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餘幼桐的田莊地處湖州地界,北麵不遠就是太湖。湖州境內並不太平,東麵天目山常有悍匪駐紮,北邊的太湖更是水匪橫行,雖然如此,相比起一直混戰的北方來,這裏已是難得的和平。


    湖州知府劉勝還算個好官,為著境內四處流竄的土匪費了不少力氣,折了不少人馬,也沒能有所收獲,卻不曾想竟大白天地撿了個現成的便宜。將餘家送來的那些匪徒悉數綁了,先遊街示眾,又在菜市口設了刑場,斬了那幾人的腦袋掛在城牆上方,著實威懾了不少小股匪徒,境內一時也消停了不少。


    餘家田莊這邊,亦是清淨了下來。


    九月初九這一日,餘幼桐與青黛、白靈摘了菊花,學著古書裏的法子釀酒喝,主仆三人說說鬧鬧的,一直玩到天黑時,靜儀師太身邊的小尼姑安惠過來喚她,說是師太有請。


    餘幼桐素來和靜儀師太隨便慣了,也懶得換衣服,卷著一身酒氣去了槐園。方進門,靜儀師太就捏著鼻子朝她直瞪眼,皺眉道:“瞧瞧你這模樣,活脫脫地一個女屠夫,哪裏還有半點女兒家的模樣,趕緊離我遠些,莫要熏壞了我。”她嘴裏雖是怪罪,麵上卻是一片笑意,哪裏有絲毫的責備。


    餘幼桐也不惱,毫不扭捏地咧嘴笑,露出珠玉般的牙齒,揮著袖子扇了扇,笑道:“這釀酒的法子還是師父您找來的,可莫要跟徒兒撇清了,趕明兒這酒釀好了,少不得要孝敬您老人家一份,您到時候可別嫌少就是。”


    靜儀師太哈哈笑起來,伸出手指頭在餘幼桐鼻子上刮了下,口中道:“你這小妮子,真是越來越放肆,這些年跟著我吃齋念佛,卻不曉得那些佛經都讀到哪裏去了。”說罷,她又拍拍身邊的木榻,招呼餘幼桐在她身邊坐下。


    安惠過來奉了茶,見她師徒二人有話要說,自覺地退了出去。


    餘幼桐見靜儀眼睛微微發紅,心中有異,但她素來不愛探人隱私,若是靜儀不說,她亦不多問。靜儀和她嘮了幾句嗑,終於上了正題,低聲道:“我原本想著下半輩子就在莊子裏守著,好歹有你這個徒兒在一旁伺候,便是來日有了好歹,總還算有人送終。卻不想,自以為潛心向佛數十年,卻還是掙不脫紅塵俗事。”


    她歎了口氣,轉過身從棉墊下頭摸出一封信來,輕輕撫摩過信封上娟秀的字跡,無奈道:“我來莊子前曾給庵堂裏的住持留下口信,讓她有事送信到鎮上,前兒安惠就給我帶了這封信來。你許是還記得我以前和你母親閑談時說過的話,我原本也是京裏的大戶人家出身,年青時和家裏人惱了別扭,這才逃婚出來,後來好不容易如願嫁了心上人,卻不想他竟是個短命的。”靜儀說到此處,眼眶又是發紅,低下頭隱去眼角的淚,用袖子拭了拭。


    “當初聽聞父母過世,我也強忍著心中痛楚未曾回京吊孝,原本以為這輩子常伴青燈古佛,這心中再不起一絲波瀾,誰曾想——”靜儀聲音一噎,搖了搖頭,一滴晶瑩的水珠赫然滴落在她青色的衣襟上,迅速滲入衣服中,隻餘一抹印記。


    “我家中原本就子嗣不興,到我這一輩,隻餘二子一女,大哥年青時就染了病,不到而立之年便撒手離世,我又早早地離了家,這家裏偷頭依仗小弟一人。可如今,連小弟也臥病在床,怕也是命不久矣。我那可憐的弟弟膝下隻有一株獨苗,因是不足月生下來的,身子亦不好。之前還有我那弟弟撐著,家裏那些旁支的親戚才稍稍收斂些,可若是他一旦撒手人寰,隻怕我那苦命的侄兒要被那些混賬狼崽子們給生吞活剝了......”


    餘幼桐以前隻偶爾聽母親崔氏提及過靜儀師太出身不凡,卻不知道她家裏頭還這般複雜,相比起來,餘家那點子事兒也不算什麽了。靜儀雖未曾明言,可餘幼桐心中清楚,隻怕這莊子是留不住她了,想了想,餘幼桐關切地問道:“師父您可是想回家去住持府中事務?可有用得上徒兒的地方,要不,我陪著您一道兒進京如何?”


    靜儀卻是搖頭拒絕,柔聲道:“京裏不比錢塘,如今正是混亂。你好不容易才離了餘家,得了這幾日清閑,我怎好再將你卷進去。那些世家大族,最是規矩多,你又是個憊懶不羈的性子,幫不上我的忙。倒不如好生在莊子裏守著,待我將府裏的事兒處理好了,再回來安享晚年。”


    靜儀的性子餘幼桐最了解不過,曉得她雖說起話來柔聲細氣,性子卻極是固執倔強的,若是打定了主意,她再怎麽勸說亦是無用。遂不再堅持,隻回頭讓青黛和白靈好生準備行李和馬車,自己則回房去取了幾張大麵額的銀票,連帶著一些細軟碎銀打了個小包袱,打點靜儀一路上的花費。


    靜儀師太是個急性子,第二日大早上就與眾人辭別,作了尋常人的打扮,與小尼姑安惠一道兒回了京城。


    莊子裏原本就冷清,這會兒一連走了兩個人,院子裏更顯得空落落的。餘幼桐和青黛素來不愛熱鬧,倒不覺得冷清,白靈卻實實在在地憋悶得很,終日在餘幼桐跟前嘮叨著要進城走一走,餘幼桐不願讓她掃興,便讓她二人準備馬車,趁著天氣晴好進城一趟。


    湖州城自然比不上錢塘那般繁華,風物景致亦不如錢塘那般如詩如畫,隻是勝在氣候適宜。正值初秋,暑氣漸消,冬寒微至,正是一年中最舒適的光景。


    一進城來,白靈就開始坐不住了,不時地掀開車簾子往外探看,又時不時地發出大驚小怪的聲音來:“小姐,糖葫蘆糖葫蘆——”“哎呀,那兒還有賣木梳子——”“哎喲,剛才那石獅子真是威風——”......


    馬車在太湖湖畔的天上酒樓停下,白靈先下車去訂了座位和房間,過了一會兒,才回頭來在車下低聲問道:“少爺,雅間已經滿了,隻有二樓大廳還有個空桌子,您看——”


    “行。”餘幼桐應了一句,青黛趕緊掀開簾子,引她下車。


    雖說餘幼桐跟著靜儀師太學了一身不俗的拳腳功夫,就連兩個丫環也耳濡目染,十分地不含糊。但到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人還是老老實實地換了男裝,免得有些不長眼睛的,瞧見她們三個女兒家,要來挑事兒。


    這天上酒樓乃是湖州城最有名氣的酒樓,又因在太湖湖畔,端坐樓上可盡攬太湖美景,生意自然興旺。餘幼桐一行人上了樓,店裏夥計趕緊上前迎接,殷勤地將三人引至窗邊座位坐下,又連報了一長串菜名。


    餘幼桐隻讓他揀店裏拿手的上幾樣,罷了,又讓他送了壺花雕來,主仆三人邊聊天邊喝酒,且邊豎起耳朵聽大廳裏諸位食客高談闊論。


    酒樓裏龍蛇混雜,所談之事亦是五花八門,一會兒是小紅樓的姑娘誰最身嬌體軟,一會兒又是從蘇州來了個四喜班,唱腔婉轉而銷魂,又有說起京城裏風起雲湧,幾大世家相互傾軋……


    餘幼桐聽得津津有味,青黛素來不愛多話,隻在一旁伺候,白靈卻對這些事毫無興趣,隻拉著餘幼桐小聲地求她讓她去外頭逛一逛。餘幼桐見她一臉希翼,實在不忍拒絕,好生叮囑了一番,才應了。


    白靈歡歡喜喜地朝餘幼桐道了謝,連飯也懶得吃,隻隨手拿了幾塊點心,就笑嘻嘻地朝幼桐二人揮了揮手,下樓去了。


    剩下幼桐和青黛二人安安靜靜地吃了頓飯,罷了又讓小二沏了壺茶,二人坐在窗前欣賞湖濱美景。廳裏客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談論的話題亦千變萬化,幼桐原本已充耳不聞了,誰料忽聽得身旁那桌客人竟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得一震。抬眼看青黛,她亦是怔住。


    “那餘家大小姐果真如此美貌?”男人質疑的聲音


    “那是自然——”另一個男人抿了口小酒,酡紅著臉搖頭晃腦地說道:“若非是國色天香,焉能引得徐將軍魂牽夢繞,這美人都香消玉損了他還千裏迢迢地趕到錢塘來吊喪。如此情深,真是讓人感歎不已啊。隻可惜紅顏薄命,那餘家大小姐可真是……”


    “劉兄這可就不知道了吧,”又有人神秘兮兮地接上了話頭,“我可聽說,那位餘小姐是被人給害死的。”


    “什麽?”男人大吃一驚。


    “……”


    桌上那幾個男人壓低嗓門竊竊私語,這邊幼桐與青黛交換了個眼神,各自不語。待出了酒樓,沿著湖畔走了一段,四周漸無人煙,青黛才猶豫著小聲道:“小姐,徐將軍那裏,我們是不是去捎個信,畢竟是夫人——”


    “別胡說了。”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被打斷,幼桐冷冷道:“既然做了,就不要後悔,一會兒高恒,一會兒徐渭,還有完沒完。”


    青黛見她臉色不好,再不敢多說半句,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垂首不語。


    幼桐見她這幅模樣,心裏又有些後悔方才說了重話。青黛和白靈這兩個丫環都是自幼就跟在她身邊的,雖不能說情同姐妹,但幼桐也素來敬重,平日裏半句重話也不曾說,何時這般疾聲厲色過。想了想,她又回頭朝青黛看了兩眼,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方才是我太衝動了,說話沒輕沒重,你莫要往心裏去。”


    青黛誠惶誠恐地回道:“小姐您快別這麽說,都是奴婢多嘴,奴婢隻是想著,那徐將軍他——”


    “我哪會不曉得你的意思,”幼桐歎道:“隻是我詐死的事不足為外人道,徐渭那裏,雖說是母親為我定下的,但他人品如何我們卻毫不知曉,若也是像餘老頭子那麽個笑麵虎,我豈不是又要重蹈我母親的覆轍。”


    青黛聽罷,想想崔氏在餘家過的日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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