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五月二十是文顏的生辰, 府裏早就開始忙起來。


    依二夫人的意思似乎打算好生操辦, 一來她們進京後近半年也未曾辦過什麽聚會,二來則是崔維遠年歲漸長,早到了說親的時候, 借著文顏的生辰,也好請來京中名媛千金好生相看。


    當然這後麵的說辭隻有文顏膽敢說給幼桐聽, 崔維遠這幾日似乎心情不大好,跟誰都板著個臉, 不說府裏的丫鬟下人, 就連二夫人也不好拿這些事兒去煩他。


    幼桐也琢磨著給文顏送點什麽當做禮物才好,繡活兒她不拿手,女工也隻是勉強, 倒是匣子裏還有幾樣拿得出手的首飾, 挑揀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一副蝶戀花的點翠簪子, 手工精巧, 還算拿得出手。


    自從那晚徐渭潛入崔府後,他似乎喜歡上了這種梁上君子的相會方式,隔三岔五地就偷偷溜進來,害得幼桐提心吊膽,生怕他被人撞見。好在他武功出色, 又在軍營中曆練過,進退敵營都遊刃有餘,更何況一個小小的崔府。


    但幼桐為了保險起見, 還是借了晚上要靜心畫畫的借口,將丫鬟們都遣了出去,隻自己一個人守在房裏。徐渭見狀,來得就愈勤了。兩個人也不曉得怎麽那麽多話說,從錢塘的風土人情,到塞外的大漠風光,再到京中的驚濤駭浪,常常不留神就到了五更天,徐渭這才打著哈欠依依不舍地爬窗離開。自然少不得偶爾得點甜頭,拉一拉手,再抱一抱,徐渭好幾次還想親一親,隻因怕嚇到幼桐,才生生地忍住了。


    五月十九這一晚,徐渭隻匆匆地過來見了幼桐一麵就走了,說是尚有公務。又提及二人的親事,說是已經向母親稟報過此事,得了她老人家的首肯,隻等到明兒借文顏生辰時過來看一眼,過後再過府來提親。


    徐渭說得輕描淡寫,可幼桐心裏頭卻還是七上八下。


    說起來,這事兒是她做得不地道,一聲不吭地詐死逃婚,害得徐渭千裏奔喪,硬是被累得瘦了一圈兒。而今他好不容易恢複了,她又忽然站出來想要和他重歸於好,換做她是徐夫人,想來對這個兒媳婦也沒什麽好。


    一晚上睡得不甚安穩,第二日大早就起了,對著鏡子裏容色憔悴的自己發呆。慧英和慧巧進來伺候她洗漱更衣,見她一臉茫然地坐在梳妝台前,不由得相互對視了一眼,小聲問道:“九小姐,您不舒服嗎?”


    幼桐甩了甩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無妨,去把櫃子裏那件銀紅色娟紗繡花長裙拿出來。”


    慧巧一愣,微覺意外,“小姐您今兒要穿這件?”那件衣服極是精致,從裙角到腰身綴滿了素色小花,袖口和領口都繡了蓮枝,式樣和麵料都極為難得。那還是去年崔維遠從江南帶回來的,當時一共帶了四身,兩身素色的給了二夫人,一條朱紅色的給了文顏,而幼桐則得了這條銀紅色的長裙。隻因幼桐平日裏穿得素,就連上回進宮也沒見她這般慎重,今兒忽然想起換這身衣服,難免讓兩個丫鬟頗覺意外。


    幼桐“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又覺不妥,回頭朝慧英道:“你去看看十小姐今兒穿什麽?”今兒到底是文顏的生辰,就算她想給徐夫人留下個好印象,也不過越過了她。


    過了一會兒,慧英匆匆地下樓來,笑著朝幼桐回道:“十小姐今兒穿的是前幾日剛裁的朱色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朱色比銀紅還要豔麗些,幼桐總算放下心來,朝慧巧點點頭,道:“就那那身吧。”


    慧巧也是個伶俐的,趕緊去櫃子裏將那件衣服找了出來,順便還將幼桐的首飾匣子也抱了過來。“小姐平日裏打扮就是太素了,今兒這身衣服就極好,豔而不俗,嬌俏可人。回頭讓眾人瞧瞧,我們家九小姐可是位難得的美人,都是那沈家三公子有眼無珠。”說到最後一句時,慧巧聲音裏帶了些義憤填膺。


    且不論這退婚之事到底是誰先提了出來,但崔家“九小姐”到底是被退過婚的,說出去到底不好聽。外頭有些心存嫉妒的,趁著這機會什麽話都敢說,慧巧雖在府裏頭,卻也聽底下的丫鬟們說過不少怪話,心裏頭直替幼桐抱屈。今兒既然有客來,她們也是卯足了勁兒要將幼桐好生打扮一番,看外頭那些長舌婦們還敢亂嚼舌根。


    又特特地將外頭伺候的紅芸叫進來,讓她給幼桐梳了個漂亮的望仙九環髻,腦後插上新添置的琉璃分心,又挑了兩支蓮花金簪作掩鬢,發髻頂端則是一支長長的鯉魚步搖。薄施粉黛,輕描朱唇,麵前的幼桐頓時像換了個人似的,眉目中原有的英氣被脂粉掩蓋,麵容中隻餘嬌俏與端莊。


    幼桐隻是苦笑,對著鏡子裏那人看了半晌,最後還是搖頭,“罷了,還是換一身吧,我自個兒都看得別扭。”


    她仔細一想,前幾日不是還在裝病麽,哪能忽然這麽光鮮地出現在眾人麵前。更何況,徐夫人該早從徐渭口中得知了她詐死的經過,有什麽想法也是早就定了型,就算她裝扮得再端莊,在徐夫人看來,也不過是做戲給她看。


    幾個丫鬟頓作失望之色,開口勸了幾句,幼桐卻堅持己見,還把發髻上的頭麵首飾都給摘了下來。丫鬟們無奈,隻得聽話地另尋了身櫻草色繡白玉蘭散花百褶裙給她換上,頭發也都散下來,簡簡單單地綰了個雙環髻,頭上隻插了那日徐渭送來的梅花簪。


    到了中午時分,客人漸漸多起來,文顏在外頭忙得不可開交,讓下人過來催了好幾趟,非要幼桐幫忙出麵招待客人。


    幼桐不好駁了她的麵子,隻得硬著頭皮出來與眾人周旋。


    來的都是京中權貴人家的家眷,年長的都由二夫人和巴巴地趕過來的崔二小姐陪著說話,年輕的女孩子們則由文顏領著在花園裏說笑。花園裏擺了好些桌椅板凳,諸位小姐們都湊在一起小聲地聊著天,丫鬟們則捧著瓜果點心在一旁伺候。


    文顏性子活潑,與人自來熟,雖說其中有好些個連麵都未曾見過,但她並不曾怠慢,時不時地和人搭上兩句嘴,一會兒說起哪家店裏的首飾做得妙,一會兒又說誰家府裏的花兒開得好,甚是熱鬧。


    見幼桐過來,文顏遠遠地就迎上前來,牽著她的手將她拉到眾人之間,笑著介紹道:“這位是我九姐姐,她這幾日身子不大好,故來得遲了些,大家莫怪。”


    眾人連道不敢,俱起身朝幼桐頷首示意,有幾個膽子大些的,還睜大了眼睛盯著她上下直打量,一臉驚詫。


    因先前崔家“九小姐”退婚之事鬧得滿城風雨,京中百姓一麵同情九小姐,一麵又未免懷疑這九小姐是否生得天怒人怨,要不,單憑崔家的家世,沈家也不可能輕易退婚。隻是而今看來,那些謠言卻是無中生有,麵前這位崔家九小姐雖說不是傾國傾城之姿,但絕對稱得上美人,單說這院子裏十來個女孩子當中,還真沒兩個能比得過她的。


    文顏一一地跟幼桐介紹諸位千金名媛,哪位太傅的孫女,哪位又是宰相的千金,聽得幼桐頭大,卻完全記不清諸位的名字,隻勉強擠出笑容來朝各位微笑頷首。她越是沉默寡言,在旁人看來,卻越是被沈家傷得深,一時竟有人忿忿不平地說起沈家的不是來。


    幼桐也不插話,隻等到場麵愈加激烈時,才捂著嘴咳了兩聲,虛弱地說道:“事兒都過去了,何必再提,不過是打我的臉罷了。”


    眾人俱是默然。


    一會兒,二夫人遣了丫鬟過來,請諸位小姐們入席。


    幼桐心中一突,袖子下的手掌心滲出細汗。該來的躲也躲不掉——幼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挺腰抬頭地跟在眾人身後緩緩步入前院。


    屋裏坐了六七個貴婦,幼桐偷偷抬眼看了下,馬上瞥見了端坐二夫人身邊的徐夫人。雖說距離上次見麵已有六年,可時光在她臉上似乎並未留下任何痕跡,她生得比二夫人要富態些,圓臉杏眼,皮膚雪白,難得的是眼神幹淨清澈,一點也不像近四十的女人。


    方才還一路嬉笑的姑娘們這會兒都安靜下來,規規矩矩地朝諸位長輩行了禮,爾後自覺地找了下首的位子坐下。幼桐習慣地與文顏坐一起,方走到座位邊,就聽到上首徐夫人朝她招呼道:“這就是府上的九小姐吧,長得真是招人疼。過來過來,讓伯母好生瞧瞧。”


    眾人微微訝然,不由自主地朝幼桐看過來,二夫人則麵帶微笑,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文顏卻是歡喜得很,趕緊將一旁發愣的幼桐給推了出來,笑道:“趕緊過去,徐伯母最是大方,定要哄她給你個大見麵禮。”


    幼桐心中卻是緊張,低著頭緩緩走到徐夫人跟前,朝她行禮問安。


    徐夫人卻主動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一旁坐下,笑著朝二夫人道:“你們可真夠能藏的,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不肯帶出來讓我們瞧瞧,真是小氣得很。”


    二夫人笑道:“文鳳性子喜靜,不愛出門,要不,我早領著去府上拜訪了。”


    徐夫人朝幼桐仔細打量了一番,麵上一片平靜,眼中隻有笑意,可幼桐心裏頭卻七上八下,也不知徐夫人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今兒頭一回見麵,我也沒準備什麽東西。”徐夫人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碧玉鐲子塞進幼桐的手裏,柔聲道:“這鐲子就算我的見麵禮吧。”


    那鐲子碧綠通透,水頭極好,便是外行也能看出其價值不菲。諸位小姐們也不知幼桐到底哪裏得了徐夫人的歡心,見她一出來就得了這麽好的東西,一時不由得豔羨不已。而幼桐,更是一臉驚詫,猛地抬頭,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徐夫人。


    徐夫人朝她點點頭,她才咬了咬唇,垂下眼簾,鄭重地朝徐夫人謝過了。


    旁人隻曉得那鐲子貴重,卻不知它是當初徐餘兩家議親時的信物之一,而今徐夫人將她拿給幼桐,分明是已經承認她的意思,這如何讓幼桐不震驚。


    眾人說了會兒話,下人們過來問二夫人是否開席。二夫人正要說話,外頭又有人進來通報道:“鴻臚寺卿劉大人府上三小姐求見。”


    “劉小姐?”二夫人微微皺眉,眸中有異色閃過,但很快又吩咐道:“快請進來。”


    眾人聽得劉小姐這會兒才來,也都紛紛交頭接耳,卻不知到底在議論些什麽。


    說話時,院外兩個身影由遠而近,漸漸走到門口,一鵝黃,一淡青,都十分眼熟。


    幼桐凝目望去,看清來人,頓時色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望春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繡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繡錦並收藏望春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