會選擇無視過去。


    此時這名店小二上樓來,本來也就是抱著探看一眼的心態。念著二樓這幾個客人氣質非富即貴,小二哥依舊保持著恭敬的態度,而且在沒得到客人回應之前,他也沒有主動去推‘門’。


    但是,客房裏的方無現在已經是滿頭大汗。


    他坐在高潛的後背上,手裏拽著一根布帶,勒得手背青筋暴起!


    布帶的另一端圈在高潛脖子上,勒得高潛整個額頭青筋突起,並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慢慢蠕動,襯著那張被血淚糊滿的臉,一眼看去濕膩猙獰。


    眼睛離大腦最近,眼部的劇痛暫時卸掉了高潛一半的武功。饒是如此,在與他爭奪那根布帶的過程裏,方無拚盡全力仍覺吃力,生怕片刻的鬆弛即叫他翻身脫逃。


    剛才趁著高潛被劇痛麻痹‘精’神的那片刻工夫,方無解掉束衣布帶係了個活結捆束了高潛的脖子。此時對於方無來說,這樣的機會也隻有一次!


    高潛雖然被‘藥’粉蝕瞎了雙眼,武力大減,但方無此時也已受了比較嚴重的內傷。


    剛才在膨散開來的‘藥’粉之中,方無雖然及時抬袖遮住了雙眼,免遭傷害,但卻沒能阻攔住高潛那迎著‘胸’口拍來的一掌。那一掌令方無連連咳血,以至於高潛雖然瞎了,若到了直接對抗的時候,方無仍然不是對手。


    在這緊要關頭,‘門’外店小二的詢問聲傳進來,對於屋內正僵持在生死線上的兩個人來說,也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意義。


    高潛整個人被方無壓趴在地上,但他此時不知從哪裏得來了一股力量,狂暴地掙紮起來。他當然是想多‘弄’出些響動,招引外頭的人推‘門’看見屋內的異樣。


    方無則更加用力拽緊手中布帶,不僅要勒得高潛不能開嗓放出一絲嘶吼,還竭力想直接勒死他。他若不死,自己和岑遲就都得死。


    聽見‘門’外的詢問聲,此時的方無全無心思編撰什麽措辭,腦海裏隻有一股殺意在支撐已經疲憊至極的身體,在他開聲說話時,這尖銳的氣勢也有些透了出來。


    “別打擾老子酒興,滾!”


    客房內猛然暴起一聲吼,‘門’外的店小二心驚膽顫。


    店小二倒不怎麽在乎客人的吼叫責罵,這是服‘侍’客人常會遇到的事情,如果‘性’格裏喜歡計較這個那還做什麽店堂夥計?小二哥隻是從那吼聲中聽出了些許別的味道。


    這哪裏是喝酒?這是仿佛要灌死人的勢頭啊!


    店小二‘舔’了一下有些幹燥脫皮的嘴‘唇’,將心緒平複下來,耐心地又問了一聲:“真的不需要什麽嗎?小的聽客官房間裏似乎有人醉了,小店還可以提供解酒湯的……”


    方無的一聲吼,除了嚇到‘門’外的人,也驚醒了剛才被高潛一腳踢昏在‘床’上的岑遲。


    乍然醒來,渾身的疼痛令岑遲很快記起在他昏‘迷’之前房間裏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驚身坐起,聽見了‘門’外店小二後麵說的那句話,也看見了數步外正在僵持的兩個人,屋內桌椅歪斜酒壇破碎,酒水合著血沫塗得到處都是,屋內一片狼藉。


    這樣的場景,當然不能讓‘門’外的店小二看見。


    能阻止店小二進來的辦法,岑遲現在隻能想到一個,他也沒有多餘的體力再做選擇了,隻能竭盡全力試一試。


    “來……咱們接著喝……”岑遲挪身下‘床’,踉蹌向方無走近,在半途中,還拎起了屋內桌上一壇酒。在走到方無跟前時,他就揚手將酒壇子砸向了被方無重重壓在地上的高潛,“喝一壇,砸一壇,才痛快!”


    一個“快”字音剛落下,喉間抑製不住地又嗆出一口鮮血。


    若非屋內酒氣過重,熏蓋得嚴實,屋內三個人的血‘混’在一起,這血腥味恐怕很難逃過‘門’外店小二的鼻子。


    此時岑遲又砸開了一壇子新酒,屋裏酒香驟然再一次濃鬱起來,同時也以聲音向外界作證了某種訊息。


    ――屋內的確是幾個人在喝酒!


    ‘門’外的店小二歎了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麽,慢悠悠下樓去了。等到晚上客棧打烊了,他回到家便又有了新故事講給家中老母親聽。今天下午來的這幾個客人,來的時候還斯斯文文的,怎麽喝了酒以後就跟禽獸似的野蠻呢?


    看來酒果真不是個好東西。酒令人容易衝動,而衝動是魔鬼,能使人輕易撕毀自己美好示人的一麵,叫人笑話。母親平時的教訓,真是一點兒也沒錯。


    等聽見外頭店小二的腳步聲走遠,方無也已感覺到,自己拚命想要勒死的人,此時似乎就快死得差不多了。


    高潛一直在奮力掙紮的身體漸漸萎頓。也許是咽喉要害被勒得太久,大腦終於開始出現缺氧狀態;也有可能是岑遲砸下的那一隻酒壇子的功勞,直接將人砸暈過去。


    總之,高潛算是消停了。


    方無卻不敢輕易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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