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地球的百分之七十一是海洋;而作為一隻水母,她的身體之內,百分之九十八的組成部分都是水份。如果說,女人是水作的,那麽水母呢?


    聽說在海的深處,有個活死人,那具身體美麗、柔軟、永不腐爛,也許會對她有所幫助,於是水母決定去找它。


    去那個活死人的洞窟,要經過很暴虐的海域。湍急海流織成了無數漩渦。她試著衝了很多次,每次都隻能遍體鱗傷的回來。過不去的。不行就是不行吧?“你隻是一隻水母。”同伴這樣說。


    她是一隻日漸憔悴的水母。沉默的、無望的,那麽固執,懷抱著她的花兒和她的毒,一樣都無法舍棄。


    “作為水母,毒是我們防身的惟一武器,也是用來抓住獵物、維持生命的武器,你為什麽要嫌棄它?”同伴水母皺著眉頭問。


    她回過身,不回答。“你不理解我。”她想。


    可是第二天,她又要出發去闖漩渦的時候,同伴水母拖了一隻巨大的貝殼來,說:“你一定要去的話,可以躲在它裏麵過去,這樣比較不容易受傷。但如果碰到危險,就立刻回來,好嗎?”


    她歡喜得蹦起來,給它好大好大一個擁抱,說:“謝謝謝謝!你真是好朋友!”


    她鑽進貝殼裏,笨拙的離開。它在後麵默默的看著。


    其實它不想作她的朋友。她這麽笨、這麽任性,有什麽值得作朋友的?它隻不過是……愛她。


    當你很愛很愛一個人的時候,即使這個人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離你而去,即使你一點也不能理解,還是忍不住……愛她,幫助她。


    她鑽出貝殼的時候,看見了傳說中的活死人。那是具人類女人的屍體,已經不太年青了,還是很美麗,坐在洞窟中。睜著灰蒙蒙的眼睛,深海魚挑著燈籠在它身邊遊來遊去。


    這裏的水壓和鹽份與洋麵上非常不同。她覺得身內的水分嘩啦啦沸騰,都要離她而去。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綠幽幽的光芒從死人的眼窩中浮出來。閃現在海藻一般的頭發間,問道:“你要作什麽?”


    這是死者的幽靈之光。


    她用最後的力氣說:“請把你的身體給我。”


    “身體……身體?!”幽靈驟然大笑,笑得發抖,笑得那綠色光芒都快要碎掉,“這具身體被它的愛人所遺棄。連它的主人都不想再看見它,你要它作什麽呢?啊,除非——”它的芒彩有趣的閃了一下,“好吧。作為交換,你把你的毒給我,怎麽樣?”


    她笑了。


    毒正是她急著擺脫的東西,何樂而不為?


    於是她們作了交換。幽靈警告她說:“這身體受海底無意中泄露的靈力保護,才會不腐不朽,你如果拖著它到岸上去,還是會像凡人一樣慢慢變老。明白嗎?”


    她微笑。她正是要像凡人一樣。這很好。


    幽靈離開了。她沒有顧得上問一聲:“你拿了這份沒用的毒,要去幹什麽?”


    目前,她,隻顧得上關心自己的愛情了。


    她升上海麵的時候,正是黃昏,海濱一個人都沒有。連那隻大鳥也不見了。


    她寂寞的倚著那塊礁石,讓海風梳理自己的長發,海上的泡沫隨著浪濤,輕輕漲了,又輕輕落去。仿佛是,歲月空回。


    身後似乎有羽翼的拍打聲,她回頭,看見是他。踏著雪白沙礫站在那兒,手半伸著,驚喜的表情還未盛開,就尷尬的凝結在臉上,“哦,我……我以為你是另一個人。”他說。


    原來那一眼。他也愛上了她,就像她愛上他。


    如今,她千辛萬苦,找到一個合適的軀殼回來,他卻以為遇上了另一個人。


    但她開不了口告訴他實情……說什麽呢?說她其實不是像他這樣的人類,隻是一隻毒水母,那海邊驚鴻初見的形像隻能維持一瞬間,之後,就隻能去借活死人的身體,才能回到他身邊?


    她隻是默默的笑著,跟住他、關心他、愛他。


    他對她說心裏話:“我不是住在這裏的人,隻是為了一個女孩子才留下來。她讓我暈眩,這倒不僅僅是文學上的修辭,說起來……很不好意思。不過確實是她第一個闖進我的心裏,我想再遇見她。你也很好。但我如果不能忘記她,就跟你在一起,這對你也很不公平。抱歉。”


    她微笑著,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公平。如果實在要道歉的話,那應該是她。是她造成了他的掙紮,卻隻能默默的、笑著,繼續跟著他。


    然而他畢竟不肯答應接受她。這個傻瓜啊!她歎著、惆悵著,不覺又走到海邊,坐在礁石上,將雙腳泡在冰涼的海水中,垂頭不語。


    它遊過來了,這隻深深愛著她的水母嗬,不知該怎麽安慰她,隻好伸出觸手,試圖撫摸她。


    她小小驚叫了一聲,就暈倒在了水裏。小腿爆出一粒粒腫塊來。


    這是中毒的過敏反應。


    當你完全不愛一個人的時候,它對你所有關心,都會變成水裏的毒。


    她倒在水中。他還在一邊奇怪:為什麽她不再過來纏著他?信步走去,便見她烏黑長發、雪白的長裙,漂在蔚藍微渾的海水中。


    腳步聲踏碎了海濱的沙。驚慌大步。手臂托住濕答答的長裙。原來不知何時起,他已經離不開她、害怕她離開他,盡管,他並不知道,她就是他心中的她。


    天底下是有注定的愛情吧?就算麵目全非,就算相見難相識,也還是,會愛上。


    留下那隻孤單的水母,默默沉入海底。它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離開了它。


    她在醫院終於睜開眼睛時,他長長籲出一口氣,說:“讓我們在一起吧。”遲疑片刻,又加上一句,“可能會碰上很多辛苦。你願意嗎?”


    嗬,問什麽願不願意?她微笑了。如果可以,她真想告訴他:為了他,她可以舍棄自己水母的毒,那是她賴以防身和維持生計的唯一武器啊!毫不猶豫的舍棄了。把自己完全的交給他、依賴他。那還用得著問什麽,願不願意?


    他們就這樣結了婚,小靈堂的婚禮沒有什麽賓客參加,但司禮的助祭說,新娘的梔子花環純潔得像她的微笑,新郎捧出的指環溫柔得像他的眼波,這是應該得到祝福、也應該得到幸福的一對。


    他們在山頂的一幢小房子住了下來。有太陽的時候,風都會吹得很好。那裏可以看見天空和大海,海上白色的泡沫就像天上白色的雲朵,隔了那麽遠的距離看去,那麽美、那麽親切,仿佛一伸手就能掬在掌中,有如他們的生活。


    可是漸漸的,口角出現了。


    生活其實沒什麽改變。他一直去山下給人製作刺身料理,賺取生活費;她一直在屋裏洗洗涮涮,整理家務。這樣的生活平凡如海邊的沙礫,卻也磨人得如鞋裏的沙。當他的眼角磨出皺紋、她的手指磨得粗糙,口角就出現了。


    他時常覺得緊張、辛苦,她總是覺得寂寞、勞累。她覺得他離她越來越遠,他覺得她越來越不能體貼他。吵起來時,話是一句逼著一句的,到最後,她說:“你太差勁了!連我的朋友都比你關心我!”他回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摔門而出。


    她坐在椅子裏發呆,流不出眼淚來。陽台的欄杆下,大海空空如也。那隻愛過她的水母,也許已經娶妻、生子,然後變老、死去。來得及?不,歲月回不了頭。她選擇了她的生活,注定要一個人承擔到底。


    他到了店裏,洗手準備料理,心裏很堵、很委屈、也很歉疚。他希望工作能快點結束,好回家向她說幾句話;又希望工作慢點結束,因為這幾句話,他還不知道該怎麽說。


    太陽慢慢向天邊斜去。她蜷在椅子裏想:“我為你舍棄了我的毒。我已經不能再獨立生存。你怎麽不對我好一點?”而同時,他在店裏一邊忙碌一邊想:“我是想對你好一點。可是你已經後悔了嗎?不然,你為什麽對我已經沒有以前溫柔?”


    那個時候,他們都不知道,有一個特殊的客人已經決定來吃一次他的料理。


    這個客人的手中,捏著一張照片。這是那具活死人的照片,也即是她如今使用的身體的照片。


    “對不起,當年把你推進海裏,實在是不得已。如今你已經有了新的男人嗎?就讓我先嚐一次他的手藝、順便見他一麵,再決定如何行動。希望我們都能得到平靜的生活。”這個客人這樣子的、悄悄對照片說。


    斜陽移近山邊。她仍然在想:“我為你犧牲那麽多,卻沒辦法告訴你。你為什麽不能對我好一點?”他也仍然在想:“我其實為你犧牲了許多。如果可以下決心告訴你,你是不是會感覺好一點?”


    客人走進這家店鋪,指名要吃他製作的新鮮刺身。


    晚霞已漸漸紅了。她還在想著:“他什麽時候能回來呢?”他也還在想著:“我什麽時候能回去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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