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崔維遠當晚就領著三公主回了京, 幼桐則讓慧巧收拾東西準備回京。原本以為他第二日定趕不回來的, 誰知到了快出門的時候,又聽到下人急匆匆地過來稟告說五少爺回來了。


    幼桐微覺驚訝,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準備迎出來, 走到門口,忽又停住腳步, 思忖半晌,方朝紅芸吩咐道:“五少爺長途跋涉, 怕是累了, 你引他去客房暫歇,等用過午飯我們再起程。”


    紅芸低頭應了,過了一會兒後又折了回來, 回道:“五少爺說他不累, 讓我們早些出門,說是若走得晚了, 路上定是趕得緊。這路上原本就不好走, 怕會顛得身上疼。”


    幼桐默然地點點頭,沒再說話,轉身去收拾東西。


    慧英劍傷微愈,暫需休養,幼桐把自己那輛大馬車換給她, 讓慧巧和紅葉在一旁伺候,自己則坐了輛小馬車,讓紅芸跟著。崔維遠仍騎著馬, 腰杆挺直,眉目依舊俊朗,隻是臉上多少帶了些倦意。


    聽到幼桐她們出來的聲音,崔維遠身子微微一顫,許久才緩緩轉過頭來朝幼桐微微頷首。眾人朝他行禮問安,爾後一個接著一個地上了馬車。


    天色尚早,故馬車走得並不快,一搖一晃地讓人忍不住直瞌睡。幼桐靠在車壁上打了一會兒盹,迷迷糊糊地又醒了過來。四周安安靜靜的,隻聽見吱吱嘎嘎的車輪響,還有一會兒前一會兒後的馬蹄聲,紅芸閉著眼睛早已睡著了,小腦袋瓜子一搭一搭,偶爾還側著身子動一動,尋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好。


    幼桐掀開簾子看看車外,外麵日頭正毒,太陽明晃晃地照下來,刺得人睜不開眼。好在路兩邊都種著高大楊樹,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太陽底下趕路的眾人方才好受些。崔維遠端端正正地坐在馬上,麵容冷峻,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服熨得平平整整,這麽毒辣的日頭下,他卻仍是一副一絲不苟的世家公子模樣,額頭上連一絲狼狽的汗跡都沒有。


    許是察覺到幼桐的目光,崔維遠忽然朝這邊轉過頭來,四目相對,爾後又鎮定地分開,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半路上尋了個小酒樓暫歇,諸人草草地用了午飯後,又趕緊啟程上路。上馬車時,紅芸湊到幼桐耳邊小聲說道:“小姐,五少爺看起來有些倦,是不是請他上馬車休息休息。”


    幼桐聞言回頭看,正好瞧見崔維遠低著頭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還仿佛生怕被人瞧見似的側過臉去,待打完了這才轉過身來,又迅速地板起臉。幼桐看得忍不住想笑,搖了搖頭,朝紅芸吩咐道:“你去跟五少爺說說。”


    紅芸應了,趕緊上前低聲跟崔維遠說了什麽。崔維遠聞言抬頭朝幼桐看了一眼,眼中有淡淡的喜色,朝紅芸點點頭,爾後便跟在她身後走了過來。


    這輛馬車甚小,多了個崔維遠便顯得擁擠起來,幼桐特意往裏挪了挪,可他長手長腳的依舊有些伸展不開。紅芸見狀,便道:“要不跟慧英她們換輛車?”


    崔維遠連道不必,幼桐也懶得麻煩,低聲道:“算了,慧英還傷著,挪來挪去省得麻煩。左右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路程,大家擠一擠就是。”


    紅芸想了想,又道:“要不,還是奴婢去那邊車上吧,那邊車大,便是再多個人也不閑擠,省得在這裏礙到五少爺休息。”


    這回崔維遠便不作聲了,紅芸見狀,趕緊跟車夫說了一聲,匆匆地轉去另一輛馬車。


    小小的空間裏隻剩下兩個人,幼桐忽覺尷尬,不由得有些後悔,方才早該隨紅芸一起下車,這會兒若是再提出來,未免太著於痕跡。崔維遠倒是一副怡然自得,朝幼桐點點頭後,便閉上了眼睛。


    幼桐不是忸怩之人,見他如此坦然,也放開了,靠在馬車角落裏打起盹兒來。許是人蜷縮著,睡得不舒服,也不知眯了多久,隻覺得渾身發酸,揉著酸痛的胳膊腿兒睜開眼睛,正好對上崔維遠的眼神。他不知何時醒過來的,眼睛微微眯著,目中有清澈的光。


    “五——”幼桐一開口,又覺得有些別扭,索性不喚他的名字,打著哈欠問道:“你何時醒來的?”


    崔維遠低頭回道:“剛醒。”說罷,便不再說話。


    幼桐一時也找不到什麽話說,隻得掀開車簾子欣賞窗外的景色。馬車裏靜了一陣,最後還是崔維遠忽然開口問道:“當初你原本有很多次機會可以走的,為什麽要隨我去崔府?”幼桐一愣,還未想出什麽話來回他,他又自言自語地回道:“是因為沈家三公子?”


    幼桐不說話地默認了。崔維遠又笑了笑,語氣中難掩自嘲,“你原本打算怎麽對付他?”


    幼桐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你說過九小姐與沈三公子有婚約,我便想著假借她的身份嫁進沈家,趁婚禮混亂時放一把火,讓他也嚐一嚐被人燒莊子的滋味。爾後九小姐自然死在沈府,崔家想來不會善罷甘休,沈家又鬧著九小姐放火燒宅,兩家少不得要再大鬧幾場。”當時她一門心思地想著報仇,除了沈三外,半路上擄人的崔維遠也一樣可恨。


    她隻是沒想到,事情後來會發生這麽多的變化,更讓她意料不到的是會再次遇見徐渭,還會對他產生感情。人一旦有了感情,做事便會有顧慮,也會開始心軟,到了如今,就算對著當初她恨得牙癢癢的崔維遠,她也能心平氣和地放他一馬了。


    崔維遠聽罷隻是苦笑,連自己也說不出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搖了搖頭,無奈地笑道:“這麽說來,我還得多謝你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把了。”


    若事情果真如她所說那般發展下去,崔沈兩家必定要鬧出大矛盾來。而今京中局勢本就不穩,強敵環伺,若是再多沈家一個敵人,他們崔家難免要陷入不利的境地。


    “你和徐大哥——”崔維遠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他特特地問出這樣的話來可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麽。


    “我們以前見過。”幼桐回答得卻是幹脆,“六年前剛議親的時候,徐夫人曾領著徐大哥一起去錢塘餘家拜訪。”雖說一別經年,雖說當年對這樁婚事頗有不滿,可卻隻有到了現在,才曉得當日的荒唐。


    崔氏也許是個不合格的母親,但她為女兒著想的心思卻是日月可鑒。她能相中徐渭作為幼桐一身的伴侶,想來對他的人品堅信不疑。隻可惜那時候幼桐還年幼,從父母的身上隻看到了婚姻的傷害和痛苦,所以才拒絕接受這段感情,於是,趁著餘婉母女要算計她的機會反咬一口,詐死逃婚。


    若是沒有她逃婚的這一出戲,徐渭也不會被她所累,千裏奔喪,風塵仆仆,她和徐渭也不會一波三折,走得這麽艱難。雖說而今總算苦盡甘來,可一日不成,她心中總帶著愧疚,總有些不安,仿佛事情總還有些變數。


    得了幼桐這句話,崔維遠終於徹徹底底地死了心,默默地閉上眼,再不說話。幼桐原本還打算問她三公主而今如何了,畢竟她昨兒扇了她兩耳光,密太妃那邊若是計較起來,少不得要把帳算到她頭上。隻是見他如此神色,幼桐也不好再開口。


    二人又一次陷入沉默,一直到京城。


    馬車一路駛入崔府大門後方才停下,崔維遠出乎意料地睡得沉,幼桐連喚了他好幾聲也沒喚醒,隻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他好似受了什麽驚嚇似的猛地抖了下身子,驚恐地睜開眼,看見幼桐,目中一片迷茫,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揉了揉眉心,低聲道:“到家了?”


    幼桐“嗯”了一聲,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


    才下車,就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抬頭看時,不出所料地瞧見文顏急匆匆的身影。


    “九姐姐!”文顏瞧見她,頓時喜形於色,快步蹦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陣,最後撅嘴道:“真是的,人家過夏天都曬黑了不少,九姐姐怎麽反而愈加白皙了?”


    幼桐也不曉得怎麽回她,隻笑道:“不是說你也去了別莊避暑麽,怎麽就回來了?”


    文顏頓作苦色,連連搖頭道:“都別提了,那莊子裏冷冷清清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無聊死了。我就在莊子裏住了兩天,馬上就搬了回來。可是府裏頭也沒有旁的姐妹,我娘又怕我在外頭曬黑了,非攔著不讓我出門。再這麽悶下去,都要憋出病來了。好在九姐姐你回來了,我也算是得救了。”說罷,又擺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崔府裏幼桐最喜歡的就是文顏這個妹子,心裏頭是真把她當妹子疼愛的,一陣子不見,也是想念得緊,兩個女孩子親親熱熱地拉著說話,徹徹底底地把崔維遠忘在了一旁。直到崔維遠沒好氣地咳了兩聲,文顏方才想起他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紅著臉道:“五哥,你也在啊?”


    崔維遠自然不會跟她生氣,笑笑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便與眾人告辭,先去二夫人那裏請安去了。


    文顏則拉著幼桐往絳雪齋走,一邊走又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起別後種種,罷了,又神神秘秘地道:“九姐姐,你曉不曉得,那個討厭的人也要來京城了?”


    “誰?”幼桐一時沒反應過來。


    文顏朝她伸出手,做了個“八”字,幼桐一愣,愕然道:“文清要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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