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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廖世忽然歎了口氣,悠然說道:“老頭兒還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丟的是命。[起舞電子書]”


    循著廖世的話音,林杉收回了漸染愧疚感的思緒,微微定神後,他忽然說道:“在這裏,誰敢動你?”


    廖世微愣。


    “不論叔父剛才說的,是否隻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戲言,愚侄都先把話擺在這兒。”林杉抓起手中茶盞仰脖一飲而盡,入喉雖然是苦澀的老茶湯,他卻飲出了烈酒之興。將茶盞拍在桌上,他說道:“誰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屬,我讓他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別的人,我定然派下屬去綁了他來,押其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話中提到的那種旋木車,具體運作起來是個什麽玩意兒,廖世隻覺得腦中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這種林杉用來練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過,那群無聊到心生惡趣味的兵娃子實在可恨,遞他上去就不放他下來,讓他在上麵一直轉了三個時辰……


    然後林杉得知了此事,將那一小隊惡趣味的小兵從幾千人的軍隊裏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雖然看上去不殘酷、但實際上極為可怖的懲罰很快發令下來。


    那一天北三路軍十九分隊五千兵卒都沒有操練課業,而是領受了另一種有關操練心性的軍令。在寬敞的練兵場上,全體兵卒站出整齊但很薄的方陣,盡可能讓每一個兵卒都能觀看到那幾個小兵在旋木車上轉啊轉。


    平時眾兵卒每天隻用練一個時辰的旋木車,那天那幾個小兵則在上頭轉了一整天,立即從可恨的小兵變成了可憐的小兵。當天回去嘔吐了好幾天。此後那幾個小兵看見廖世就像看見急速旋轉的鐵蒺藜,一個個隻是目光觸及就逃得老遠,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剮掉一層皮。


    “你的下屬是轉三天,別人的下屬是多轉兩天,還是有些區別的啊。”


    廖世本來想說,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議與請求,回京給王家那個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後不慎治死了那個可憐孩子。那孩子的皇帝親爹召人砍他時,林杉還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氣的救他。


    但這個念頭在小老頭兒的腦海裏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擱下了。隻挑了句無足輕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將話題扯遠了,要盡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眼看外頭天色。已經到了必須立即啟行的時辰。


    林杉麵色稍緩地解釋道:“也不能罰得太重,連轉五天可能會傷人病臥半年的。自己的下屬還要馭用。別人的下屬就管不著了。”


    話剛說完,他就看見廖世站起身來。意識到老頭兒真不再留滯了,他當然也跟著站起身,卻不自禁地肩頭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邊的陳酒也已經隨著廖世的離席而站起身來。見此一幕,她當即放下手中一直攥著的灰色酒壺,腳步輕快走到林杉身邊。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卻微微抖手,使其鬆開。


    陳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擔心,又有些微惱意。


    廖世看見了這一幕,又無視了這一幕,他是有一雙妙手,配製了類別紛繁的藥劑,許多毒物到了他手裏變成救人的靈藥……但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來牽線搭緣,他自己都還是一個老光棍。


    無視掉眼前這對總也邁不近最後那一步的男女剛才相顧流露出的那絲小情緒,廖世默然片刻後,臉上舒展開笑容,幹瘦到皺紋都擠成一團的臉上皮膚,那由風霜刀刻就的溝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說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國大地十多年前連綿戰事,催得這種極品所存極少。在這種酒氣麵前,你還能一直保持清醒,看來我給你配的那瓶藥成功了。”


    林杉忽然說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後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臉上的笑容立即灰飛煙滅,不停搖頭說道:“這是克製之藥,隻是暫時麻痹了你的某種隻覺,並沒有多少治療效果。你敢喝酒,還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對你的身體損害極大。”


    林杉似乎並不太重視藥鬼老頭兒危言聳聽的叮囑,依然眼含笑意,又說道:“好吧……可是叔父隻留了一瓶給我,好像有些不夠吃。”


    “你以為這藥可以當飯吃呐?”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頭兒早年雖然與你聚少離多,卻一點也沒大意你的脾氣。倘若多給你留幾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話說到這裏,廖世就又蹙起了眉頭,眼皮稍稍下壓,使雙眼變得有些狹長起來,以這種極為凝聚因而也給人一些刺傷感的目光盯著林杉,再才接著說道:“我可警告你,藥鬼之名並非全是他人的詛咒貶低,我的藥確實都是有毒的,大多數人消受不起,沒有我看著,你也別亂來。”


    話語微頓,藥鬼老頭兒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邊的陳酒。當他的目光落在這個不著絲毫粉黛、素麵朝天卻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線的女子臉上,他眼中那種凝聚的銳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麵,眼皮仍然下壓著,卻是因為滿臉的笑意所致。


    老頭兒笑著說道:“酒丫頭,你把那壺酒送給叔,叔等會兒就告訴你,這個瘋子最可能把那瓶藥藏在哪四個地方。”


    “他不是瘋子,你也還不是我叔。”陳酒覺得,當廖世望著她說出那番話時,他臉上的眉開眼笑頓時變得充滿了不懷好意,所以她雖然臉上掛著淡淡笑意,還給這佝僂老頭兒的話裏拒絕的意思十分明確,“再者,我不擅長偷東西,我要的東西隻會親自去找、或是當著人的麵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膚彈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語裏好像有得罪這女子的詞匯。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會忽然變成了帶刺的薔薇,這麽不親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陳酒也就不管他了,徑自走回茶案旁,伸出雙手,重新將那灰色酒壺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樣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那隻看起來並不美觀的酒壺。


    在陳酒去取壺的時候。林杉朝門口一名侍衛拋了個簡短命令,那侍衛立即退走,去隔壁書房請嚴家小公子了。


    攥著酒壺的陳酒轉回身來。注視著廖世慢慢說道:“不是小酒吝嗇。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這酒的年份,想必不難看出這酒壺上的陳舊歲月痕跡。當年的陳家酒莊,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設計燒製的,而這隻壺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雖然它與進步到現在的陶器製作工藝相比。醜得似乎隻能當小兒尿壺,但如今這世間卻僅剩此一壺了。


    說僅此一壺。不是因為酒莊裏的藏品都毀了,實際上還有一處秘密的深窖保存完好。這也是陳家的酒勾兌技術最大的秘訣,陳年原漿一直都保持在十、二十、三十這三個年份。但說起來這壺六十年的老酒原漿雖然隻有一壺,也不是最珍貴的。”


    “貴隻在這醜陋的壺上。”輕輕歎了一口氣後。陳酒才繼續說道:“這是陳家酒莊奠基時的藏品,早些年酒窖裏的原漿都是買的,而從這一壺開始。由陳家自釀儲備。為了紀念這個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壺底。父親出生時,也將拇指印摁在上頭,最後是我,雖然身為女子,亦將大拇指印摁在上麵,視為成年後仍能以女子之身繼承酒莊延續於世。


    這裏的酒,我並不會吝嗇於敬獻給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後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陳家秘藏酒窖裏的那些陳年原漿都可以敬獻給廖叔叔享用,但這壺不能給你。酒可以再造,壺卻不能,這隻壺定格了我陳家三代人的記憶,但隻要它存在,我陳家行走於世上的痕跡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神情漸漸變得鄭重,認真地說道:“難怪三年前那麽緊要的事頭上,你還不放心把這易碎物放在那處極隱秘的深窖,一定要帶在身邊一路顛簸千裏。”


    陳酒剛才解釋了很多,此時聽廖世認同了她對這隻酒壺的態度,她卻不再說一個字了。


    這時廖世忽然又抬起一隻手來,臉上情態也是陡然逆轉,一邊急速擺動著枯枝般的手,一邊語氣有些含著耍賴前兆意味地說道:“不、不,我說陳家丫頭,你不想把它給我,也不能這麽惡心我啊!比擬什麽不好,你偏說它像個尿壺,壺口留得這麽小,能尿得進去嗎?”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聞言不禁莞爾。


    “既然您都已經看出它不能作那種壺,那您就當小輩剛才說的那個詞兒隻是一時口誤好了。”因為剛才話語間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陳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濕,此時那潮意還未退去,她卻又被廖世的話逗樂了。


    衝廖世有些頑態地眨了眨眼,陳酒眼角掛著兩滴極細瑩澤,微笑著又道:“隻有壺口夠小,才好封泥窖藏,這是早年老陳家酒莊的一大特點。還有一小秘密可以告訴您,陳家的酒全都是串在架子上,瓶口朝下倒著放的,這樣一旦有溢液,就說明窖藏失敗,會被挑揀出來。所以如果廖叔叔今後在哪家陌生的酒肆買到號稱老陳家幸存的老酒原液時,一定要用比看壺口封泥更仔細的眼神,看看壺底有沒有刮痕……”


    “哎……”不等陳酒把話說完,廖世忽然哀歎一聲,喃喃說道:“能別再提壺的事情嗎?”


    陳酒依言不再說話了,但在廖世看來,她微笑著的臉龐似乎寫滿了句子,並就展開在他眼前,他無法做到避之不見。


    “我忽然發現……”沉默了片刻後的廖世忽然說道,“……隻用了不到三年時間,你就跟著這小子學壞了。”


    陳酒甫聽此言,柔順的目光微凝,她偏頭看了看林杉,然後又回轉目光看向廖世,雖然沒有說話。可眼神裏已經寫滿了“否”字。


    此時無聲勝有聲。


    廖世望著陳酒滿眼的不信神色,當然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不可能摧毀這癡女心中癡迷了十多年卻不得的那個光輝身影。短暫頓聲之後,廖世換轉話題,又說道:“你身在局中,當然不能自察,老頭兒我可是看得清楚。你比三年前剛來這裏時變了許多。”


    陳酒沒有問廖世。她變在哪裏,而隻是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進行了自我承認以及褒獎:“不再行使奉迎歡客的那一套諂媚手段,並重新振作起老陳家的釀酒坊。我比以前變強了許多。”


    聽了她這話,該輪到廖世怔住了。


    片刻過後,他終於甩出了他的壓軸狠招,故意寒著聲說道:“你就不怕。你把自己練成了男人婆,這瘋子卻反而不要你了?”


    陳酒聽得此話。果然臉色微微一僵,她沒有再出言還應廖世,而是偏過頭看向林杉,目色略深邃。似乎在無聲地問:你會不要我嗎?


    林杉也正看過來,神色有些遊離,陳酒並不能從中讀出隻字片語。她心中微生落寞。


    他向來不怎麽擅長哄女子歡心,她是知道的。


    可她明明知道這一點。此時此刻仍然非常希望,他能恰在此時哄她一句。哪怕今天過後,他再告訴她那是假的。


    如此對視了片刻後,陳酒將自己的視線從那一雙


    她找不到絲毫希冀的烏潭中挪開,待她剛剛將視線挪到廖世那如暴曬後的葡萄一樣擠皺的臉龐上,她就聽這忽然嘴毒起來的老頭兒又說道:“要不然就跟著廖叔叔走吧,離開這裏,快些找個安居小戶的良家男人嫁了。若等到明珠失澤,就沒人要了。”


    如果這兩人的年紀再回拉個二十年,廖世說這話的前半段就很有一種猥瑣大叔誘拐呆萌小妹妹的氛圍。


    可此時實際的情況是,大叔已經上升到幹瘦老頭的階麵,呆萌小妹妹一點也不小了,再聽到這類話時,做出的反應也一點都不呆萌。


    “我忽然發現,像你這樣的長輩,其實不值得我用老陳家六十年的酒漿原液禮敬伺候。並且,我忽然很想收回了……”陳酒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音節故意在喉間拉長,隱有威脅的意味。


    隻遲疑了片刻,她就鬆開一隻攥著老舊酒壺的手,伸出一根食指隔著三步距離指向廖世的上腹。指尖的穩定證明她這一指並非隨意,而是果真瞄準了什麽位置。她悠然開口說道:“中脘、或是建裏,選一個吧。你這麽瘦,要你將喝下去的吐出來,隻需要一拳,費不了多少勁。”


    “賊女子,你不會是準備來真的吧?”廖世雙瞳微縮,神情訝然地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又輕鬆笑了起來,覺得陳酒是在唬她,便又微微搖著頭說道:“你也就會口頭上那一套,哪能真正動手起來呢?”


    “不會啊,我學了快一年了,常在林大哥身上試觸,捉穴已經很準了。”陳酒說這話的同時,又偏頭看了一眼身側的林杉,就見他眼中剛才流露的那種遊離神色已經消失,被一絲淺笑取代。


    雖然她知道那微笑不是專屬於她,但她還是覺得心中一暖。


    ――如果我愛的人還沒有完全愛上我,那麽我仍然愛著他的一切,哪怕他的安好、歡喜都與我無關。


    睜大雙眼望著身側之人,眷戀了一會兒他臉上的微笑,終於才再將視線挪到那毒舌幹瘦老頭兒臉上,陳酒就接著說道:“不過,雖然我捉穴已經很準了,但吳禦醫也說過,捉穴是個大學問,如果換一個體格與林大哥迥異的人來,再讓我捉穴,我就又不會準了。就比如說像廖叔叔這樣的體格,明明是一個成年人,身形卻如小孩子,對捉穴初學者應該是一個極大的考驗,真想立即試試啊!”


    廖世連忙環臂於腹前,擋住被陳酒的視線牢牢鎖定的那兩處催吐穴位,他微耷的唇角動了動,終於沒有當著陳酒的麵說什麽,而是徑自轉身朝外走。


    走出門外,才聽見他如喃喃自語一樣重複著的兩個字傳了進來:“瘋了、瘋了、瘋了……”


    林杉看向陳酒,略微揚眉說道:“你玩得有些過了。”


    陳酒卻俏皮的揚了揚嘴角,笑道:“其實廖叔叔是一個很好的人,可為什麽我所聽過的對他的傳言都是貶低。或者詆毀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樣,不爭他的口無遮攔。有的人不怕刀劍割膚之痛,但卻非常計較言語上的創傷。口無遮攔有時候比做事沒能力更能害得自己失大過得。”林杉感慨了一聲,又道:“不過,廖叔叔似乎兩麵都占全了。除了容易出口傷人,他擅使毒,早年也傷過不少人。同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藥道。對於救死扶傷之事,人們普遍隻重視結果,治好了就是醫術高明。反之則是庸醫歹毒。不過,普通人實在沒有研究醫技藥理的需求,這也算人之常情吧!”


    陳酒挑了挑淡而細的眉毛,忽然說道:“看來廖叔叔的選擇是對的。如果我是一位醫者。可不論我治活過多少人,哪怕隻失手一次。就要推翻全部的功德,還要頭頂惡名,我也會厭倦。”


    “醫學要進步,總需要有人為之犧牲一些利益。”林杉微微搖頭。緩聲說道:“這世上幾乎沒有能坐享其成的事,哪怕一個富家子弟繼承了家族產業,若不繼續努力創造一些新的東西。再大的家業也會走退路。隻是若選擇了醫道,事涉人命安危。便變得複雜起來。作為一名醫者,許多時候都會身處不能選擇的環境裏做出選擇。”


    “你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廖叔叔被嚴大爺領到宮中,然後治死前朝太後那件事?”陳酒望著身側之人,慢慢說道:“聽你提過一次這事後,我也常想,如果沒有前朝太後那件事,憑廖叔叔的本事,可能早已享譽京都了。前朝那個老禍害,潑人髒水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


    “乍一看是這樣,其實也不盡然。”林杉淡然一笑,接著說道:“前朝太後的事雖然給廖叔叔扣了一頂汙跡帽子,但人心何貌、曆史如何改寫,還得看當世之人。你隻是聽我提過幾句,卻是不知道詳盡的。如果沒有前朝太後給廖世試手,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可能就是二皇子王泓了。”


    陳酒聞言頓時愕然失語。


    林杉看著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他就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再細談。


    沉默了片刻,林杉忽然喚了一聲:“小酒…”


    微微垂著眼眸,似乎在思酌著什麽的陳酒聞聲抬起眼睫,就見林杉望著她說道:“廖叔叔剛才說的話也不是全錯,最近你的確有些變了,像‘老不死的’‘老禍害’這類粗魯稱呼,你以前從來不用的。”


    “我知道,你也從不會說這種話。”陳酒挑了挑眉,“是不是怕我累你名聲?”


    “那倒不會……”林杉思酌著說道,“一來你是小鎮街頭賣酒娘,這些話八成是從你那酒坊隔壁賣羊雜的屠戶家婆娘學的。二來你非我的內人,你學成什麽樣子,就連我的下屬都不會把你思及我身上。”


    此時室內再無別人,陳酒不用太維護表麵情緒,她終於能將心底裏的不樂意情緒喧於口頭。


    “廖叔叔的話真沒說錯,你果然就是在嫌棄我了。”陳酒說罷,還攥起小拳頭捶了林杉的胳膊一記,但下拳勁力極輕,打人是假把式,嬌嗔之姿卻極為生動。


    林杉絲毫未偏避那粉勁一拳,還有些微的晃神,不知是因為他今天嗅了太多陳年酒漿的馥鬱香氣,被大劑量藥物連耗兩年而變得很脆弱的體質醉了,才會出現某種錯覺……還是,他第一次發現身畔女子最能敲開他心扉的美好?


    然而這種恍惚間的美好感受並未持續太久,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林杉因為藥物損害而致使聽覺變得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敏銳,那腳步聲雖然離門口還有數十步距離,他卻已經聽見了。


    領著嚴家小公子嚴行之來到飯廳門口,侍衛便止步於門外。


    嚴行之緩步走了進來,手裏捏著一隻信封。


    “晚輩也不知道該寫些什麽,思索了良久,仍不成句子……”嚴行之猶豫著雙手平平托起信封,遞向林杉,“林叔叔是不是可以幫晚輩看一看,有什麽地方寫得不好。就抹去吧。”


    “是家書,就不會錯一個字,包括寫錯的字也是對的。你真正的家人,能從你寫的錯別字裏讀出另一重言語。”林杉接過信封,憑手指觸感,隻覺得這封信過於薄了。但他沒有對此表示什麽,隻是平靜而認真地接著說道:“你非科院考生。我也非主考官。決計不會看你寫的家書。”


    這話說完,他就走到那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茶案邊,將信擱下翻轉到背麵。然後取出隨身攜帶的一隻鐵盒子,一支火折子。打開盒子從裏麵剜了一團火漆,再吹亮火折子,將火漆燒化滴在信袋的封口處。


    這時林杉又問道:“你有能證明自己名字的印章嗎?”


    林杉的這一套封信的動作太果斷、太快。嚴行之根本還有些沒回過神來,聞言隻是愣了愣神。


    “那就直接摁指印吧。”林杉並未多作等待。那火漆一涼也就發硬了。


    嚴行之這才回過神來,沒有再多作表示,依言在還比較軟的微燙火漆上用力摁下自己的大拇指圓紋。


    “林叔叔百忙之身,卻還要為晚輩的一封家書。行鴻雁之勞,實在令晚輩愧顏。來日若有機會,晚輩必然登門致謝。”臨別之際。嚴行之深深一揖,言語間極近名門慣成之禮敬。


    “片紙之輕。舉手之事,何言功勞。”林杉含笑頷首,然後目光一指茶案上廖世的那隻外表破舊的藥箱,接著又道:“藥師決定帶你回他那師祖山門,在你看來隻是一句話、一個決定,但他要麵對的是雙重的壓力與危險。你一路上也要好自珍重。”


    “多謝林叔叔良言叮囑,晚輩謹記了。”嚴行之再次揖手,然後就要去拎那藥箱的帶子。


    這時一旁的陳酒忽然喚了一聲“稍等”,然後一溜小跑去了後堂。片刻後她就又一路小跑回來,手裏的那個灰色陶製酒壺不見了,但卻多了一個老葫蘆掏空後做的酒壺。


    “這老酒開了封泥就不好置了,給藥師帶上吧,他喜歡這個。”陳酒遞出了老葫蘆,等嚴行之接下,她又摘了掛在肩側的褡褳,遞上又說道:“這是我做的一些肉脯,都是用上好香料鹵煉過的,順酒下喉最好不過。”


    “謝謝酒……姨……”嚴行之欣然接過老葫蘆,差點就把那個“嬸”字給帶了出來,臨著字韻溜出口時,又被他強扭成了一個“姨”字,聽著語感有些古怪。


    嚴行之雖然極為年輕,但像他這樣涉世較淺的人,觀事不會慣於去思考一些瑣碎可能,而比較能直視事件本質。三年前他追隨廖世混在林杉北行的隊伍裏,一路走來,眼前這個叫陳酒的女子是怎樣細致入微照顧林杉,他都一一看在眼裏。


    即便林杉不知因何緣故,一直還未對陳酒做出什麽承諾,但在嚴行之看來,此時要不要某句話,對於某件事能不能成,並不會構成改變性的幹擾。


    然而通過在北地這三年裏的相處,嚴行之雖然很敬佩林杉的為人,但這個年長他一輩的男人畢竟與嚴家沒有親係上的關聯,他還需要守後輩之謙德,所以即便他心裏認定了這件事,在林杉本人還未正式發話之前,他是不好張揚說些什麽的。


    陳酒聽著嚴行之略微古怪的說話語氣,有些誤解了他的心緒,似突然想起來點什麽的從背後變戲法般摘出一個錦袋,微微搖晃著遞了過去,笑著說道:“當然也不能忘了嚴家小少爺最喜歡的桃肉果脯了。隻是這邊的青蔬水果都賣得格外貴,而且有銀子也未見得能買著,便隻做得了這四兩果脯了,可不是酒姨小家子器呐。”


    林杉在一旁輕聲說道:“路遠無輕擔,不能再多帶了。”


    此時的嚴行之已經是眉睫微顫,眼眶泛起一層潮氣。除了因為眼前這送別他的兩個人,在他待在北地的三年時光中,以兩種方式從未疏漏過對他的照顧,此時感激之情一齊浮上心頭,令他胸臆中難舍情緒幾近膨滿;還因為,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要說那句話了……


    規矩、斯文……有時就該去他媽的……


    嚴行之忽然朝門外狂奔……


    然後兩句話從他那左身側翻鬥著藥箱、右身側跳動著老葫蘆的背影裏傳來……


    “林先生,與她在一起吧!”


    “你們在一起,改天小子來報恩時,也好不用登二處!”


    屋內兩人皆怔住。


    門外的嚴行之直到跑了老遠,腳步才慢下來。然後遙遙回頭一顧,咧嘴彎眉,臉上的笑容很燦爛。


    睹見那因為距離較遠而有些模糊了的臉孔,卻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裏的晴天如洗,一直隻是站在屋內行目送禮的陳酒忽然也覺得心臆如晴空碧洗。從老到小,以及那些從外至內行走這邊比較熟的武將,無不都表露出某種期待與提前的祝願。差隻差身邊之人的最後選擇了。


    陳酒朝身邊的林杉看去。就見他遙望著門外某處,視線大約還是落在了嚴行之跑走的路徑上,沉默著似乎在為什麽事情出神。


    她望著他思索的樣子。此情此景令她差點按捺不住的要問他,是不是在考慮那嚴家小少爺臨走時似乎豁出全身力氣吐露出的建議。


    但她動了動嘴唇,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打住了這個念頭。


    因為珍視眼前這個男人的一切。包括與他並肩、對坐、相顧、共語的每一刻,她很早就對自己立定了幾項自律的規矩。其中用到頻率很高的一條,就是輕易不要打斷這個男人的沉默思考。


    林杉很快將精神從那短暫的思慮中剝離開來,畢竟嚴行之的話隻是令他略有觸動,還構不成多大的心潮波瀾。


    看見陳酒似有等待的目光。他隻是溫言說道:“你要不要去送一送他們?”


    陳酒遲疑了一下,然後微微搖頭說道:“我就不去了,剛才對廖叔叔說了那些不敬的話。他該有些煩我了。”


    林杉嘴角牽著一絲笑意,慢慢說道:“我見過許多的醫者。極少能有他那樣數年裏鍥而不舍隻為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其實是一個極難生煩的人。”


    陳酒忽然好奇問道:“你也不煩這樣鍥而不舍的人,哪怕他身上有比鍥而不舍的珍貴品格可惡數倍的缺點,是麽?”


    “是……”林杉才回答了一個字,他就仿佛覺察出,陳酒的這一問裏頭,可能包含了兩個人的存在。一個是廖世,一個是她自己。


    他臉上沒有繼續那思索的表情,但卻沉默了。


    陳酒輕幽歎息一聲,目光無意間掠過茶案上那封烙了火漆的信,然後就記得信旁的位置,擱過廖世的那隻雖然外表破舊、但內裏置設極其豐富整齊的藥箱子。


    “其實你才應該去送一送他。”略作遲疑後,她再開口,已經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了,“藥師從不會遺落他的箱子,他這是在提示你去送他。”


    “不,他是在提示嚴行之。”林杉淡然笑著說道,“他若先走一步,將藥箱也一並帶走了,嚴家小少爺怕是要瘋了一樣尋他去。倉促之中,難免會漏失了什麽,譬如把家書丟了,把你的那壺五十年老酒原漿丟了。”


    陳酒笑道:“你是說藥師等著他的小跟班藥童替他掃場子?”


    林杉含笑說道:“這點用人之術,他還是會的。”


    陳酒漸斂臉上笑容,平靜說道:“那你真的不打算去送他?”


    “不去。”林杉在茶案旁坐了下來。


    “你不去……”陳酒沒有絲毫遲疑的也在茶案另一邊椅子上坐下,“……那我也不去。”


    林杉深深地看了陳酒一眼,沒有說話。


    飯廳裏許久沒有傳出人聲。


    連召婢女收拾殘羹桌麵的吩咐聲都未傳出。


    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之前因為不許打攪而被排去屋外老遠的幾個婢女終於靠近過來,朝門口的侍衛詢問了一聲,才知道飯廳中早已人去室空。


    一個婢女忍不住說道:“先生今天好生奇怪哦,與藥老吃頓飯,卻把我們排開那麽遠,走了也不吩咐一聲收碗,讓我們幹等好久。”


    門口的侍衛聞言則是聲音微涼,隻說道:“請不要把林大人的謙溫待人當做放肆的空間,也不是隨便一個女子都能像陳姑娘那樣走到離林大人那麽近的位置。各司其職應該是你我時刻要做到的本分,如果你覺得在林大人這裏還過不開,我可以幫忙代你向林大人請示一聲,我相信他不會舍不得派人送你回京。”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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