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六月底, 沈家大公子凱旋回京, 封太子少保,雖是虛銜,卻大大地讓沈家上下鬆了一口氣。大公子回京後第二日, 便派了人去西北,據說是去收拾沈三的骸骨——他戰死至今, 依舊未能下葬,甚至有傳言說, 連屍身都被匈奴人焚毀。


    幼桐聽到此消息時候, 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到最後,所有的感慨都隻化作一聲歎息。當初他費盡心思隻為了馳騁沙場、建功立業, 何曾想過功勳後的累累白骨, 忙活一場,卻隻落得個埋骨他鄉的下場, 何其可悲。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幼桐的肚子也漸漸長大,到十一月份快要生產的時候,徐渭依舊沒有回來。這幾個月來,徐渭的信也少了許多,邊疆的戰報似乎並不理想, 幾次交戰,勝負參半。


    幼桐雖早料到這個結果,但心裏不是不失望的, 好在徐夫人一直陪著,倒也不算太寂寞。十一月中,幼桐終於誕下了一個女兒,身體健康、哭聲響亮,直把徐老爺和徐夫人樂得不行。因徐渭不在,徐老爺也不便越過他直接起名,隻先取了個乳名喚作“阿寶”。


    阿寶十分乖巧聽話,一點也不鬧人,大部分的時間都緊閉著眼睛乖乖睡覺,隻有肚子餓的時候才發出羊羔一般的咩咩聲,連徐夫人都說這是她見過的最乖的寶寶。滿月後阿寶漸漸張開了,眉眼間似乎已經有了幼桐的輪廓,耳朵卻是跟徐渭的一模一樣——雖然幼桐並不這麽認為,在她看來,似乎所有剛滿月的寶寶都長得差不多。


    到第二年五月的時候,寶寶就半歲了,已經出落得粉雕玉琢,模樣跟幼桐長得像,十分愛笑,見人就伸手要抱,一點也不怕生。


    可幼桐卻漸漸地不安起來。自從四月下旬起,她就再也沒有收到過徐渭的信,不僅如此,大家好像還有什麽事情瞞著她,家裏頭的氣氛十分古怪。


    除非是徐渭出事了,否則大家不會這麽刻意瞞著她一個,一想通這點,幼桐的心就猶如放在火上烤一般。但她並沒有急著去找徐夫人問個清楚,而是等到她去廟裏上香這一日喚了雲初進來一通逼問,一問之下,才曉得前些日子西北那邊傳來消息,說徐渭已經陣亡了。


    雖說邊疆並無公文,這消息有可能隻是謠言,但幼桐猛地聽聞此事腦中早已一片混沌,哪裏還有分辨的能力。等徐夫人晚上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收拾了細軟偷偷離開了徐府。


    幼桐沒有帶阿寶上路,雖說有一千一萬個舍不得,但她心裏也很清楚,把孩子留在徐府是最好的選擇。此去西北路途遙遠且不太平,她一個人也就罷了,怎能讓尚在繈褓之中的女兒跟著她一起吃苦。


    幼桐出門的時候從府裏牽了一匹馬,出城後就上馬一路往西。因擔心徐家有人追出來,到了附近的鎮上,她就棄了馬改乘馬車。正巧鎮上有去西北的商隊,她付了二兩銀子後就在馬車裏得了一個座位。


    這商隊規模頗大,前前後後能有數百人,還特意雇了十幾個鏢師隨性,故一路上還算太平,走了半個多月,商隊終於到了目的地興城縣,距離大軍所在的六賢鎮不過一百餘裏地。


    這一路上幼桐沒少聽人說起過西北局勢,自然也免不了要提及徐渭的事,有說他已戰死沙場的,也有說他不過是臥病在床的,但無論如何幼桐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麵了,要不然,也不會任由謠言傳到這種程度而毫無反應。


    天色已晚,幼桐便暫時先在興城縣歇下隻待明日大早再動身。


    因此處離邊疆近,除了漢人以外,城裏還有許多不少異族人,相貌和談吐明顯與中原有異,像幼桐這樣清秀纖細的少年人也甚少見,故在客棧投宿的時候,那店掌櫃便鑼碌囟轡柿思婦洌蟮質譴幽睦錮矗惺裁疵鄭創舜ψ魃醯鵲取


    幼桐半真半假地一一答了,隻說自己來投軍,又提了下徐渭副官柳將軍的名字,說是自己親戚。那掌櫃聽罷,便沒有再問。


    晚上飽飽地吃了一頓,又急匆匆地洗了個澡後,早早地就躺在了床上養精神,明兒大早動身的話,還能在天黑前趕到大營呢。隻要到了營地,總能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是路上實在太累了,這一躺下便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聽到外頭嘈雜的喧鬧聲,她才猛地睜開眼,從床上一躍而起。與此同時,房門已經被人“噗通——”一聲一腳踢開,赫然衝進來五六個手持長刀身著戎裝的士兵。


    “柳將軍,就是這裏——”客棧掌櫃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朝屋裏看,嘴裏還絮絮叨叨地說道:“傍晚這小子投店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他後來居然還信口開河說是您的親戚,還想糊弄我,卻不料就是這一句話泄了底。誰不曉得您是當年牛欄村僅存的孤——”


    “都趕緊給我撤出來!”柳將軍剛走到門口,一眼就瞧見了橫刀立在床前的幼桐,頓時認了出來。不由得暗自慶幸她一身衣服都穿得嚴實,若是衣冠不整的時候自己闖了進來,回頭可要怎麽向徐渭交代。


    柳將軍見屋裏的幾個士兵麵麵相覷,仿佛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不由得急了,又氣急敗壞地高聲催促道:“出來出來!還愣著做什麽?不準看!”說話時,人已衝了進屋,揮著手將那幾個士兵拽了出去。


    那掌櫃一見他這架勢,就曉得自己怕是弄錯了人,趕緊腳底抹油地先溜了。那幾個士兵見他跑了,也知趣地趕緊追出來,不敢再在門口待。


    “少夫人。”柳將軍站在房門口不敢再往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禮,賠笑道:“您怎麽在這裏?”


    “徐渭呢?”幼桐不回他的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他出了什麽事了?”


    “啊?”柳將軍先是一愣,而後馬上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狠狠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就說您怎麽忽然來了呢,敢情那事兒都傳到京城去了。大將軍當初卻是忘了這岔。”


    見幼桐仍是瞪著眼,柳將軍趕緊解釋道:“少夫人您誤會了,大將軍身體無恙,那些傳言都是假的,糊弄人呢。”


    幼桐卻哪裏會信,這一路上她聽了多少傳聞,都說徐渭凶多吉少,若是他果真無恙,怎會一連一個多月不曾露麵。


    “此處人多,我們先回七賢鎮,等回去後屬下再慢慢說給您聽。”柳將軍曉得幼桐執拗的性子,趕緊壓低了嗓門小聲道:“夫人放心,此事都是大將軍的計劃,隻不過沒想到這裏的消息能這麽快傳進京。若是知道夫人您來了,大將軍指不定如何歡喜呢。”


    幼桐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他,見他麵上神態不似作偽,仔細想了想,這才點頭。柳將軍見她應下,立刻眉開眼笑,趕緊出門去喚下屬備馬車,連夜趕回七賢鎮去。


    馬車走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天色大亮這才到了七賢鎮。柳將軍沒有帶著她去營地,而是在鎮上另找了個小院將她安置起來,等將下人都屏退後,柳將軍方才一臉正色地解釋道:“軍中有奸細,為了夫人的安全著想,您最好不要四處走動,以免走漏風聲,引得匈奴人從夫人您這裏下手。”


    幼桐見他神色嚴肅,心裏也跟著發沉。以前在家裏的時候,她也曾聽徐渭說起過戰場上的事,自然曉得雙方派細作打探消息再常見不過,可聽眼下柳將軍話裏的意思,隻怕這奸細鬧出來的事不小。


    “起先還不覺得,隻知道這一次戰事十分不順,直到後來一連好幾次的計劃都被匈奴人給提前摸清了,折了好幾百人馬,大將軍這才開始懷疑。可都是跟在一起生死這麽多年的兄弟,誰也不好懷疑。”柳將軍說到此處,臉上已是一片憤怒與悲痛。他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那些生死之交中竟然有人出賣自己的國家、出賣自己的兄弟。


    “那大將軍他——”


    柳將軍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們試探過好幾次,終究一無所獲,又怕打草驚蛇。直到後來出了點意外。”他說到此處時麵上現出古怪神色,似笑非笑地繼續道:“那大將軍不是愛畫畫麽,就弄了幾幅畫掛在鎮上的畫館,不曉得怎麽就被傳到了匈奴單於的手裏,正巧那匈奴單於對此十分著迷,竟暗中潛人來鎮上打探消息。大將軍將計就計,自己就——”他說到此處心裏有些虛,忍不住怯怯地偷看幼桐的臉色,果見她氣得咬牙切齒,跺著腳怒道:“他就自個兒送上門去了?”


    柳將軍哭喪著臉道:“屬下也勸過,可大將軍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左右那單於也沒見過他,認也認不出。”


    單於沒見過,難不成旁人就沒見過麽?幼桐氣得肺都快炸了,這徐渭,這徐渭未免也太膽大包天了。他一個人深入虎穴,萬一有個閃失,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若是再被匈奴人發現他的身份——幼桐根本不敢再往下想了。


    “夫人您莫急,”柳將軍見她神色不對,生怕她急火攻心,趕緊勸慰道:“大將軍智勇雙全,絕不會被人看出來。若不然,這都去了一個多月了,要能被人認出來,早就認了,哪能拖到現在。”


    但幼桐又怎能不急,氣急敗壞地在心裏頭將徐渭狠狠臭罵了一通後,才又想起什麽,回頭問道:“大將軍去了敵營,軍中事務如何處理?這謠言傳得滿天飛,匈奴人難道沒有借此進攻嗎?”


    柳將軍一說到此事頓時得意起來,高興道:“夫人你誤會了,大將軍戰死的謠言不是從匈奴人那裏傳出來的,是大將軍讓我們自個兒傳的,這叫做什麽故布疑陣。大將軍去敵營的事,除了屬下以外,便隻有張督軍和陳指揮使曉得,他們兩個都是大將軍從血海裏救出來的,最是信得過。而今軍中的事務,也是我們三個在處理。有時候大將軍也會送些消息出來,這前兩天我們不是偷襲敵營燒了匈奴人不少糧草麽,就是大將軍送出來的信。”


    “你們和他還有聯係?”幼桐眼睛一亮,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武都城


    徐渭端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眼睛直直地盯著窗外的景致,分明在發呆。伺候的女奴已經進來看過了好幾回,見他始終一動不動,生怕他有什麽不對勁,趕緊報了上去。


    到了下午,匈奴單於就過來了,並不寒暄,直截了當地問道:“李先生可是在府裏住不習慣?”當初徐渭被請過來的時候正是化名姓李,因他畫得一手好畫,甚得單於的器重,特意將他安置在府裏,不僅可以多作畫作,還能教導他的幾個兒子畫畫。


    “沒…沒有…”徐渭趕緊起身回道,麵上卻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躲避著單於的眼神。


    “李先生,我們匈奴人跟你們漢人不同,說話直截了當,從不拐彎抹角。您若是有什麽問題直接與我說,請不要躲閃。”單於銳利的目光直視著他,徐渭仿佛不能承受一般地輕輕打了個顫,低下頭,小聲喃喃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忽然想到了我的——”


    他的話尚未說完,外頭忽有人來報,道:“單於,東嶽門有人來報,說有個女人大鬧九珍齋,非說那副飛天圖是她相公所畫,還說出了李先生的名諱。”


    隻聽得“噗通噗通——”一陣聲響,徐渭已經驚慌失措地站起了身,因整個人暈暈乎乎的站不太穩,連撞了好幾次桌子書架,上頭的擺設物件也都劈裏啪啦地往下掉了一地。“這…這…不會吧!”徐渭頓作欲哭無淚之色,有氣無力地道:“怎麽這也能找得到。”


    見單於一連玩味地看著自己,徐渭又趕緊斂去麵上的苦惱神色,咳了兩聲,特意挺了挺胸,幹笑了兩聲。


    單於漫不經心地問道:“李先生原來早已娶親了?怎麽先前沒聽你說起過?”


    徐渭吞了口唾沫,不安地搓了搓手,麵上笑得極不自然,“是父母之命,那個…那個拙荊…那個…性格不太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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