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近一年不見,餘婉似乎跟在錢塘時有些不一樣了,先前的驕縱跋扈褪去了大半,眉目間竟難得地籠著淡淡的憂色,衣服顏色雖豔麗,卻明顯是過了時的,頭上插的簪子成色也不好,裙子下方籠著的鞋底竟還沾著些汙泥,哪裏還有半分餘家二小姐的神采。


    想來這一年她過得也好不到哪裏去,沒了餘家在後頭撐腰,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兒家哪裏還能囂張得起來。更何況,這裏是天子腳下,若說餘家在錢塘還算是小有名氣,到了京城,那就什麽也不是了。即便她還是餘家二小姐,又能如何?


    餘婉身邊另還坐了個約莫十七八歲穿一身綠衫的妙齡少女,模樣比餘婉稍遜,衣著打扮卻比她講究些,端端正正地坐在亭子裏,眼神卻甚不老實地往四處亂瞄。偶爾瞧見一旁的餘婉,眼中便閃過一絲陰霾,恨恨地別過臉去。


    幼桐在花叢後看得忍不住想笑,看來這兩位似乎並非她們所表現出來的這般融洽,卻不知以餘婉那樣的性子,如何耐得下心來和這姑娘周旋。正想著,又聽到低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幼桐趕緊側身躲進花叢,隻露出一雙眼睛,朝涼亭那方探看。


    來的是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鬟,都穿著湖藍色短襖,手裏各端著一碟點心,看打扮並非孫家下人。果然,那兩個丫鬟進了涼亭後齊齊地朝那位綠衫請安問好,又將點心送到涼亭內的石桌上。


    餘婉瞥了一眼,皺眉責備道:“不過是讓你們去取點吃的,怎麽去了這麽久?”


    其中一位個頭略高的丫鬟對她似乎並不多尊敬,沒好氣地回道:“我的表小姐,這孫府裏頭來的哪個不是達官顯貴,個個都急著要吃的要喝的,廚房那邊擠得水泄不通,我們能拿到這點東西還算是看在我們家小姐的麵子,您以為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進孫家大門呢。”


    餘婉被一個丫鬟這麽冷嘲熱諷,麵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臉一沉,氣得霍地站起身,怒喝道:“你什麽意思?”


    “雲兒你沒大沒小地胡咧咧什麽?還不快給表小姐賠罪。”綠衫少女慢條斯理地開口,嘴裏說著要賠罪的話,麵上卻是一片坦然。


    那個丫鬟也是極精怪的,聞言趕緊笑嘻嘻回道:“瞧我這張嘴,就是不會說話。表小姐您可別往心裏去。”這滿臉的笑容,哪裏有半分認錯的樣子。


    那一刻,幼桐幾乎以為餘婉會順手拿個茶杯朝那丫頭扔過去,沒想到她隻氣得臉色發白,胸口起伏不定,最後,竟硬生生地忍了下去,複又慢慢地坐回了位子,一會兒,麵色如初,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倒是有長進了。”幼桐心中暗道,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不現身。一來看白靈和沈三那如膠似漆的模樣,怕是連她的祖宗三代就給交待了,若是餘婉把她身份嚷嚷開,少不得要被沈三曉得她的存在,二來,這到底是孫府,若餘婉一時控製不住鬧起來,到時候反而連累得文顏不好做人。


    正欲轉身離去,忽又聽得涼亭裏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是個男子。她心中一動,悄悄探出頭來,沒想到竟是崔維遠尋了過來。


    “五…五公子。”那位綠衫少女顯然是認得崔維遠的,一瞧見他就立刻起了身,眼帶春光,粉臉通紅,低垂著眼想看又不敢看,一副小女兒家的扭捏神態。


    幼桐也沒想到崔維遠居然也會來湊這樣的熱鬧,不止如此,他今兒似乎還穿得格外精神,一身月白色暗紋滾邊長袍,腰間束著素色鑲白玉腰帶,頭發高高束起,飾以玉冠,皮膚比沒有之前在隴西時那般黝黑了,眉目濃烈,眼睛卻黑得發亮。


    崔維遠看清她二人,眉頭微蹙,似乎沒想到幼桐居然不在此處,張口欲問,又發現自己根本叫不出麵前少女的名字,隻得硬著頭皮問道:“二位小姐可曾見到舍妹?”


    綠衫少女小聲問道:“是十小姐麽,方才過來的時候,瞧見孫夫人領著十小姐一起去後堂了。”


    崔維遠道:“不是文顏,是九小姐文鳳。她——”不知為何,他開了個頭卻沒有往下說,隻自嘲地笑了聲,客客氣氣地朝二人拱手告辭,爾後急匆匆地就走了。


    幼桐在花叢中看得真切,那位綠衫少女自從聽到他離開,麵上就頓作失望之色,目不轉睛盯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牡丹花外,才失落地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坐回了椅子上。一旁的餘婉,目光閃爍,神色也頗有些不自然,但因那綠衫少女心中有事,故未曾察覺。


    “那位公子是——”餘婉不經意地問道:“是孫家的五公子麽?”


    綠衫少女冷“哼”了一聲,譏笑道:“孫家哪有什麽五公子,表妹你也未免太孤陋寡聞了。這位可是崔家五爺,宮裏頭的二等侍衛,他父親可是隴西崔家的家主,當朝吏部侍郎。孫家不過是個富戶,門第連我家都不如,哪能與當朝五大家族相比。也不知這十小姐是不是那二夫人生的,居然把女兒下嫁到孫家來。”


    餘婉口中也應和了幾句,又小聲奉承道:“崔家的公子居然這般和氣,我看他對表姐你十分客氣麽。”


    綠衫少女眼中頓時有了些別樣的光彩,說話時都透著一股子情不自禁,“你…你方才也看到了,上回在宮門口時,他也來和我說過話的……”一骨碌將崔維遠的底細全都交待了出來。


    餘婉連連應和,把那綠衫少女哄得心花怒放,花叢中的幼桐看著,真真地感歎不已,都說世事無常,誰能想到,不到一年的功夫,那腦袋裏裝著稻草,素來隻曉得欺辱人的餘婉也學會了阿諛奉承,學會了耍心機……


    看餘婉她們幾個的陣仗,隻怕還要在涼亭裏坐一段時間,她不好總在花叢裏躲著,幹脆轉身去尋文顏。幼桐依稀記得方才綠衫少女說起文顏去了後堂,便依著判斷,半是猜測半是試探地朝北麵走。


    孫府花園甚大,若是換了旁人,無人引導,少不得要迷路,但幼桐常在山裏走動,倒也分得清東南西北,走不多遠,便進了後院。


    可這院子裏卻是冷清,簷下連盞燈都沒有,實在不像是後堂。


    幼桐轉身欲走,才到走廊盡頭,拐角處忽然冒出來一個男人,因四周黯淡,看不清此人的長相,隻聞到他渾身的酒氣,臭烘烘地朝幼桐鼻腔湧來。


    幼桐秀眉微蹙,側身欲讓,那男人卻忽然伸手過來拉她,□□道:“喲,是哪裏冒出來的小美人,香死了,過來讓大爺聞一聞。”說著,腦袋就湊了過來,整個身子沉沉地往幼桐身上靠。


    幼桐何曾被人這般調戲過,心中大怒,也不管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了,狠狠一拳砸在他鼻梁上。男人嚎叫一聲,捂住鼻子,正待高呼,幼桐又一個劈腿,一腳正中那人下/身。那人這回卻連叫也叫不出聲了,悶哼一聲,捂著褲襠一屁股坐在了遊廊的欄杆上,痛得冷汗直冒。


    一擊得手,幼桐也不戀戰,迅速地撤走,一眨眼,就溜到了花園裏,整整衣衫,端著架子,又是一副大家閨秀的端莊模樣。


    “九姐姐,你去哪裏了?怎麽到處都找不到你!”文顏原本在簷下和幾位小姐說笑,忽然瞧見她,趕緊衝過來,一把抓住了,問道:“你瞧見五哥沒?他方才還在呢。”


    幼桐道:“怎麽五哥也過來了?什麽時候來的?”


    文顏正待回話,又眼尖地瞥見了不遠處板著臉的崔維遠,趕緊招呼道:“五哥,九姐姐在這邊。”


    幼桐側身望去,卻一眼對上了崔維遠身後朝她微笑的徐渭。


    “孫家麵子還真大,”文顏笑道:“原本以為也就是我們這些女兒家愛湊熱鬧,沒想到五哥和徐大哥居然也來了,若是再加上沈家大公子和吳家小侯爺,這京城四傑可都到齊了。”


    “什麽京城四傑?”幼桐卻是頭一回聽說這個名號,不由得低聲問道。


    “不過是胡亂編排的,這也值得拿來說。”崔維遠朝文顏瞪了一眼,教訓道。


    文顏素來最怕他,被他這麽一瞪,馬上就不敢說話了。一旁的徐渭笑道:“我說維遠你什麽時候這麽古板了,文顏不過是湊個熱鬧,左右這話也不是她傳出來的,你訓她做什麽。”說罷,他又朝幼桐深深地看了一眼,低低地喚了一聲“九小姐。”


    幼桐也朝他輕施一禮,口中謝道:“徐大哥,上回你送來的畫我極是喜歡,多謝了。”


    徐渭欣喜道:“你喜歡就好。”


    “咳——”一聲突兀的咳嗽打斷了她二人的對話,崔維遠插嘴道:“你們兩個謝來謝去這麽客氣做什麽。徐大哥是我兄弟,算起來也是九妹的大哥,兄妹之間哪裏用得著這般客套。”剛說完心裏又有些膈應,徐渭和她是兄妹,他們倆豈是更是“親兄妹”,一時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個嘴巴。


    “九姐姐方才去哪裏了,我四處都沒找到你。”文顏忽又想起這事兒,複又問道。


    崔維遠也應和道:“可不是,方才在院子裏尋了個遍,卻是沒瞧見你的影子。”


    幼桐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歪著腦袋看著他,打趣道:“五哥沒瞧見我,我可是瞧見你了。那位穿綠衣服的小姐可真是清秀可人呢。”


    “什麽穿綠衣服的小姐?”文顏頓時興奮起來,兩眼發光,恨不得立刻拉著幼桐追問到底。


    崔維遠的臉上頓時沉下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幼桐,冷冷道:“不過是說了兩句話,九妹妹可不要胡亂編排,省得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見他開不起玩笑,幼桐也知趣地沒再繼續,隻跟文顏說瞧見崔維遠和一位小姐說了兩句話。文顏追問了半天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有些訕訕的。徐渭則壞心眼地朝她直笑。


    四人說了一會兒話,忽見有人急匆匆地從後院奔出來,一會兒,又馬上有一大群人衝了回去。


    花園裏的眾人都察覺出有些不對勁,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團小聲地談論起來。幼桐心念一動,頓時想到了什麽,低頭檢查了自己的衣物,確定無恙後,才小心翼翼地退到徐渭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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