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8章月之子的淚痕(一)


    某年某月某日,某地。


    那個孩子,有著如同雪貂般潔白的頭發,冰雪一樣的純白皮膚。那是一種病,但在當時迷信的人的眼中,他們隻把那孩子當作是被惡魔附體,鄰居們都私下把那孩子稱作"白色的惡魔"。


    而他的母親卻把他稱為月亮的孩子,因為他在一個月夜裏,沐浴著銀白色的月光,降生於世。別人把那孩子的病稱作詛咒,而他的父母卻認為那是一種祝福。


    這不足一歲大的孩子,在母親的懷抱中,好奇地睜著他冰藍色的大眼睛,看著門前那名穿著軍大衣的男人的背影。


    男人露出一個寬慰的微笑,打開大門,正準備離去。


    "你真的要去嗎?"孩子的母親問:"這也許是個陷阱,你也許就這樣一去不返。隻有我一個的話......我沒有信心能從那群軍人手上保護好這孩子。"


    "即使有我在,也做不到的。"男人卻悲傷地搖了搖頭:"國內的情勢越來越緊張了。他們正在排斥非純血統的人。在他們的種族主義麵前,我的軍階和戰績都不值一提。隻有作出究極的犧牲,才有可能獲得他們的接納,從而保護你們兩個。請讓我去吧,親愛的。逃也不是辦法,反抗也不是辦法,我相信這就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女人的臉上充滿了悲傷和無奈,更有甚者,擔憂。


    "如果他們仍然不賣賬的話......?"


    "那就隻能請上天保佑你們兩母子了。"男人答道,轉身出了門。


    那之後的數年,孩子五歲大。


    男人作出的"究極的犧牲"確實為母子兩人換來了安全。至少是短暫的。不管外麵的世界變得如何紛亂黑暗,在這間與世隔絕的小屋裏,母子二人仍然能過上較為安穩的生活。男人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家,但他作為軍人的俸祿依然有如常地被寄來,讓女人和她的兒子能過上一些簡樸卻不算貧乏的生活。


    直到......那天晚上。


    那個風雪呼嘯的冬夜,一群暴民闖進了這個家。他們都是深受種族主義毒害的瘋子,一邊喊著"殺光猶泰人"、"讓這個國家的血脈恢複幹淨純粹",一邊野蠻地砸破了小屋的大門。


    "躲起來,千萬別作聲。"女人把孩子藏在衣櫃裏。


    "我親愛的。"女人在孩子的額頭上深深一吻:"請記住,爸媽永遠愛你。哪怕今後我們都不在這裏保護你,請你一個也要,在這美麗而醜陋的世界裏,好好地活著。知道了嗎?"


    孩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然後,女人拿起她丈夫留給她的一柄獵.槍,跑出房間。她為了引開那群暴民,一邊破窗而出,一邊鳴槍示威,同時跑出去好遠。


    那個晚上,孩子在衣櫃裏凍了一夜,聽著在外麵世界的瘋狂喧囂,瑟瑟發抖卻不敢作聲。


    而他的母親,再也沒有回來過。


    爾後,軍人們把那個孩子保護起來。他們用嫌棄的目光看著這名月亮之子,認為他體內流淌著不潔淨的血液,卻又因為他父親是個戰爭英雄,為國家作出了莫大的犧牲,而不敢對這名孩子怎樣。


    軍人們多番商議之後,把孩子送到了集中營,讓他和他的同族人生活在一起,自生自滅。


    然後某天早上,孩子從破舊的房屋中醒來。周圍都是破敗衰退的光景,這是一個被國家政策、被民族主義壓迫之下的可憐人們,集中在一起的場所。


    然而那些人的目光並不友善。即使身為同族人,差異與歧視依然存在,他們看到那孩子一頭雪白的頭發,惶恐地稱他為白色惡魔,避之不及。


    這是一群落難之人集中在一起的營地。而這些原本過著平凡生活、突然落到這般田地的人,心理都是扭曲的。


    隻有五歲大的孩子其實比同年人懂事,他的母親曾經教導他不要和這些人一般見識。他從積塵而冰冷的地麵上爬起,循著食物的香氣往外走。


    在集中營的廣場上,有軍人正在給這些關在集中營裏的猶泰人發放糧食。


    好餓。總之先去排隊,把肚子填飽吧。孩子安分地走過去,排在隊伍的末尾。正如他母親教導的那樣,遵紀守法。他以為隻要自己安分老實,做一個好孩子,人們就會讓他好好地活下去。


    但那種想法過於天真。


    事實就是,不論種族,人在自身陷入困境之時,都會變得貪婪自私。哪怕麵對的是和他們膚色發色相同的人都是如此。更何況是這名膚色發色都與他們不同的異類?


    大人們,小孩們,老人們,一個個厚顏無恥之人從這名月亮之子麵前走過,插隊,甚至還轉了一圈回來重新排隊,領取了雙份的食物。孩子忍耐著,繼續安分的排隊。而輪到他的時候,鍋裏幾乎已經沒有可以分發之物。


    軍人搖了搖頭,沒多說什麽,把鍋底略帶焦糊的殘羹刮出,往盤子裏扔。然後麵帶嫌棄地,把不足小半盤的食物塞給了孩子。


    得到了食物的孩子如同得到了聖誕禮物般開心,餓得頭暈眼花的他捧著食物往外跑,已經顧不上那豬食般賣相的食物,是否真能下嘴。過於單純的孩子,在這巨大的苦難之中,哪怕是一點小小的幸福,也能會心地微笑。


    然而苦難並不打算簡單放過他。


    興奮地跑著,準備享用食物的他,被一條腿絆倒在地。捧在他手中的食物,自然也脫飛出去,灑落一地,和地上的沙子混雜在一起。


    "哈,白色惡魔跌倒了!"一群比月亮之子大幾歲的猶泰人小孩,圍著他打轉。


    "活該!活該!""真是大快人心!""惡魔就該躺在地上吃土!"惡毒的話語也在孩子身旁響起,不絕於耳。


    一名約十歲大,膘肥體壯的孩子王,交叉雙手站在月亮之子身前,說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語,似乎在咒罵著。歧視與野蠻已經在這些孩子的心底築起,他們見證過世界的不公,因此他們打算用同樣的不公去對待世界......去對待他們觸手可及、可以欺淩之人。


    強者憤怒,揮刀攻向更強者;弱者憤怒,揮刀攻向更弱者。


    這些人隻是用霸淩來掩飾自己的無能,通過欺壓他人,來獲得病態的滿足感。


    而月亮之子並沒有反抗,他靜靜地躺在那裏,任憑這些孩子們毆打他,辱罵他,直到這些家夥滿意為止。周圍的大人們看著這一切,默不作聲。他們默許了這種野蠻的行為,眼看一群大孩子欺負一個軟弱無助的孩子。


    他們認為在這個殘酷的時代裏,教會他們的下一代變得殘酷,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為了完成這種"必要的教育",犧牲一個別人家的、已經無父無母的孩子,又算得了什麽?


    而月亮之子拖著滿身的傷痛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把那已經混雜著沙子的食物撿起來,塞進口中。


    忍著屈辱,忍受著那泥沙的惡心,把難得的食物吞入口中。


    為了活下去。


    活下去!


    不管怎樣也要活下去!


    他母親最後的吩咐在他腦海中回響,一直以來都乖巧聽話的他,隻是在忠實執行著他母親的吩咐。


    在這美麗而醜陋的世界裏,好好地活著。


    夜深人靜,渾身淤青的孩子躺在牆角,披著一塊發出陣陣餿臭味兒的破布,低聲地哭泣。


    如果這是個噩夢的話,請讓它早點醒來啊!------他如此祈願著。


    然而真實比噩夢更為殘酷。


    一次------


    那群大孩子從月亮之子手中搶去食物,把他踢到在地,毆打。


    又一次------


    他們追上了試著帶食物逃跑的月亮之子,把他打翻在地,甚至在灑落一地的食物上撒尿。


    再一次------


    他們合力扯掉那孩子身上的衣服,讓本來就衣衫襤褸、瘦得皮包骨的他,羞於出現在大庭廣眾之前。


    在這個如同地獄般的集中營裏,一次又一次,上演著卑劣至極之事。


    而大人們隻是在旁觀,他們不願意自己弄髒雙手。


    負責管理集中營的軍人們也在旁觀,他們這些"純血統的人類",對這個"流著肮髒血液的民族",漠不關心。


    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食物填肚子了,月亮之子躺在集中營最破爛的房屋的一角,雙目無神地看著天空。


    (好餓。)


    (好累。)


    (全身都痛。)


    (這副身體,大概已經不行了吧。)


    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死去,然後他的靈魂會直奔天堂,和他天上的父母團聚吧?


    為了活著,他努力過,掙紮過,但他隻是一名弱小無助的孩子。當整個世界都打算把他推向死地之時,他又能做什麽?


    如果那必然到來的死亡是他唯一的救贖與幸福,那麽,在這裏靜待它的到來,或許也不壞。


    已經不想再去反抗,也沒有更多的期望了。


    就在他躺在那裏靜待自己斷氣的時候,一個人影也悄然出現。


    "我在看著這一切,孩子。"那個人影質問道:"所以,就這樣而已嗎?這就是你為了活下去,能做到的最好?"


    孩子沒有回話,隻是轉頭,默默地看著那名身穿黑袍,臉完全被黑色煙氣遮蓋著的神秘人。


    這是他過於饑餓而產生的幻覺嗎?又或者說是,這是一名死亡天使,在他即將死去之際,來引導他上天堂的使者?


    "我給你兩個選擇。"神秘人把什麽東西丟在了地上:


    "你可以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沒有人會為你傷心和流淚,你的死毫無價值和意義;


    又或者,拿起武器來,與你的命運抗爭。"


    落在地上的,是一柄閃亮的銀色匕首。鋒利之極,它可以輕鬆地取人性命。


    "刺殺他們。昭示你的力量。"神秘人如同惡魔般勸誘道:"如此一來,便沒有任何人敢再欺淩你。"


    月亮之子,惶恐地看著地上那把匕首。


    它發著誘人而可怕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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