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到了大長公主所在的安寧宮, 除了安惠外, 其餘的宮女太監悉數退下。


    靜儀師太這才一把抱住幼桐,師徒倆也不說話,先結結實實地哭了一場。說起來, 她們兩個都不是尋常弱女子,慣不作這柔弱痛哭之態, 隻是分開這麽久,二人各有境遇, 都過得極不容易, 一想到這些,便忍不住掉眼淚。


    待哭過了,算是將心裏頭的苦悶和憋屈都發作了出來, 幼桐這會兒總算想起來發問道:“師父你雖在宮裏頭, 可耳目眾多,想來早已曉得我的身份, 如何不過來尋我?害得我還一直琢磨著您到底去了哪裏。”


    靜儀師太幫她擦了擦臉, 又將她額角的亂發捋到耳後,柔聲道:“這深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更何況,而今又和朝政攪在一起,怎一個亂字了得。便是我自己, 也是隻想著躲開。若不是先帝臨危授命,我也不會回來收拾這亂攤子。我出身皇家,為朝廷鞠躬盡瘁是我的責任, 卻怎能將你卷進來。”


    自從京城裏傳出崔家九小姐身世之爭,靜儀師太就趕緊派人偷偷查過,得知果真是幼桐,委實驚喜了一陣,險些沒忍住馬上宣召她進宮。隻是後來仔細一想,還是作罷了,若是被有心人知曉了她們的關係,幼桐那邊,也沒得安生日子過。


    隻是到了而今,太後步步緊逼,若她再不出麵,幼桐少不得要遭暗算,靜儀思來想去,才決定中途將她截走。


    靜儀當初一到京城,就趕上先帝彌留,臨危受命,接管朝政。起先因屢屢有叛軍作亂,太後尚能與之共進退,之後時局漸穩,太後就開始坐不住,借她娘家的勢力與靜儀爭起權來。隻可惜吳家到底比不上崔、沈等世家,爛泥扶不上牆,這才一年,就漸漸撐不住了,要不,怎麽會想起使出這種下三濫的勾當來逼迫徐渭。


    想到徐渭,靜儀臉上又浮現出古怪的神色,一臉狐疑地盯著幼桐看,問道:“這一年多來我忙得不可開交,也不曾回去湖州那邊探問過,更不曉得,你如何進了崔家,還成了崔家九小姐?跟沈家退婚的事也就罷了,怎麽而今又跟徐渭訂了婚?”幼桐當初既然下了決心詐死,這才逃了婚,照理說,該不至於又讓自己跳進去才對。


    這話當初青黛也曾問過,但就算幼桐第二回提起,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隻紅著臉將徐渭如何待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於靜儀。靜儀聽罷了,忍不住長歎了一聲,感慨道:“這果真是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是你的就是你的,逃也逃不脫。”


    說罷,又搖頭笑道:“崔家老五我也常見,沒想到,竟是他把你給擄來的。這孩子平日裏看著循規蹈矩的,原來私底下還有這般手段。他這般蠻橫無理,怎麽沒見你報複回來。”寬宏大量不是幼桐的作風,靜儀對她的性子是了如指掌。


    幼桐不好說崔維遠對自己仿佛有情,隻笑笑道:“雖說他當初手段有些不光彩,但說起來也算是幫了我和徐大哥一個大忙。若不是他,隻怕我和徐大哥也見不上麵。再說,這一年多來,他待我不薄,我也不好做得太過。”


    靜儀聞言點了點頭,至於沈三那裏,幼桐沒說打算怎麽做,她也沒多問。這畢竟是小兒女之間的情仇之爭,她也不好插手。師徒二人又拉著說了好一陣話,都是離別後的種種,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眼看著在安寧宮一待就是兩個時辰,安惠連茶水都添了好幾壺,點心也上了好幾盤,大長公主這才想起太後那邊還等著幼桐的事,隻笑著道:“一會兒我送你過去,就說認了你做幹女兒。那個老妖婆膽子再大,也不敢為難你。”


    幼桐也不推辭,笑眯眯地朝靜儀磕了頭,算是認下了這個義母。不過以靜儀的身份,到時候定還有一番禮儀流程,這都是日後的事了。


    整了整衣衫,靜儀又讓安惠從屋裏抱了個首飾匣子出來,在裏頭挑了一陣,找了支最大的金質桃花樹葉步搖插在她頭頂,又尋了兩支碧綠通透的玉鐲子給她戴上,整個人裝扮得花枝招展,唯恐不夠打眼。末了,索性把匣子往幼桐懷裏一推,笑道:“我是老了,這些東西就你們這些年輕小姑娘能戴出來。”


    幼桐自然不會跟她客氣,笑著收了,又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看,忍不住笑道:“師父,我這裝扮會不會太俗氣了。頭上頂著這堆東西,走得久了怕是脖子受不住。”


    靜儀道:“哪裏俗氣了,先帝在位的時候,這宮裏頭上下誰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這算什麽,我以前還見過有個妃子頭上頂了十來支簪子,衣服上光是鑲嵌的珍珠就有幾斤重。你還是練武之人,說這話也不怕人笑話。”


    說完了,盯著幼桐仔細打量了一番,連連搖頭道:“這身衣服還是太素了。”又回頭吩咐安惠去取幾件豔麗些的衣裳過來。幼桐哭笑不得地想阻止,卻被靜儀攔住,一本正經地道:“你別管,今兒非要震一震那老妖婆,看不氣死她。”


    幼桐最後還是拗不過靜儀,換了身桃紅色繡白梅花滾邊長衫並石青色留仙長裙,頭上插了五支金簪步搖,發髻頂端還別了朵鎏金掐絲芙蓉花,耳垂綠寶石長耳環,左右兩支手各套了一對鐲子,末了,安惠又在她腰間小心翼翼地配上了鑲金嵌寶玉帶,垂下一套玉組佩,從玉花到玉衝牙,無不巧奪天工。


    這一身上下的配飾,少說也有好幾斤,幼桐這會兒連走路都有些不自在了,靜儀卻甚是滿意,看得直點頭,趕緊吩咐安惠去準備步攆,她則拉著幼桐一道兒去太後那裏湊熱鬧。


    幼桐她們是早上進的宮,這會兒早過了午時,太後這邊將將才用過了午膳。徐夫人請來的幾位太妃很敬業地沒有告辭離開,二夫人也一直心神不寧地等在崇福宮,生怕幼桐有什麽不得體的地方衝撞了大長公主。


    這會兒聽到宮人通報大長公主過來的消息,二夫人好歹鬆了一口氣。若是果真得罪了大長公主,想來她也不會親自過來。


    太後臉上卻不大好看了,雖說也還掛著笑,但眼中卻是一片厲色。二夫人不敢開口,幾位太妃卻是沒那麽多顧慮,起身朝大長公主迎上去,笑道:“長公主怎麽有空過來了?喲,這姑娘瞧著麵生,是哪家的千金?”


    二夫人循聲望去,正好瞧見一身華服的幼桐,著著實實地嚇了一跳,所幸反應快,馬上又恢複了過來,朝幼桐點了點頭。


    靜儀笑道:“是崔家的九姑娘,早上她跟崔夫人一道兒進宮的時候正好跟我撞見了。我見這姑娘長得麵善,就招過來說說話。哎喲,這一聊下來可真是不得了,真真地投緣。我一高興,就收了她做幹女兒,正巧你們幾個都在,也給我們娘倆兒做個見證。”說罷,又朝幼桐招了招手,道:“九丫頭快過來,見過幾位太妃娘娘。”


    幼桐偷偷瞥了一眼太後,見她一臉鐵青,直笑得肚子疼,偏生又不能發作,隻勉強憋著,表情詭異地朝幾位太妃行了禮。那幾位太妃心裏頭也都納悶,原本她們都受托來替崔家九小姐解圍的,怎麽一轉眼,這姑娘就找到了這麽大的靠山。


    不管心裏頭如何地千回百轉,諸位麵上都還是笑意盈盈。因是頭一回見麵,少不得有見麵禮,太妃們出手也痛快,幼桐竟然還小小地發了一筆財。


    二夫人將將才鎮定下來,又被這番變故弄得發了半天呆,直到大長公主跟她說話,她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回話。


    幼桐又一派自然地給太後見了禮,恭敬而柔順。太後也“慈祥和藹”地問候了她一番,罷了,又賞賜了些東西。至於其餘的話,卻是沒有再說。


    靜儀似乎故意跟太後過不去,又特特地提起幼桐和徐渭的婚事,笑道:“還別說,我這幹女兒貌美如花又溫柔賢惠,徐大將軍能娶到她也算是有福氣了。這婚事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對了,這婚期可定了?”這話卻是問二夫人了。


    二夫人趕緊應道:“才剛小定了沒多久,等徐家那邊下聘時再議定婚期,左右出不了今年。”


    靜儀點頭道:“好,定下來就好。”說著,又笑起來,道:“我這也是頭一回嫁女兒,心裏頭竟有些舍不得。隻是這女孩子年紀大了,到底不好總留在身邊,徐大將軍是個實在人,想來絕不會虧待了文鳳。”


    幼桐不好插話,隻低頭作羞澀狀。一旁的孫太妃開玩笑般道:“有長公主您給九小姐撐腰呢,誰這麽大膽子敢跟九小姐過不去,豈不是要跟您作對麽?”


    太後臉上又是一僵,冷冷地看了孫太妃一眼。孫太妃卻看也不看她,隻朝幼桐笑道:“上回見九小姐的時候我就說了,這姑娘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看我說得多準,這不,又有長公主疼,又訂了門好婚事。哎——”她說罷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朝二夫人看了一眼。


    二夫人心如明鏡,孫太妃這是在催她了。雖說四公主而今還在孝期,但總不能什麽也不做就這麽一直等著。想想府裏頭那幾位尚未定親的崔家子侄,二夫人又有些頭疼。但凡是有些心氣的,誰願意尚公主,可若是挑個出身低微又無才無貌的,孫太妃又哪裏瞧得上。更何況,離公主出嫁還有兩年半,適齡的男子又怎麽等得了。


    幾位太妃十分配合地說說笑笑,不時地打趣幼桐一番。幼桐隻低著腦袋羞怯不已,靜儀看不過去了,便出聲幫忙。太妃們又笑她才認了個女兒,就當眼珠子一般心疼。靜儀也不辯解,隻是大笑,算是默認了。


    太後則一直板著臉沉默寡言,等到眾人最後告辭時,她也隻淡淡地“嗯”了一聲,竟是連客氣的話也懶得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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