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醒來的時候,方簡已經從劉家的鹽礦是回來複命了。


    方簡知道長公主一醒過來就肯定要問這件事,所以就一直在房門外等候著,再者,他也想向長公主請示劉危樓如何處置。


    然而就在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便看著景行止提著一個食盒步態從容的走來,看見尚未打開的房門,便站在了門的另一邊,垂著眼,麵容溫和,讓人覺得三月春風。


    “先生這是來給殿下送早膳?”長公主府的時候,景行止將他綁在樹上,著實讓他記恨了好久,可是這個除非你冒犯了他的底線,便永遠都對你溫和微笑,幾番相處下來,方簡倒也不如剛開始那樣不待見他了。


    景行止含笑點頭,他眼下有些青黑,似乎是不曾好好休息,但是那份氣質卻沒有因為疲倦而消失,白色的長衫在晨風中輕輕飄著,饒是方簡這種習武之人,也覺得有些冷,可是他卻始終不曾挪動一步。


    “殿下醒了,請方大人和先生一並進來吧。”


    他們進去的時候,蕭元才剛剛從裏間走出來,當先便看見了景行止手裏提著的食盒,笑著說:“老師又給我帶什麽吃的來了?”


    景行止眼中的溫柔愈盛,將食盒放在桌案上,取出一碗冒著熱氣的香菇粥,和一疊紅棗糯米藕。


    蕭元看得愣住了,好半響才說:“這都你做的?”就在景行止張口要說話的時候,少女卻是沒有耐心聽到回答了,拿起羹勺慢慢的攪動著冒著香氣的粥,然後問另一邊的方簡。


    “說說吧。”


    景行止的麵色不改,依舊帶著包容的笑容看著慢慢用膳的蕭元。


    “諾。”方簡朗聲匯報道:“屬下已經試過了一定要劉家女子的血才能製出鹽,但是並非一定要讓她血流殆盡。”


    “哦???”蕭元點頭,眼中的興趣濃厚,“把她們移交給王兼,好生養著,代代相傳吧。”


    方簡一愣,還以為蕭元會要查清楚這是為何。


    “本宮要繼續北上,這裏的事你全數移交給他。至於劉危樓,本宮也不想再見他了,告訴他,現在有兩個選擇。”


    少女的眼中帶著點點笑意,卻未曾能夠抵達內心,她的音色優雅卻又顯得空泛,十分的孤高冷漠:“帶著他娘一起去荒無人煙的西海,或者成為征天軍團豢養的一隻家畜。”


    孟光長公主扯了扯唇,抖開袖子站起身來,說:“去吧,本宮今日午後便要動身。”


    她繞過桌案,走過景行止身邊的時候,看著一直不動聲色靜候在她身邊的景行止說:“老師與本宮最後去逛逛這個博陽郡吧。”


    時至如今,整個南國共有三十六郡,而除去孟光長公主的湯沐邑金陵一帶的五個郡,如今南國實際上已經有是個郡暗地裏是屬於孟光長公主的了。


    在光武帝或多或少的私心裏,大部分的臣子將軍都是依附於長公主的,如有一日,長公主與太子發生嫌隙,輔佐長公主成為南國第一位女帝,也並非難事。


    隻是現在,並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有那麽一天。博陽郡的街上依舊熱鬧非凡,為期十天的盛會才開始一天,然而,從東珠郡來販賣麵具的商人卻已經不在了。


    蕭元抱著那個鮫人麵具,手指描摹著上麵細心勾勒的線條,亦步亦趨的跟在景行止的身後。


    因為有了這個武功深不可測的景行止陪伴,所以蕭元第一次成功的遣散了她身邊跟隨的或明或暗的護衛。因為她是當今陛下唯一的孩子,所以,即使擁有著這無上光榮尊貴的身份,她也有十分難做的事,譬如遣散所有的護衛,或者像這樣悠閑的走在大街上。


    “我記得我兩歲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去北地。”蕭元低低的笑,說:“那時候在固原郡上,沒有人知道我是公主,整個北地的荒原上,都以為我隻是一個普通將軍的孩子。”


    “母親帶著我,在荒原上騎馬,我們兩個人,一起在原野上奔馳了三天三夜,穿過有大盜出沒的固原高地,去冰原上看極光。”


    “那樣美麗的景色,我從那以後再也不曾見過,你看過極光嗎?”蕭元揚起臉,潔白晶瑩的麵容,帶著真摯向往的眼神看著他,曾幾何時,這種向往是屬於他的。


    “沒有。”


    “那你一定要去看看,隻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美麗。”


    已經走到了人多的地方,蕭元順手將手上的麵具戴回臉上,皺著眉頭說,“母親葬回固原的時候,哥哥帶著我又一次去了冰原上,我們在哪裏滯留了三天,卻沒有等到極光的再次出現。”


    整整十年了,不,加上上世,幾乎近五十年了,她再也沒有去固原郡,沒有去過那遍冰原,那個她記憶中最美麗的地方。


    蕭元忽然說:“我們再去一次吧。”


    如果,這一次極光出現了,也許我會原諒你前世對我犯下的錯誤,讓你安心的拜佛,不再這樣苦苦煎熬著彌補前世的過錯。


    “好,我陪你去。”


    蕭元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


    劉危樓抱著神誌不清的劉老夫人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終於,牢房的門被人打開,走進來的是蕭元的侍衛長,方簡。


    “奉長公主之命,前來向你傳話。”


    劉危樓眼睛亮了亮,剛想開口問什麽,卻聽見方簡說:“長公主給你兩個選擇,帶著你娘一起去荒無人煙的西海,或者成為征天軍團豢養的一隻家畜。”


    劉危樓身上的血液都在發顫,他強自鎮定下來,問:“那我嫂子,我侄女她們?她們怎麽辦?”


    方簡冷笑,“劉三少,這個不是你能過問的了,我隻是來問問你的選擇。”


    劉危樓垂下眼,幾乎是不經思索的,立刻回答道:“去西海,和我娘。”


    男子的臉上有一種絕決,做出這個決定其實沒有多難,家裏的人再重要,也重要不過他的母親。


    “不愧是敢和長公主做交易的三少,夠果斷,現在就走吧。”方簡招手叫來獄卒,給劉母腳上手上都帶上鐐銬,卻沒有給劉危樓帶。


    “我會送你到城門,你要知道,你隻有一路毫不留戀的往西去,你們才有活命的可能,隻要你回頭,等待你的,是征天軍團無處不在的暗箭。”


    劉危樓笑,有些視死如歸的意味,點頭。


    “替我轉告長公主???”這個一夜之間成熟起來的男人,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他別開眼,低聲的說:“我會回來的,我會自己告訴她。”


    方簡隻是不在意的一笑,回來,他永遠不會再有機會回來。


    馬車從博陽郡的監獄出發,穿過博陽郡最繁華的長街時,隔著清風揚起的車簾,劉危樓看見那個帶著華麗鮫人麵具的少女,一如那夜的優美身姿,麵具下那張臉不知生得有多美麗,卻正在一點點的遠離他,在馬車的軲轆聲中,最終連一個影子也看不見。


    這是南國的孟光長公主帶給他的,那張麵具下的臉,是劉危樓一生記憶裏最美麗的景色,隻此一生,再未見過。


    在近乎百年以後,當他成為西海上最凶狠驍勇的大盜,那些人問他為什麽一輩子都不曾上岸,卻將自己的女兒一個接一個的送上岸。


    那個似乎一直保持的年輕,麵容不曾被海上厲風摧殘的男人望著遙遠海域那邊的陸地,更遠處的博陽郡,微笑。


    在那裏,他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少女。


    上岸麽?很早以前他已經回去過了,他走到那一個已經垂暮的人麵前,質問她,為什麽沒有喝那些可以讓人延年益壽的處子之血。


    那些被征天軍團豢養的女子死去了以後,他就把自己的女兒獻給了她,可是為什麽?她還是變老了。


    “我說過,我會回來的。你為什麽不喝我獻給你的熱血。”


    少女,在他心中依然被稱作少女的人淡淡的笑著,她這樣回答的:“劉危樓,我想念我的母後。”


    現在,還去去岸上做什麽?


    岸上已經看不到那條美麗的鮫人了,唯有在廣袤的海域上,他或許能打撈起一條深海鮫人,陪伴他度過似乎沒有盡頭的熱血灌溉的生命。


    母親就葬在這遍深海裏,所以不必再去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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