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江離居然摔了小姐至寶愛的琴,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王大娘與白芷瞪著她,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上官蕙卻沒有發火,隻是像看到什麽穢物一樣,把臉扭開,對王大娘道:“撿幾片碎瓷片子,讓她外頭跪著去。”


    平日小丫頭子有了錯,也盡有到太陽底下跪瓷片的。如今江離這樣不識本分,真是打也勾打的死了,隻罰到雨裏跪著,小姐實在仁善,江離該趕緊叩頭謝恩才是。


    ——可是為什麽江離臉色煞白、狂亂的張大了眼睛?——到這時候,才知道她眼睛是這樣大的——王大娘見不的這種狐媚樣,本來調教小丫頭就是慣的,一手就把她提起來,要拎到外頭去。


    狼子野心,雜種子開不出牡丹花來,這婢子在小姐跟前十幾年學來的修養全不見了,居然揮手揮腳抵抗,瘋了也似。


    上官蕙隻背著她們站著,冷冷的。


    不該抵抗,江離知道抵抗也沒用的,她在上官家,這麽根基深厚的世家,她能插了翅膀翻上天去?——但是她怕雷雨天,從心裏發毛出來的怕。照理說是不該有記憶的。她媽媽送她到上官家時也並不是雨天。白狐死時才是雨夜。那時,被當作孤兒留下來的江離忽然在床上驚坐起,兩眼直直的,看見,雨一股一股扭下來好象蛇一樣,一場噩夢。讓人即使逃離不出去,也想抵擋。


    王大娘被她的抵抗激起性子來,翻掌施出了擒拿手。


    但是江離,江離眼睛裏返出奇異的光,王大娘手掌挨上去就被彈開。江離退後,每一步踩裂一塊楠木磚。空氣冷下去,似乎繞著她的身子,有一團奇妙的氣旋。


    王大娘“噫”了一聲:“這是哪條道上的邪功?”


    上官蕙轉過頭來,愣了一愣,失聲道:“妖魔?!”


    江離知道她媽媽是妖。也知道妖是不見容於世的。白狐用最後的力氣保護女兒逃了出來,再去赴死。她用一死給這次事件畫上一個句號。讓人們不再尋找她的蹤跡、也就不會發現她有一個女兒。她用血給江離下了個咒,隻要她的血還在江離身子裏流,江離就不會愛人。她希望女兒活的平凡些。


    如果你夠平凡,別人就不會跟你為難;如果你不為誰心動。也就不會為誰心痛。白狐的心願,江離記著。


    可是……江離不由得想:媽媽不知道,平凡人也會怕、也會冷、也會痛……她自己不是個凡人,這些平凡人的事,媽媽不知道。


    妖女居然一直潛伏在上官家的後花園裏!這簡直是武林的禍患。上官家的恥辱,於是整個上官莊園都被驚動了。


    鋒芒四射的兵刃,向江離殺來。江離從台階打了幾個滾,逃到花園裏,全身泥汙,剛剛好避過這些殺招,但衣服已經被劃裂。她站起來,隻不過麵對更多的包圍者。


    又有一個人如流星般趕來。


    那人不斷加速。當他加入戰團時,正好會是他速度的最高峰。


    江離並不是聽不見他破開的風聲,然而在她疲於應付的戰團中。生死隻是時間問題,她實在分不出餘力來應對這個人了。


    這個人迅速接近戰團。


    包圍圈中的上官家丁們眼中現出恐懼的光芒,紛紛躲到一邊。這個人的目標竟不是妖女,而是把上官家的人打開!


    他是誰?妖魔同黨?嗬不。他是陳浩南!


    妖女快要伏誅的時候,竟然、竟然上官家未來的姑爺跑出來打救她!


    這簡直是個太荒謬的故事。


    太童話了吧?當你落難時,會得有個英雄來搭救你……江離越加相信這是個夢。也許她媽媽從來就沒有救出她。她從來沒有被上官家當作孤女收留。她就在逃亡的夜裏,陷入永世之夢,不能醒來。


    陳浩南也不知是夢是醒。他不能自已。


    上官世家的當家老爺子得知始末,並確定未來姑爺沒有神經錯亂之後,試圖跟他講理:“江離是我們上官家養了十幾年的使女。若是有錯,略加懲戒也是應當的,可是?”


    陳浩南不得不點頭同意。


    “妖魔是武林公敵,若這婢子確是妖魔孽種。俠義中人都該合力誅之,可是?”


    他沒法否認。


    “皓南。”老爺子叫的慈祥而威嚴,“你在幹什麽?還不快把妖女拿下?”


    有道理,他知道這是應該的,可是——他該死的做不到。江離是一隻受傷的小獸,要殺她。比殺自己還下不去手。上官蕙在看他,淚水漣漣的眼神,比拿刀逼他還厲害……但是不行,這件事不是他能為她做的。上官蕙是所有人的女神,是他的夢,而江離……江離是他的心。


    於是老太爺暴喝一聲:“上官皓南已被妖女迷失心性,大家快上。這筆血帳,都要算到妖魔頭上!”


    愈加有道理了,他想笑,江離先笑了。冷冷的帶點嘲諷的笑,涼涼的帶點悲哀的笑。他現在知道為什麽她要有這樣深的眼睛了。不是這樣深的眼睛,藏不下她的心。


    這個充滿道理的世界,不該有心的。


    (上官皓南,我算看清你了,你哪裏是什麽貴公子呢?你也遊離在這個世界的規則之外。你是出生在很偏冷的旁支吧?你能爬到今天的地位,也是要咬定牙關刀光血影才掙出頭的吧?嗬,可是你還是融不進上流社會,你也不過是一隻荒野的獸。


    ——可是你為什麽要讓我們知道?你隻管勾好臉照著戲文唱下去就好,小姐公子佳偶天成……你為什麽要翻出這個俗套?


    你愛我?為什麽?)


    他抱著她離開,鏢打在身上。她的皮膚是和眼睛一樣冷的,她的血卻和他一樣燙。


    她是妖女麽?江湖拚殺刀光血影,誰比誰幹淨多少?


    她是賤種麽?笑裏藏刀勾心鬥角,誰比誰高貴多少?


    他愛她,為什麽?或許他們是同一類人,即使都藏好自己的心,也會忍不住被彼此吸引,而不小心露出本相。


    ——可是她不愛他,為什麽?她還能愛誰?


    (我愛我自己,但這樣是不夠的,心裏的火會越燒越小。我的心在融化和發癢,像有隻貓在連蹭帶咬,很奇妙和難熬。媽媽,你不讓我愛他嗎?)


    江離在他懷裏不安的挪動,他笑了:“我們安全了,前麵有破廟,我們進去休息一下。”


    (“我們安全了。”媽媽也這樣說過,她的意思是我可以安全了,她的屍體可以安全了。


    我不安的看著他。雨停了,他的眼睛很亮,他的懷抱很暖,他的肩膀很寬。)


    江離突然抱緊他,他微笑著歎一聲,靠著柱子閉上眼睛。


    這世界好象隻剩他們而已,她可以愛他了嗎?


    (媽媽的血咒,其實不是無法可解的,上官皓南。


    讓媽媽的血離開我,我就可以愛你。隻是我怕痛。


    現在身上都是傷口在靜靜流血了,我才發現這也不是很痛的;起碼在剛劃開的時候,隻是“颼”的一涼,有一種靜靜的歡暢。)


    全身都是傷,背後那支鏢再偏一寸三分就能當場要了他的命。但他仍是笑著,閉了眼低低喚:“江離。”


    “我不是江離。”她說,“江離是他們給我的名字,不是媽媽給的。”


    “那媽媽該叫你什麽呢?星星?還是小公主?”


    “不,”她笑,“是寶寶。”


    “嗬,寶寶。”


    (“寶寶。”他叫我。很陌生啊,有多久沒聽到這兩個字了呢?久得都陌生了自己的名字,久的都忘了自己曾是誰的寶寶。


    傷口在痛了。原來它們都是不願愈合的,當停止流血時、當不得不收縮時,它們就開始抽痛和劇痛了。


    我笑著反手在他身後,悄悄劃開了手腕。


    冷雨冷江裏做一株冷草,縱使能平安活上一輩子,也不如能愛上愛你的人,在血流幹的片刻,做他疼痛而暖和的寶寶。


    心裏有什麽東西在融化,好像春天裏的冰,帶著水泡破裂一樣的歎息,輕輕流走。


    媽媽?我不怕他,我很愛他。)


    憐星寫完了最後這幾個字:“我很愛他。”


    然後她對著這字紙怔神。


    晨風帶回來的故事。他作為一個大男人,說得很簡要。但這個故事的很多細節最終傳開了。除了,沒人知道江離是白狐的孩子。


    晨風趕到時,隻來得及見到江離的屍體。白狐的女兒,到底還是死了。


    她算是被上官家逼死嗎?應該算是自盡吧!在憐星的筆下,這既是自盡,也是被世道所逼。


    被世道所殺已經夠悲慘。被世道逼得自己舉起自裁的手,唯一的溫暖在生命盡頭才能體會到,這就加倍的悲慘。


    憐星自己也說不清,在寫這個故事時,她把多少自己的心情放在了裏麵。


    她也是妖女,但不是真正的妖魔,隻是行事乖僻被人說成妖女而已。她的人生結局也並不壞。她知道她要多謝黑叉林主和曼殊。


    擱下筆,侍女道:出行準備已經完成。問林主夫人什麽時候要出發?


    憐星道:“現在。”


    侍女是沒有問題。總之主子怎麽講,她就怎麽侍候主子出發。可是另一個人有問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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