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9章追憶之於來日(二十九)


    "所、所以你父親是……護林員什麽的嗎?"伊萊恩聽完洛裏安的敘述,追問道。


    "我父親原本隻是個農民,"鹿人德魯伊答道,"但是你知道的。父親把剛出生就差點夭折的我帶到蓋亞大人的麵前,懇求蓋亞大人把我變成德魯伊。蓋亞大人破例這樣做,拯救了我。父親欠了蓋亞大人一筆巨大的人情債,他無法拒絕蓋亞大人的請求。


    正好當時我們鹿人族的村子就在大樹海旁邊——嗯,另一個大樹海,不是諾威這片大樹海——具體在哪個位置我就不說了,知道大樹海所在地的人越少越好。蓋亞大人就順勢任命我父親保護那片大樹海。


    所以你是對的,父親除了當農民這個本職工作之外,也在做著類似護林員的工作。但那都是表麵上的假象。"


    "欸?"


    "……我父親並不完全是個好人。你知道的,當時某個國家的農業稅收極重,農民種地其實賺不到多少錢,甚至他們自己種地種出來的作物都要大部分上繳給國家,自己留下來吃的部分也得收稅。即使在我小時候,我家的家境都並不算是富裕。


    為了幫補家計,父親有時候會夥同外麵一些冒險者一起進入大樹海,進行偷獵的活動。"


    "欸?!——"伊萊恩大驚:"你、你父親也是偷獵者?!"


    "曾經是。但他們基本不會捕殺那些瀕臨滅絕的動物,隻是偷偷打一下獵,獵殺普通的動物和魔獸來賺點小錢。至少我父親後來是如此向我自白的。"洛裏安搖了搖頭:"但是蓋亞大人她其實知道。她知道大樹海中發生的一切。她表麵上任命我父親做護林者,實際上就是要求我父親和那群偷獵者決裂。他不僅不可以再幹偷獵的活動了,他還要阻止偷獵者們進入大樹海偷獵。


    為了我,父親答應了蓋亞大人的請求。他真的當起了大樹海的守護者。蓋亞大人甚至給了他世界樹的樹種,讓他可以使用森靈魔術。雖然沒怎麽受過訓練的他,使用森靈魔術時永遠不可能比德魯伊們強。讓這樣的父親守護大樹海其實是非常勉強的,一不小心可能會丟掉小命。但父親還是答應了這樣做。"


    "門、門外漢用森靈魔術,和德魯伊用有什麽差別?"伊萊恩追問。


    "有一些。因為這都是蓋亞大人借出去的力量,由蓋亞的星靈進行輔助演算,由大樹海借出力量,所以德魯伊和普通的樹種有優先級的差別。父親使用的樹種優先級比較低,所以發動森靈魔術的時候速度較慢,也沒法發動特別大規模的森靈魔術。除此之外就沒有差別了,我能呼喚的力量、我能從大樹海裏借到東西,父親的樹種理論上同樣可以做到。


    森靈魔術和大樹海緊密聯係著。而植物和動物不一樣,它們更慷慨,沒有太多的私心。隻要你有正當的理由,這個理由和大樹海的存續不衝突,它們就會願意借給你很多東西。


    而且大樹海其實知道一切,它會和森靈魔術的使用者交流。你越是熱愛大自然、熱愛那片樹海,它給你的助力就越大。


    假設有一位世界樹樹種的使用者非常熱愛自然,和大樹海進行過長時間的、充分的交流,他使出的森靈魔術,也並非一定不如德魯伊使出的森靈魔術。"


    洛裏安定睛看著伊萊恩。


    "你使用的樹種可不是普通貨色,它可是蓋亞大人自己的分身,有著最高權限。而且你想保護這個世界的心意,蓋亞大人和大樹海早就收到了。所以你可以使用的森靈魔術肯定不亞於我們這些德魯伊,甚至可以更強。你隻是需要時間去練習,以及一些關於森靈魔術的知識——或者說,大樹海的知識。如果你不知道大樹海可以給你提供怎樣的阻力,你自然也沒有辦法好好運用這份力量。


    等你以後能自如行動了,我會帶你到大樹海深處走走,讓你多見識一下大樹海裏都有些什麽。如果你精確知道大樹海中哪種植物能提煉出哪種形式的毒素或者藥物,你就能在戰鬥中瞬間把它們的產物取出來,用在實戰中。"


    是的,洛裏安在實戰中施放的那個催眠毒氣就很厲害,敵人隻要嗅上一下就會暈倒。伊萊恩也可以通過想象力命令米斯特丁製造類似的催眠毒氣。但他對植物的認知不夠深,不知道這類毒氣具體是從哪種植物之中提煉出來的。所以他製造的催眠毒氣就遠遠不如洛裏安的。大樹海恐怕隻是根據伊萊恩的要求,從好幾種符合要求的植物中提煉出類似的催眠毒氣而已,卻總是沒法精確地提供最強力的那種。


    "但那個是題外話了,且不談。"洛裏安繼續回憶道,"我父親這樣守護了大樹海好多年。我家依然很窮,父親務農並不能賺到太多的錢,保護大樹海這個工作雖然並非無常的,但德魯伊教那邊給予的資金補助其實也不算多。父親為了湊錢給我買生日禮物,有一段時間會經常往大樹海裏跑,去采集各種有經濟價值的藥草甚至毒草。然後有那麽一天……他渾身是血地回到家,把我嚇了一跳。"


    "……他、他殺了人,是吧?"


    "嗯。好像是遇到了過來偷獵的壞人,而且偷獵者不聽勸,他不得不對那些人動武。"鹿兒搖了搖頭,"那群偷獵者甚至是父親最早期的同伴,他們曾一起進入大樹海偷獵。他們明知道父親已經改邪歸正,當起了護林者,卻還是對父親刀劍相向。好像是因為當時的經濟實在太差,偷獵者們也被迫上了絕路,隻能打大樹海裏珍稀動物們的主意。抓到並天價賣掉那些珍稀動物,成了那個國家當時唯一的致富之路。"


    那到底是什麽國家,居然可以如此不堪。但伊萊恩忍住沒問出口。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父親原來是大樹海的護林者。蓋亞大人之前什麽都沒有跟我說,我明明是她的德魯伊。我還一直以為父親隻是天天到大樹海裏采藥賺錢而已,真沒想到他居然是去幹那麽危險的事情。"


    洛裏安深深地歎了口氣。


    "當時我才十歲。我看著父親在那裏縫合傷口,清理血汙,我差點都被嚇傻了。之後我一直勸說父親不要繼續當護林者了,我甚至懇求蓋亞大人,讓她免除父親的職責。但父親隻是歎氣,他說一切已經太遲,他的雙手已經沾上了血。


    我知道他隻是自衛才反擊,不得已才殺死那群襲擊他的偷獵者。我也知道一切責任都在那群偷獵者、那群罪犯身上,我父親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我就是無法勸說父親,讓他不再自責。


    人一輩子隻能殺死一個人。


    當你殺死一個人後,你心裏的一部分就跟著對方一起死了。你就會變成……某種非人之物。


    你會變的冷酷無情,你會變得不完整。在這之後你所有的殺戮,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殺死],而是不帶感情的[屠殺]。


    無論有何原因,在你動手殺死別人的時候,你自己心裏也有一部分跟著死去,這是……很可悲的事情。"


    "……你殺過人嗎,洛裏安?"伊萊恩於是試探著問。


    "沒有。"鹿人德魯伊如是回答,"在我十六歲生日那一天,我父親就被殺死了。他的遺體在好幾天之後才被人發現,就在大樹海的深處。森林中的鳥獸蟲子們沒有啃噬他的遺體,而是相反,它們為他獻上了鮮花,在哀悼他的死亡。我知道我父親被大樹海的生物們深愛著。


    我花了一些時間去找到殺死我父親的凶手。其實我早就猜到他是誰。他是我小時候為數不多的玩伴,那些與我父親曾有過[業務往來]的偷獵者們,其中一個的兒子。


    最終……我逮住了他,他也認了罪。"


    "但、但是你沒有殺他?他明明是你的殺父仇人?"伊萊恩覺得不可思議。


    "我父親也是他的殺父仇人。他並不是偷獵者,他隻是為了報殺父之仇才殺了我父親。"洛裏安捂著臉,聲音震顫著,"我很生氣,但是我沒有對他下殺手。我隻是砍掉了他一條手臂一條腿,然後施放治療術讓那些傷口愈合,確保他的手臂和腿永遠都接不回去。我讓他變成了永久的傷殘,讓他付出代價。但我沒有殺他。


    我終究還是下不了手。我知道仇恨是會連鎖增長的。前天我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昨天他就來殺我父親。今天我要是對他下殺手,難保哪一天他的兒子會來找我複仇。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人們對於自己不認同、不理解的物事,總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但暴力隻會滋生出更多的問題。


    人與人想要互相理解,不能依靠暴力去壓製對方,隻能通過對話和談判。


    人與人想徹底地相互理解,互通有無,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那種事情隻在天堂之中發生。


    但人與人依然可以試著去相互理解,試著踏出這第一步。


    如果沒有人能踏出這第一步,仇恨與殺戮的連鎖便永遠都不會停止。這個世界就永遠都不會有和平吧。"


    這些道理伊萊恩都懂。雖然道理都懂,但他希望洛裏安不是僅在說著漂亮的麵子話。


    "你、你真的沒有後悔嗎?從沒為當初沒有殺死那家夥而後悔過?"他於是問。


    洛裏安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有一點。我後悔沒有把他的四肢全部砍斷,把他削成人棍。"然後鹿人青年答道,"但那樣會讓他無法生活,也許比單純殺死他還要殘酷。果然還是砍掉他一手一腳就夠了。"


    他是認真的。他無論如何就是不願意殺死任何人。那已經是一種強迫症了,病情可比伊萊恩還要嚴重。


    "我、我明白了。"白獅人少年長歎一口氣,"我、我明白到你就是這樣的人。但、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有那麽一天不得不作出選擇呢?如果不殺死麵前的敵人,你珍愛的同伴——比如波克比和路卡他們,會被你的敵人殺死呢?


    到了你不得不作出選擇的時候,你能下得了手嗎?還是說,你會看著你珍愛的人和動物被殺死,卻無動於衷,就像你父親被殺時那樣?"


    在非常短的時間裏,洛裏安的眼神從原本的溫柔變得又嚴厲又深刻,甚至還充滿迷惘。但他的雙眼終究又恢複了原來的清澈。


    "我會好好考慮這個問題的。"他說,"但是為了不讓這種不得不作出選擇的情況發生,我會努力鍛煉自己。擁有越大的力量,人就能保護越多的東西,不是嗎。"


    伊萊恩沒有異議,確實是這個道理。


    "聽我說了這麽多,你應該也累了。今晚就先到這裏吧,睡覺好嗎?"


    "我、我有點睡不著。"


    "我理解。畢竟今天發生了這麽多可怕的事情。"洛裏安想了想,然後往房間外跑,十幾秒之後拿著一隻吉他回來:"雖然學藝未精,但讓我為你彈奏一曲吧。希望這曲子能安撫你那躁動的靈魂。"


    "好、好哦,我喜歡音樂。"伊萊恩苦笑道。


    "太好了,我也喜歡。"洛裏安也報以一笑,彈奏起來:"致我逝去的父親,我曾經的朋友,以及如今陪在我身邊的夥伴們。"


    漫漫長夜,僅以弦音共寂寥。洛裏安說得沒錯,他彈奏吉他的水平並不是特別高,很多地方都欠缺磨煉,他彈奏的曲子也有點單調,隻是在數個曲調之間一直重複。但是那曲調卻耐人尋味,讓人深陷往日的回憶。


    那是活了三百多年的德魯伊,在漫長的歲月之中感悟出來的空寂。這份空寂化作弦音之中淒美、浪漫、又讓人心酸的部分,讓這並非完美的曲子擁有了它獨有的韻味。沒有經曆過這樣獨特而漫長的人生,絕對彈奏不出這樣的曲子吧。即使伊萊恩彈奏樂器的水平比洛裏安高的多,他自認也沒法模仿,洛裏安的演奏裏那份獨特的感覺。


    他閉上雙眼,隻是全神貫注地傾聽。然後在這如大海般深邃、又如大地般無垠的演奏之中,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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