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見德妃又發火懲人,王泓心裏卻漸生煩膩。[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tw]且不算他明裏暗裏勸攔下來的,就數到陳醫官這一次,已是今天晚上這半個時辰裏被她懲治了的第三個人,接下來還不知道她準備又看哪些人不順眼。


    也不知道她今天怎麽火氣就這麽大?


    是人做事就難免有些微疏忽,如果連宮婢侍立在旁時不慎打了個噴嚏,儀仗隊行走時有哪個人滑了一下腳,婢女斟茶時稍微斟滿了些……這類小事都要懲來罰去,那宮裏所有的婢仆全都得拴著鐐銬服侍主子了。


    若真到了這個處境,還有哪個婢仆是真心侍主?個個心裏有了委屈別扭,那麽像今天這樣主子不能喝參湯,奴婢還要往上進獻的事情,很可能就真要演變成故意的了。


    罰人一時快意――或者根本不會給施罰的人帶去愉快――留下的隱禍卻是可以無盡傳遞延續的。


    王泓本是個寬忍的個性,厭煩這種做派,平時與德妃相處時,他盡量選擇無視德妃的這點手段,隻想著這也是她的個性,無法完全扭轉。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耐著性子與德妃周旋了這麽久,身體上的不適令他疲累加劇,實在是已經撐到一個不想繼續奉陪了的境地。


    長長舒吐了一口氣,王泓自己抬手揉了揉有些滯氣的胸口,語氣裏滿是疲憊地道:“好了,母妃,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臣以後會小心的,醫官們也多注意些就行了。太醫局眾位醫官都是從全國一層層晉選過來的,大多都是名門名醫,以後皇家康健還要有勞諸位用心獻力。”


    “多謝二殿下體恤。下官銘感無內,必會將殿下的原話恩義回轉太醫局諸位同僚,以激太醫局全體醫官今後更加盡心為皇家做事。”禦醫揖手朝皇子拜了拜,略微頓聲後,又道:“下官為二殿下診療事畢,眼見夜色已深,二殿下早些安歇才最是緊要事。下官不敢耽誤。就此請辭。”


    “有勞醫官。”王泓遙遙一抬衣袖,“送醫官。”


    兩個宮女應了聲,提著燈籠引那禦醫出去。


    德妃再次走到榻邊。就斜身坐在沿子上。她本來還有一些話想說,關於那方素帕的主人是誰,她還沒來得及問,但她看見二皇子王泓此時神情疲倦得厲害。便將這些話暫時都收下心底,隻是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不是禦醫來過。造成一些心理暗示,她覺得皇子的體溫這會兒仿佛平穩了些,她心頭略鬆,緩言說道:“母妃本來隻打算過來看看你。很快就走,卻沒想到耽擱了這麽久。你現在一定倦得很,就是為了陪母妃才撐著精神。好了。母妃這下真就回去了,你快躺下歇了吧。”


    王泓點了點頭。實在沒什麽精神再多說話,便準備窩身滑進被子裏。


    但德妃忽然又想起剛才禦醫的叮囑,連忙開口道:“差點忘了,你貼身的衣物被汗濕過,得換下來,否則夜裏得睡不好了。”


    王泓隻得又撐身坐起,歎了口氣道:“母妃,您也說過,這些事情可以交給宮婢來做,且放心交給她們來服侍,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德妃聞言心起一念,笑著說道:“好,你也已長成一個男兒漢了,有些事必須交給你自己做了。”


    德妃終於走了。


    待德妃隨行的宮婢全部退出了華陽宮,腳步聲漸遠,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已是連倚著背後團枕的力氣也沒了,肩膀一斜,趴在柔軟絲滑的錦被間,立時昏昏睡了過去。


    不知如此過了多久,他的肩膀忽然一顫,人立時清醒過來,猛然從被子裏坐起身來。


    眼前一陣迷蒙,隨後他就看見了太監阿賈的臉。


    阿賈一直站在塌邊望著王泓,想要叫醒他,又有些不忍打攪他的安眠。此時見他突然醒過來,仿佛剛剛受了什麽驚嚇,阿賈臉上現出憂慮,輕聲詢道:“殿下,是不是要將汗濕的衣服換了?”


    王泓的視線在阿賈手裏端著的那套素色中衣上頓了頓,並未給出指示,而是問了一句:“本宮剛才睡了多久?”


    “不到盞茶工夫。”阿賈口頭上如此回答,心裏卻禁不住想說:這哪算睡著,更像是昏過去了一會兒。


    “還好……”王泓仿佛先是自言自語了一聲,然後又對太監阿賈說道:“你先出去,本宮叫你進來服侍的時候,你才能進來。”


    阿賈領命,留了一盞燈,便拾步退了出去。


    在他臨出門之際,他又聽榻上皇子喊了他一聲,而待他回過頭來時,就見坐在榻上的皇子雖然仍是滿眼疲倦,眼神卻清冷凝了起來,一字一頓地道:“阿賈,剛才的事情,本宮先謝了。接下來的事要怎麽做,還是托付給你,你會明白的吧?”


    阿賈早就明白了。


    就在剛才他聽見寢殿內室傳出皇子那“後退十步”的命令時,他就大約知道,寢殿內室裏多了一個人。


    麵對皇子的再言叮囑,阿賈的眼神也變得嚴肅凝重起來,他躬了躬身,什麽也沒說就出去了。


    此時無聲就是承諾。


    待阿賈出去後關緊了門,二皇子王泓就從榻上跳了下來,趿拉著鞋朝那道長屏風後頭跑去。


    迫不及待的打開一人高的立衣櫃木門,王泓就見已經搬離了幾疊被子的衣櫃裏頭有些空蕩蕩,這種空蕩決計難藏得住人,但德妃帶著的宮女一連去了衣櫃三次,都沒有發現他藏在裏麵的兩個人……


    那是因為,衣櫃裏根本就沒有人!


    那他之前藏在裏麵的人去哪兒了?


    王泓剛才對此事還隻是略有疑惑,此時親眼見到衣櫃裏發生如此詭異的事情,他心中的疑惑頓時急劇膨脹起來。他先伸手在衣櫃空間裏揮了揮,確定了自己不是眼生錯覺,他就又感到一絲恐懼在心中生長起來。


    “小星?”


    “黎嬸?”


    王泓輕輕喚了兩聲。又下意識地伸手朝衣櫃的三麵側板上敲了敲。


    隨著他伸手敲到衣櫃左邊側板時,他忽然聽到了一種類似鐵片彈開的聲音,然後他就覺眼前一花,仿佛有什麽事物從櫃子裏躥了出來,拽得衣櫃裏幾件袍服都甩出老遠。


    那“事物”躥出的速度極快,王泓用力閉了閉眼皮,定神再睜開眼時。就見那“事物”是兩個人。


    正是自己剛才喚的那兩個人。


    布裙女子小星雖然因為去北地受了三年苦。身體消瘦得厲害,但她的武功還在,隻一招就將最先藏在衣櫃裏的那個婦人製住。直至此時從衣櫃裏出來。<strong>電子書小說下載</strong>她的一隻右手還保持著鐵爪一樣的動作,將那婦人雙臂反轉扣於其背,令其輕易動彈不得。


    雙臂過於扭曲的押著許久,氣血受阻。婦人的臉色已經蒼白起來,她口裏還堵著一團布。呼吸因此不得順暢,這麽折騰,額頭都開始汗如雨下。


    “你這是做什麽?快鬆開!”雖然王泓對這一幕早有預料,但親眼所見跟腦中設想還是有差別的。此時他已臉色微變,連忙上前一步,去拆塞著婦人口的布。


    見到這一幕。布裙女子小星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連忙鬆開了反扣婦人雙臂的手。


    後背的扣押力一鬆。已經有些眼冒金星的婦人便雙腿一軟,萎頓在地。


    正在幫她拆口中布團的二皇子王泓跟著也蹲了下去,拔出那團布,卻見是一隻棉布襪子。王泓一揚手將那還掛著婦人涎水的襪子扔出老遠,然後側目盯向布裙女子小星,有些惱火地道:“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她?”


    小星被叱得微怔,旋即就跪了下來,請罪說道:“婢女隻以為她是……她是歹人……就將她捉了。難道捉錯了?可是為什麽這個人會事先藏在衣櫃裏呢?難道不是意圖監視殿下的諜子麽?”


    “你見過一點武功也不會的諜子麽?”王泓歎了一口氣,並不想就此細節解釋太多。他在將那婦人仔細打量了一番,確定小星沒有對她造成大的傷害後,目光最後在她還向後拐著的手臂上停了停,立即吩咐道:“快,將她的手臂推拿一番,可別留下殘疾了。”


    大致確定了這個婦人是友非敵,小星連忙著手替她推揉扭傷了的手臂,同時又問向王泓:“殿下,此人究竟是誰?為什麽你要將她藏在衣櫃裏呢?”


    “此事一句話解釋不完,你隻需看清她的樣子,記住以後不要為難她就行了。”這話說罷,王泓揉了揉額角,想起剛才衣櫃裏那詭異的所見,當即問道:“你們剛才在衣櫃裏是怎麽了?那些宮女去取被子時沒發現你,我過來查看,也隻是看見空蕩蕩的衣櫃,你們剛才藏去哪裏了?後來又是怎麽突然跳出來的?”


    “殿下不知道嗎?”聽了王泓的疑問,小星臉上也現出疑惑,“這櫃子的後麵是空的,有條密道。”


    “密……”王泓詫異了。


    這寢宮他住了十來年,那排衣櫃擺在屏風之後那麵實牆前頭,也已經有七、八年的時間了,他卻從未察覺這麵牆裏頭竟是空心的。再者,這排衣櫃還是幾年前,德妃見他從孩童長成少年,衣服大小換得不那麽頻繁了,才命人特地造了大的衣櫃擺過來,似乎德妃也沒看出來這道牆後頭的玄機。


    對於這一點,以前服侍了王泓數年之久的小星當然也知道。看見他臉上現出思考的神情,她也思索起來,顯然她對德妃不善意的揣測更甚旁人,沉思片刻後她就說道:“會不會是德妃秘密派人鑿的?她手底下養了那麽多高手,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不,不太可能是她。”王泓搖了搖頭,緩緩說道:“這排衣櫃是她八年前送給我的,那時候我才十歲左右的樣子,她全然沒有必要費此麻煩,隻為監視一個十歲的孩子。何況我那時候能做的事情,還不如一個十歲的孩子。”


    小星思酌著道:“她也知道隨著殿下的長大,就會越來越不好控製。所以她會在殿下還能信手控製的年紀,先在寢宮裏把密道鑿好,等到需要使用的時候,再才啟用。”


    麵對小星的第二次揣測,王泓明顯沉默得久了些,然後他就再次搖了搖頭,慢慢說道:“比起直接派人在我身邊監視這一方法。提前在幾年前鑿穿華陽宮的牆壁。這一做法風險太大,把柄也留得太明顯。倘若我宮裏的婢女發現這個密道,她將難逃調查。因為這排衣櫃就是她送的,她何必引火燒身?”


    這次輪到小星沉默了。


    沉吟了一會兒後,小星再次開口,質疑的對象仍然是德妃:“她還可以派專人打理這排衣櫃。這樣就難以有人發現櫃子裏的秘密了。”


    “這一條就更難做到了,小星。你不是不知道,華陽宮裏的侍婢最是規矩鬆散,日常裏給這排衣櫃清掃整理的婢女從來就未固定過名單。”說到這裏,王泓歎了口氣。語調微變地道:“小星,你這一番揣摩,句句都是直接針對德妃。話裏明顯有種仇視她的意味。你這是怎麽了?她畢竟是將我從小照顧到大的恩母,即便她曾經做錯過一些事情。但她對我定然是不存惡意的。”


    聽了王泓這番話,小星忽然意識到,通過往昔三年裏去了北邊做的諸多調查所得,如今無論德妃在她心目中已經成了一種怎樣惡劣的形象,但在王泓那裏,德妃畢竟對他有十多年的照料之恩,是他最難質疑責難的恩人。


    這種從小培養到大的恩情,最是根深蒂固,最能影響受恩者對施恩者某些方麵的判斷。


    在這一瞬間,小星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恍惚的情緒,覺得自己順應皇子的指令,去調查德妃,這件事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因為無論她調查出的結果是什麽,由德妃一手照料嗬護長大的皇子最後都隻會選擇她好的方麵,而潛意識裏扳正她做錯的那些事。


    如果你非常感激一個人,並打從心底裏愛戴一個人,這個人有些做錯了的事,仿佛也是有正確理由為之的事。


    一時之間,小星不知道該以何種思考角度繼續與皇子討論那孔衣櫃後的密道,她隻得沉默下來。


    二皇子王泓也沉默了,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不知是也開始有些質疑密道是否與照料他長大的德妃有關,還是在思考一些別的事情。


    在鬆開那個從衣櫃裏揪出的婦人時,小星已經意識到,那個因為被自己以武力扣押了太久而暈厥過去的婦人,對皇子來說大約是個極重要的人物,所以她在給她推揉血氣滯塞的雙臂時,特意從掌心催了一些勁氣過去。


    婦人周身氣血快速被激得活泛,蒼白的臉色漸漸恢複正常,人也很快醒轉,不自覺間長舒了一口氣。


    如果此時林杉在場,訝異的同時,一定會對這婦人頗多責怪。而如果是莫葉在這裏,則一定會是驚喜與傷感反複交疊、激動失言無以複加。


    但此時婦人最熟知的這兩個人都不在眼前。雖然同樣是一男一女蹲在她麵前,但那女子分毫不似莫葉那般乖巧安靜,一看見她就差點扭斷了她的胳膊;那年輕男子雖然溫和善意一些,但以他的真實身份,她絕難拿他與林杉同比。


    在睜開眼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黎氏未及站起身,就直接以坐姿變為跪姿,叩首道:“貧婦叩見二皇子殿下。”


    “秘見之中,不必多禮。”王泓見黎氏清醒了,麵露微笑,目光一指小星,又道:“小星,扶黎嬸起身。”


    這話說罷,蹲在地上的王泓也自個兒站起身來。卻在這時,他隻覺天旋地轉,腳底漂浮,身形一晃,幾乎就要跌坐在地。


    小星當即鬆開了扶著的黎氏,搶前一步,橫臂架住了皇子瘦骨伶仃的肩膀。


    “殿下,您怎麽了?”小星焦慮地連聲問道。


    王泓伸手覆在額頭上,拍了拍快攪成了一團的頭腦,氣息有些急促地道:“有些頭暈,沒事。”


    緩慢站起身的黎氏目光在皇子纏著布帶的手上掠過,她活了半輩子,服侍過幾位主子。很快便清楚了皇子頭暈的大致原因。走近來扶住了皇子的另一邊肩膀,黎氏輕聲說道:“快坐下,緩一緩。”


    王泓就坐在了德妃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上,黎氏在扶著他的臂膀時,隻覺得這個年輕人雖然正處於一個人成長最健壯的年齡,但實際上他的體格卻是過分的單薄,她不禁有些心疼。


    這就是莫葉那孩子同父異母的哥哥。雖然生長在皇宮裏頭。錦衣玉食、享盡榮華,但卻還不如她一個人照料的莫葉成長得壯實。


    在扶王泓坐下之後,黎氏環顧室內一圈。就去取了榻上那條絲毯,回來輕輕攏在了年輕人單薄的肩背上。


    借此機會,黎氏得以仔細將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子細細打量了一番。


    人的臉孔特征會在成年之後隨著生存需求的打磨而起一些變化,但在年輕時候。大部分麵貌特征都還是靠繼承父母的模子。從王泓的側臉看過去,他嘴角、眼角的自然弧度。還有他鼻梁的高度,都有些微與莫葉相似,這大抵同是繼承了父親王熾的樣子。


    看到這點相似處,黎氏不禁就想起了莫葉。繼而想起了林杉。她陡然覺得:十三年前,林杉帶著還在繈褓中的莫葉離開京都,這個做法對於莫葉而言。無一絲不妥,甚至這個做法的正確性。可以使莫葉一生受用。


    如果莫葉當時繼續留在宮中,如今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呢?黎氏不敢深想。


    有時簡單地活著,反而能多些快樂。如果為了一個皇子或公主的頭銜,就要折磨得自己身心皆傷痛,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或許皇家的這重身份,本來就是莫葉應該得到的東西,但她不去爭取,就一定是懦弱嗎?


    黎氏回想了一下莫葉的母親、她服侍了幾年的葉家小姐。葉子青似乎除了喜歡烹製各種奇奇怪怪的膳食,以及對記錄銀子入賬的賬本有著極大的熱忱與耐心,仔細說來,她其實是一個惰於思考的人。


    除了品嚐各式食物和數銀子,葉子青還喜歡到處遊逛,當年葉家祖宅那麽寬敞,都收不住她的腳步。那時外麵的世道那麽亂,她還喜歡到處跑,倒是嚇壞了她身邊的仆從。


    ――不過,離開自家小姐越久,黎氏也就越發覺得,當年跟著小姐遊逛天下,那段日子雖然充滿驚險,但一個人若有了那番經曆,倒也不枉此生活一場。


    如果葉子青能活到現在,肯定也會將她的那些喜好延續至今。並且今時今日她選擇帶在身邊遊逛天下的同伴,或許不再是有些上了年紀的仆人,而是她那已經長大的女兒。


    事情若真的演變成這個樣子,那麽公主的身份無疑會成為自由行走的極大阻礙。而葉子青對抗這種阻礙的痕跡,似乎早在十三年前就有顯露――她大著肚子,卻還偏要住在侍婢清簡的別苑,避著宮闈深深。


    歇坐了片刻後,王泓漸漸恢複了些精神,目光一側,他就看見黎氏的視線落在他的肩頭,但她的眼瞳中神色有些漂浮,仿佛正神遊它處。


    略微遲疑,王泓提示了一聲:“黎嬸?”


    對黎氏的這個稱呼,是王泓跟著莫葉叫的。


    從三年前開始正式著手調查葉氏賢妃的死因,王泓已經查到了賢妃之女、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莫葉住過的那個村莊,除了林杉之外,他當然也已經知道了黎氏與馬安的存在,以及了解過這四個人在邢家村那處小院臨時構成的那個小家庭。


    莫葉打小就口口聲聲喊黎氏“嬸娘”,事實上黎氏對莫葉地照料也是細致入微。幼年的莫葉,有多少個夜晚都是在黎氏輕唱的搖籃曲中入眠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黎氏的存在,彌補了一些莫葉在母愛上的缺失。


    念及此處,王泓持平輩禮,於秘見之時也稱她一聲“嬸娘”,倒是持了幾分真情實感的。


    聽見喚聲,黎氏回過神來,因為心緒在剛才深陷於遙遠的回憶中,一時有些情難自已,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忽然又歎了口氣,慢慢說道:“貧婦觸及殿下貴體,如此單薄。貧婦不禁有些……”


    對於自己的不足之症,王泓並不想多提,淡淡一笑略過。他隨意擇了個無足輕重的話頭,以視線點了點侍立身畔的布裙女子,然後詢道:“這是我的侍婢,她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會朝你動手。剛才沒有傷到你吧?”


    “婢女小星。方才有莽撞冒犯之處,還請黎前輩寬恕。”布裙女子小星連忙朝黎氏委身下拜。


    黎氏連忙擺手說道:“沒事、沒事,有你這樣身手矯捷的姑娘待在殿下身邊。說什麽都是功多過少。”


    聽了婦人這話,小星臉上卻是浮現出一絲憂愁。剛才她在密道裏,隻隔了一道木板虛構的薄牆,已然將寢殿內室裏德妃與皇子的談話過程聽得清楚。她隱隱有一種覺悟。自己恐怕再難回來,哪怕剛才皇子還承諾要想辦法接她回來。


    果然。黎氏的話音才落,她就見皇子微微搖頭,輕聲說道:“小星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侍婢了。”


    黎氏神情微滯,但很快她也發現。身為皇子的侍婢,至少也應該是衣著精織彩帶,可小星姑娘卻是一身民女粗布衣裳。


    除此之外。這姑娘的額頭一角還有一道暗紅痕跡。在不太明亮的燈光照耀下,剛從暈厥中醒來的黎氏初看時還以為那是宮裝的一種。花紅描於臉頰。但若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那裏實際上是一塊破膚疤痕。


    宮中侍婢的人選,雖然不要求各個貌美如花,但臉孔必須生得端正,身體發膚不可存在缺陷,這卻是入選的基礎標準。


    剛才在衣櫃的密道裏,黎氏的雙手被反轉鉗製,這令她氣血受阻導致頭暈眼花,不過,德妃與皇子的交談她還是能夠聽清並記得一些。對於那些談話內容,黎氏並不記得其中有涉及小星的句子,她不禁疑惑了一聲:“這是為何?小星姑娘做錯了什麽嗎?”


    “如果說她做錯了什麽,這錯誤大約出在我頭上。”王泓深深看了小星一眼,沉默片刻後才平靜地說道:“你剛才應該也已經聽到,你的那方手帕被德妃拿去了,如果她要查,你絕難避過。她若要查一個人,哪怕隻是撿到一把那人用過的梳子,也能從梳子上的發油裏嗅出蛛絲馬跡。”


    “小星知道,今後小星會找一個隱秘的地點,安靜生活下去。”小星垂下了頭。雖然她早已在心裏做好了準備,這次秘密入宮,向皇子稟告完自己在北地查錄了三年的資料,之後便再不會回來了,然而當此事由她盡心服侍了數年之久的皇子親口宣布時,她的心裏還是抑製不住的一陣難過。


    在之前得見貼身侍婢小星離宮三年後始歸來的時候,王泓的本意是要為她洗刷三年前他故意布施在她身上的罪過,再將她接回自己身邊。沒想到因為德妃的突訪,他被迫放棄這一計劃。要他親口對小星說這些話,他心裏何嚐不難過。


    兩人把話說到了這一步,一旁的黎氏大約也能聽明白了,同時她還能聽出,這兩人話語間隱有不舍之意。


    曾經,黎氏對自家小姐的逝去,也有過萬般的不舍,那是死別。而生離死別常常有著千絲萬縷的牽扯,所以這兩個詞經常放到一塊兒,有些人雖然活著,分道逆行之後,卻是漸行漸遠,活著也難再見了。


    略微斟酌過後,黎氏就建議道:“殿下,其實貧婦這幾天就在想,如果再在殿下宮中這麽待下去,恐怕免不了還是會給殿下帶去麻煩。不妨就此同小星姑娘一起出宮,在僻靜處暫時住下來,殿下若有召喚,貧婦當然也能隨時應召,這對彼此也是穩妥之計。”


    “你的這個想法很好,但……對於此事,也許還有一個更好的出路。”王泓遲疑了一聲,話頭忽然調轉方向,“你們可知那條密道的出處在什麽地方?”


    “出處?”小星眸底疑色一閃,旋即明白過來,立即又道:“因為小星也是首次撞破那密道的入口,又擔心殿下這邊,所以沒能繼續深入。但剛才小星站在密道入口,能感覺那通道深處有輕風灌入,仿佛這條通道鑿得並不淺。”


    “這就對了。若要鑿牆鑽道,必然有鬆土排出,可我平時極少離開華陽宮,夜裏也一慣睡得淺。卻絲毫未有察覺,這鬆土便隻可能從另一邊送出。”王泓在沉思了一會兒後才接著說道:“這間屋子的背麵,倚著的是一間棋舍,我也去過多次,隻覺棋舍的四壁修整得很正常,那這密道空間是從哪裏多出來的呢?”


    黎氏這時忽然說道:“也可以是修的雙層牆麵。”


    王泓疑惑道:“雙層?那是如何修的?”


    “這雙層牆壁,可分橫麵雙層或縱麵雙層。殿下如果喚工匠來測量一下這座殿堂的總縱身。或者這間臥室的寬度。再與那間棋舍進行割距比對,大約就能得出結果了。”黎氏絞著腦筋費力的解釋了一番,末了又道:“早些年。公子徹夜伏案作圖稿,貧婦隔不了多久便要進他的書房,或添些冬天取暖的炭火,或添些暑夏解渴的涼茶。有時他因此會被打攪到。思路中斷,便幹脆停筆歇息片刻。隨口也會對貧婦講解一些。但貧婦能記住的其實也並不多。”


    “沒關係,您能記得這麽多,已經能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幫助了。”從黎氏的第一遍粗略講解裏,王泓已經獲知了一條意義非常的信息。他目露驚訝,又叫黎氏將剛才那番話重複了一遍。


    細細將這番解說於腦海中理清頭緒,王泓臉上露出欣然笑容。慢慢說道:“如果這個設想成立,那麽這條密道或許是從建宮之初便已存在。跟德妃地設計則不太再有關聯了。”


    小星此時也已經明白過來,這條密道不是在固有的牆壁中鑿出來的,而是早就列入了建築設計的行列,屬於牆外牆。


    若算起華陽宮的建設時間,那便要推到很早以前了。這座寢宮麵朝東方,每天能在最早的時辰接受朝陽照耀,即便在寒冬天也能多承些溫暖,宮殿後方鬆林如蓋,又能避過西曬之酷熱。這座宮殿占的是前朝一個公主寢宮的地基,當今皇帝將那滿是熏香脂粉氣的樓宇推了,專為體虛的次子新修了一座頗具有清雅之風、融融暖意的華陽宮。


    這座宮殿的年紀,幾乎與南昭建朝同齡。新建這座宮殿的時候,德妃還沒有如今這般受寵,恐怕無力指使工部核心官員秘密篡改圖紙,修改設計稿後又秘而不宣這麽多年。


    隻是這道牆外牆在建成之後,極為隱秘地掩藏了痕跡,這種掩藏行為裏又透著詭異。既然是早就在建築設計範疇之內,為什麽不許居住使用這套建築的人知曉?這裏頭有什麽秘密必須封存起來?


    想到這裏,小星不禁問道:“如果是宮殿建設之初就如此設計,那這樣的建設意義何在呢?”


    王泓沒有解釋,隻是將目光遞向了黎氏。黎氏想了想,便解釋道:“修雙層牆壁,一般是為了阻隔夏季室外的酷熱暴曬,但這類牆似乎大多修在外圍,而看剛才衣櫃裏密道的大致位置,卻仿佛是在中隔牆裏頭。”


    “與其無端揣測,不如親自去看一看那條密道的出處。”默然片刻的王泓忽然開口,話剛說罷,他就站起身來。因為精神上太過投入到那條突然現行的密道中,他陡然起身,都不及攏好肩頭搭著的薄毯,柔絲滑軟的上等毛絨精織毯順著單薄但挺拔的肩背滑落至足踝。


    小星連忙彎腰將那毯子撿起,她才剛站直起身,就見王泓已經快步走去屏風那邊了,她隻得加緊腳步追了過去。


    王泓拉開衣櫃門,再次往裏麵掃視了一遍,依然沒什麽發現,他便將他之前打開櫃門時就心生的那個疑惑提了出來:“還是看不出來,這櫃子裏能有什麽密道,你們是怎麽穿過去的?”


    王泓雖然身形單薄,但卻生得很高挑,小星站在他麵前,額頭也不過到他嘴唇的位置。


    小星踮著腳尖將手中絲毯再次掀到王泓肩上,又捏著毯子的兩角在他脖子前係了一個節,使這毯子成了一件簡易的鬥篷,輕易甩落不下來。做完這些,她才開口解釋那密道開啟的秘密:“密道的門經過特別的製作,一個人沒法開啟,需要兩個人一左一右的踩櫃子下板的兩端。”


    “那倒真是很難經人發現了。”王泓聞言,眼裏浮現出一絲新奇之意,含笑說道:“衣櫃裏一般隻會放衣服,即便平時常有宮婢過來清理衣物,也沒有站進去的必要。而像我這樣往裏頭藏人,還一下藏了兩個,這也是概率極少的事情。小星,我這算不算是撞大運了?”


    此時小星的臉上卻沒什麽輕鬆表情,因為她已經看出,皇子是真準備進去探一探底的意思。


    ---(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歸恩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掃雪尋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掃雪尋硯並收藏歸恩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