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9章湮沒之於月隕(一百六十九)


    伊萊恩之前和弗裏曼約定過,今天之內會再去探望他一次。


    所以和黃金天神龍大人見麵之後,伊萊恩還是決定遵守約定,再去找弗裏曼。


    這次見麵之後,他也許會盡量少和貓人少年接觸了。


    伊萊恩並不想因為言行上的不謹慎,讓弗裏曼(吞世龍阿努)意識到這個世界是他的一場夢。


    總而言之……伊萊恩認為再和弗裏曼見一麵還是必須的,哪怕這次算是暫時的道別,近期內不打算相見了。


    他打著午餐(和約定的一樣)去找弗裏曼,繞過複雜的巷道,來到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屋前,正準備敲門。


    然而他卻突然發現地麵上有一抹紅色。


    這該不會是……血?!


    他的心涼了半截。他想起貝利曾經說過的事情。


    阿努在這個黃金之夢裏永遠長不大,永遠都在青少年時期就夭折,死因是自.殺。他在永恒地找尋著愛,但永遠不會被接納和被愛,最終都會絕望而死,用悲傷的方式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事伊萊恩本來也不太相信的,但他今早和黃金天龍神達爾文會麵時,達爾文主動承認了這一點。


    黃金鄉的住民一般不會簡單地死去,各種意外和他人攻擊造成的損傷都會被快速修複。簡而言之這個世界裏的人不會被別人殺死。但他們可以被自己殺死,特別是,當他們有意識地這樣做的時候。


    星靈們尊重自由意誌,不會妨礙一個生命自己毀滅自己,所以在這個世界自.殺便成為了可能。雖然這種事情幾乎不可能發生,因為黃金鄉裏的住民往往都過得很幸福,幾乎沒有人想要去自.殺。


    唯獨吞世龍阿努——也就是現在的弗裏曼,並不幸福。


    這地上為什麽會有血。不用多說,肯定是那小笨蛋在做蠢事了。


    大驚之下,白獅人少年也顧不上什麽禮貌了,直接衝進去。


    幽暗而且空空如也的房間之中,貓人少年坐在客廳的正中央,隻穿著一條短褲衩,背對著正門(也背對著伊萊恩),抬著手正打算做些什麽。他身上滿是那個鮮紅色,似乎渾身是血,看起來相當驚悚。


    "住手!"伊萊恩剛衝進去就大喊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別做傻事!"


    "哈?"弗裏曼轉過頭來看著伊萊恩:"你在胡說什麽?……喵啊!"


    不知為何,滿臉通紅的貓人少年瞬間用雙手護住下半身:"你怎麽進來的!你進來怎麽都不敲門!"


    "我、我看地上有血,所以——"伊萊恩想解釋,但是一個濕淋淋的東西已經朝他臉上拍來,直接糊住了他的雙眼。


    "你個蠢蛋!哪來的血!我隻是在洗澡!"弗裏曼怒道。


    "洗、洗澡?"


    話說回來,好像有股生鮮蔬菜的味道……西紅柿嗎?


    啊,原來如此。伊萊恩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伊萊恩拿下那塊濕布,紅著臉轉過頭去:"你、你怎麽可以在客廳裏洗澡啊。"


    "不然怎樣?我家也沒有浴室啊。"貓人少年怒道。但是生氣歸生氣,他又變出了另外一條毛巾,迅速地用沾濕了水的毛巾在自己身上擦著,把身上的西紅柿汁弄掉。


    "我、我先出去一下?"伊萊恩低聲問。


    "不用。我的身體又沒什麽好看的,你不用在意。"弗裏曼卻說:"你突然闖進來,我隻是被你嚇了一跳而已。"


    "是、是嗎……"伊萊恩於是轉過頭來。也對的,弗裏曼不是穿著褲子嗎,而且都是男人,有什麽好避忌的。


    可是那個西紅柿汁是怎麽回事……


    "誰、誰扔的?"白獅人少年於是試探著問。


    "嗯…這個嘛……"貓人少年支支吾吾地答道,似乎很難啟齒:"你昨天不是給我吹奏了一支曲子嗎?我……有點小感動…覺得那個曲子還不錯。就模仿了一下,試著在外麵演奏。……然後就被扔番茄和雞蛋了。"


    不會吧不會吧?就算弗裏曼演奏得多麽糟糕,人們也不至於要朝他扔爛西紅柿臭雞蛋啊?


    好吧這個世界沒有細菌,所以西紅柿是不會爛的,雞蛋也不會臭。人們朝他扔的至少是新鮮西紅柿。這依然很糟糕就是了。


    伊萊恩從沒見過黃金鄉的住民們如此惡毒和無禮過。至少不是在他的麵前。隻因為弗裏曼演奏得太難聽,人們就直接朝他身上扔西紅柿,這就挺離譜的。


    "誰、誰幹的。"伊萊恩陰沉著臉:"我找他們說一下理。"


    "不!不要去!"貓人少年從凳子上站起來,阻止道:"我知道我學藝不精。他們也警告過我,要我別在公園那邊演奏了。這是我活該的,不要怪他們!"


    於是這說法讓伊萊恩更加生氣了。


    "你、你沒做任何壞事。公、公園是大家的,人們可以在公園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你甚至沒有在晚上休息時間演奏,你沒有打擾到任何人。人們不想聽你演奏,他們走開就好,該滾的是它們,不是你。"伊萊恩越說越氣:"不行…果然還是要去教訓一下他們——"


    "不!拜托了,不要!"弗裏曼急著衝過來拉住伊萊恩,想要阻止:"隻是……不要!好嗎?"


    "可是——"


    "我不想和他們一般見識了!請你不要插手這件事,不要把情況搞得更複雜了好嗎?"貓人少年滿臉委屈地懇求道,"再這樣下去我又得搬家了。我好不容易才熟悉了這邊的環境,我不想搬走……"


    伊萊恩默默地看了弗裏曼一眼。是的,他一時衝動去給這孩子強出頭,也許能換來暫時的公道,但這並沒有意義,隻會讓弗裏曼的處境更尷尬而已。


    人不可以與整個體製鬥,哪怕錯的、不公的是那個體製。


    "忍、忍耐一下。"伊萊恩召喚出一個水球,再用念動力把它化成淨水的旋渦。


    "等等,又來?!喵哇啊啊啊啊啊啊啊!——"被卷進旋渦裏的弗裏曼發出落湯貓的慘叫聲。


    這方法很粗暴,但很有效。旋渦隻用了幾秒就把弗裏曼身上的髒東西——主要是西紅柿汁,還有一些蛋液——清理幹淨了。伊萊恩直接把髒水重新壓縮成水球,挪到屋外去倒掉。


    "我恨你。"渾身滴著水的貓人少年罵道。


    "恨、恨吧,反正還沒完。"伊萊恩繼續用那個熱風的旋渦包裹弗裏曼全身,把貓人少年身上的毛發烘幹。


    在另一串慘叫聲之中,藍貓的毛發就變得蓬鬆起來了,如同炸毛。不過這種阿契安吉藍貓的毛發本來就比較短,而且弗裏曼很瘦弱,即使炸毛也沒能顯出氣勢。甚至還很搞笑。


    幸好伊萊恩成功忍住沒笑。不苟言笑居然成了他的一個優勢。


    "很好,我恨夠你了。你現在可以回去了。"弗裏曼幽怨的目光看著伊萊恩。


    "不。在、在你跟我徹底解釋清楚這件事之前,我不會走。"伊萊恩哼道,同時遞給弗裏曼一條毛巾。不過毛巾已經不是必需,貓人少年身上的毛發基本幹透。


    "我不是跟你解釋過嗎?我犯蠢,在公園裏演奏你那首愚蠢的樂曲,然後被人扔西紅柿了。我還不夠丟人嗎?你想聽更多丟人的細節?"


    "不。我知道你被扔西紅柿了。但、但我想問的是,為什麽人們朝你扔西紅柿,你都不逃跑,還要站在那裏挨扔,一直把樂曲演奏完為止?"


    於是弗裏曼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伊萊恩的猜測自然是準確的。剛才弗裏曼那一身髒,絕不會是被扔了區區一兩隻西紅柿所造成。他渾身都是西紅柿汁,肯定是站在那裏挨了很多隻西紅柿,才會變成那副慘狀。


    伊萊恩可以想象出弗裏曼在公園裏堅持著演奏,然後人們像是練習扔飛鏢那樣,把西紅柿一隻接著一隻地往貓人少年身上扔,那副淒慘光景。


    所以他心裏才會有莫大的怒火,在靜靜地燃燒。


    但他覺得自己至少應該聽完弗裏曼的說法,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才決定接下來該怎麽做。


    "沒什麽好說的……隻是因為我討厭半途而廢而已。"貓人少年回避著伊萊恩的目光,低聲答道。


    "你、你明知道他們不可能喜歡你的演奏,他們故意要趕跑你,你卻還是堅持要把樂曲演奏完嗎?"白獅人少年問。


    弗裏曼紅著臉:"好吧……我確實有點在賭氣。我以為讓他們至少聽完演奏,會對這首曲子改觀。但果然還是不行。


    沒有人喜歡我的演奏。不管怎麽做,他們始終還是不喜歡。


    我明明那麽努力地練習過了。


    明明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到最好了。


    明明隻是想要他們區區的一句讚美。


    但他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無論我怎麽努力去討好他們。


    我到底還能做什麽?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這個世界會這麽討厭我?


    我就是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啊!


    "


    他轉了過去,背對著伊萊恩。他伸出手快速地擦了擦臉。他全身都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太激動,還是因為悔恨。


    (到底怎麽辦才好呢。)


    伊萊恩原本是打算過來道別的。這次一別,他會有好一段時間不再見到弗裏曼。


    但事情卻演變成這種樣子。他無法坐視不管。


    "你、你知道為什麽,他們會討厭你的演奏嗎?"白獅人少年低聲說:"你的演奏是飽含感情的,你也有努力去練習。但僅靠這樣並不足夠。並不是因為你演奏得不夠投入,隻是因為——"


    他深吸一口氣。


    "是、是因為,你的生命本來就不完整。"


    "……你想說什麽?"眼帶淚光的貓人少年,轉過頭來看著伊萊恩。


    "音、音樂並不是機械的演奏而已。就算是同一首曲子,不同人演奏也有不同效果。


    同、同一首曲子,同樣投入了全部感情去演奏,我可以打動人們,你卻讓他們不悅。為什麽?


    因為你的生命中隻有悲傷,從未感受過歡樂;


    而我不僅感受過非常、非常深沉的悲傷,也同時有過非常快樂的回憶。


    我的生命比你完整。再怎麽痛苦、悲傷、歡樂、哀愁的事情,我都經曆過。所以我演奏的樂曲,情感比你豐富得多,也就更能打動人。


    而你——隻知道悲傷的你,你的音樂中隻有自怨自艾,隻有淒涼和悲傷。


    這個世界的人並不懂得悲傷,所以他們絕對不會真正理解你、共情你。


    你的悲哀,對他們而言隻是雜音。"


    "你說得像是,你並不來自這個世界?"弗裏曼反問。


    "我、我來自這座城市之外。"伊萊恩模棱兩可地答道。


    他朝貓人少年伸出手:


    "跟我來吧。我來教你什麽是歡樂,我來讓你的生命變得完整。


    然後總有一天,當你真正懂得歡樂是什麽的時候,也許你的音樂就能打動人,也許他們就會接納你。"


    然而弗裏曼卻搖搖頭,沒有買帳:"你和其他人一樣,和市政廳派過來的誌願者們一樣。


    你想幫助我,是因為你憐憫我。


    你想通過幫助我,來滿足你心裏那點虛榮心。


    你幫助我,也許是給我提供遮風擋雨的家,也許是給我食物和衣服,然後你就滿足了。


    你認為你幫助過我這個可憐人,你就是個大善人了,就比世界上那些從未幫助過別人的人更優秀。


    你們這些人幫助別人,從來就不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去幫助,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為了讓自己感覺好過。


    ——所以,告訴我,我為什麽要接受你們這些偽善者的幫助?"


    偽善者嗎。


    伊萊恩以前也曾用這個詞來咒罵過不少人。那些說過要幫助他,卻從未真正出手幫過他的人;那些幫助了他,卻並非發自內心去幫助的人。


    而現在,輪到他被人指責為偽善者了。


    "我不知道怎樣才叫做真心誠意幫助別人。"白獅人少年低歎道:"是幫助別人不求回報嗎?是幫助別人不留名,不讓對方知道被幫助過?


    我隻知道,我幫助你,是為了讓自己感覺好過。


    我總覺得幫助了你,自己也會稍微得到些救贖。


    我隻是這樣祈願,今天是我幫助了你,把你從黑暗與絕望之中救出;


    明天,當我也身處絕望之中,也許會有另一個人出現,來拯救我。


    我希望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互相幫助,互相理解,互相包容,同舟共濟。


    我不知道這種事情是否會發生,我隻會一廂情願地相信這個可能性。


    如果我沒有信仰、放棄希望,甚至不再去祈願——


    ——說不定哪一天,絕望就會徹底吞噬我吧。"


    貓人少年定睛看著伊萊恩,眼角有些微淚星泛起:"你真是一個樂觀的傻.子。"


    "也許我是。"伊萊恩輕輕握住弗裏曼遞過來的手:"


    但我寧願做一個樂觀但快樂的傻.子,


    也不想去做一個悲觀又傷感的天才。"


    貓人少年默默地走過來,把頭埋在伊萊恩的懷裏,啕嚎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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