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原本以為出了烏崗縣城就一路平順了, 誰曉得才出城門, 徐渭就叮囑道:“晚上我們就到了拉日縣地界,那裏的城守烏敏是我的死對頭,對我恨之入骨。而今我們的畫像一貼出來, 怕是我的身份也瞞不住,拉日縣不好過。”


    連徐渭都這麽說了, 那自然是嚴重,幼桐聽得心裏頭也沉甸甸的, 兩個孩子也察言觀色, 見他們二人麵色沉重,也都不說話,馬車裏安安靜靜的, 氣氛格外凝重。


    徐渭生怕嚇著她們, 趕緊又笑著道:“我不過是事先提個醒兒,照我們而今這樣子, 便是我娘也認不出來, 更何況是烏敏那老匹夫。”說罷,又嘎嘎地笑了兩聲。


    大家卻不笑,直愣愣地瞧著他。徐渭摸了摸鼻子,怪不自在,想了一會兒, 還是正色叮囑道:“若是果真被他認了出來,我們也沒有別的路走,隻能突圍。他們人多, 到時候我們定然敵不過,也照管不到明睿和靜嫻。若是路上走散了,你們也不去驚慌,先去城裏最大的客棧等著,若是我們能來自然過來接你們。若是等不到,兄妹兩個就去車行裏租輛馬車直接回去。”


    明睿睜大眼認真看著徐渭,使勁點頭。他是個懂事孩子,想來早已從徐渭和幼桐的對話中猜出了他們的境況,並沒有因為徐渭打算拋下他們而表現出任何的抱怨和不滿。幼桐見他應了,又仔細叮囑了一番路上要注意的細節,如何挑選車行,如何防止被人騙等等,最後,又塞了些銀兩給他們兩個,讓他們路上花。


    天黑前總算到了拉日縣,進城的時候倒沒出什麽岔子,很順利地就在東城門附近尋了個客棧住下。又讓店裏夥計準備了一些幹糧和水,準備第二天出發的時候再用。


    但是,當天晚上搜查的人就到了,外頭房間的門敲得震天響,徐渭和幼桐立刻就握住了刀。


    徐渭貼到門邊仔細聽,樓上樓下一片喧鬧,官差的吆喝聲到處都是,還有破口大罵的、哭鬧的,吵得整棟樓都快掀翻了去。“烏敏好手段,竟是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徐渭苦笑搖頭,朝幼桐道:“樓下不管男女老少,但凡是中原口音的都被趕了出來,我們隻怕也逃不過。”


    “那怎麽辦?”


    徐渭拔出手裏的長劍,冷笑,“難道我還怕他們不成。”


    幼桐心裏明白他這是不願牽連旁人,苦笑一聲,輕輕敲了敲隔壁明睿他們的房門,示意他們不要妄動,自個兒則跟著徐渭一起抽出了長劍。


    徐渭推開窗戶,朝院子裏大吼了一聲,而後一手持劍,一手牽著幼桐,從樓上一躍而下。他不是滿腦子熱血的傻子,自然不會直接衝著那些官兵去,露了個頭後就趕緊拉著幼桐朝外頭的小巷子裏鑽。


    那些官兵見狀,趕緊放下手裏的活兒,紛紛朝他們的方向追過來。徐渭和幼桐身手好,動作快,三兩下便將那些人甩在了身後。可這地兒他們到底不熟,才跑了沒幾步,前頭巷子裏又衝出一夥人來。


    二人躲閃不及,索性揮劍直衝上去。二人雖都有一身好武藝,但徐渭是從腥風血雨的戰場中熬出來的,渾身透著一股子殺氣,那劍法也都是殺人的劍法,每一劍下去都帶出一串血花,一聲慘叫,簡直猶如厲鬼再世。相比起來,幼桐的劍法雖曼妙好看,卻遠不如徐渭那般實用,隻將敵人殺得連連後退,渾身掛彩,卻是沒有死人。


    “下手要狠!”徐渭殺光了圍在自己身邊的敵人後,又趕緊衝去幼桐身邊幫忙,幹淨利索的兩劍就立刻將麵前那兩個敵人送了命。“我們沒有時間和他們磨,一會兒又有人追上來了。”他的話才剛說完,就聽見後來又傳來了腳步聲,二人顧不上說話,趕緊牽手就跑。


    這裏的巷子密密仄仄的,一走進去就分不清方向,每每好不容易才將身後的追兵甩開,前頭又冒出來一隊,害得他們兩個不得不大開殺戒,不多時,兩個人身上就已染了一身的鮮血,暗紅暗紅的,煞是嚇人。


    “這麽跑不是辦法。”好不容易殺退了麵前的敵人,徐渭重重地喘著氣道:“他們人多,我們再這麽殺也殺不完。照著麽下去,還沒逃出去,人就先累死了。”從客棧裏出來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已經先後跟四批敵人廝殺過,數不清到底殺了多少人,隻曉得劍刃都鈍了,砍起人來遠不如先前那般利落。


    “那——”幼桐抬頭看一眼頭頂,狹長逼仄的走廊裏,隻有一片長長的天。“要不我們上房頂?”二人忽然異口同聲地說道,而後噗嗤一笑,雙手緊握,相互借力,一躍就上了屋頂。


    因是夜晚,他們兩個穿得衣服又暗,小心翼翼地趴在樓頂上竟然無人發現,好歹就這麽過了一夜。


    但第二日城裏的守備顯然更森嚴了,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防,他們兩人根本無路可走。可眼看著天越來越亮,行跡越來越難隱藏,敵人在附近搜不到人,自然會想到屋頂上頭來。


    “看來那烏敏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逮到我們倆了。”幼桐從懷裏掏出兩個幹饃饃,一塊遞給徐渭,自己啃了一塊,苦笑。


    徐渭也搖頭,“換做我是他,也會這麽做。”


    “那而今我們該怎麽辦?”總不能,真栽在了這裏。若是連西北軍統帥都被匈奴人給抓了,那麽這場仗還要怎麽打下去。他們兩個,勢必成為國家的罪人。若真落在了敵人的手裏,還不如自己了斷算了。隻是——一想到京城裏的阿寶,幼桐的心又一下子軟了下來,阿寶阿寶……


    “怎麽了,你?”徐渭見她的眼眶忽然就紅了,頓時著急起來,趕緊把饃饃放到一邊,伸手摸了摸幼桐的頭發,柔聲問道:“怎麽哭了?”


    幼桐不做聲,眼睛紅紅的眨巴了幾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我想阿寶了,不知道她現在家裏頭怎麽樣?乖不乖,有沒有好好吃奶,有沒有想我。”


    一說到阿寶,徐渭的身子也頓時僵住不動了,他的女兒,從出生到現在,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不曾親手抱過她一回,更不知道她長得像誰。若是他們折在了此處,阿寶,日後就隻剩她一個人了……


    “沒事,我們一定能逃出去。”徐渭緊握住幼桐的手,一字字地說道,他的語氣是那麽篤定,那麽確信,這多少讓幼桐心裏安定了一些。


    二人草草地吃了些東西,徐渭便牽著她往城南走,方向十分明確。


    “我記得這邊有我們的人。”徐渭道,其實他心裏頭也不是很確定,畢竟這邊的探子是最近新安插的,是程老將軍的舊人,隻傳過幾次消息,他自己卻是從未見過。


    小心翼翼地躲過官兵的明崗暗哨,實在躲不過了就悄無聲息地幹掉了兩個,最後終於到了城南的一個綢緞鋪子門口。他們兩個人渾身是血,自然不好從大門進,偷偷地從圍牆翻了進去,正巧落在後院的小花園裏。


    院子裏極安靜,除了蟲鳴鳥叫就隻有不知哪間房裏傳來的算盤聲。徐渭和幼桐交換了個眼神,二人輕手輕腳地循著聲音走過去。


    門關著,二人在窗口聽了一陣,除了算盤的聲響外沒有旁的聲音,屋裏應該隻有一個人。徐渭正欲推門進屋,忽聽得屋裏有人高聲說道:“門外的朋友不妨進屋說話。”


    這聲音一入耳,不止徐渭,就連幼桐也頓時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詫。這聲音——若是他們兩個都沒有聽錯的話,赫然是早該戰死的沈三的聲音。可是,他又如何來了這裏?


    徐渭沉著臉推開門,幼桐緊隨其後。窗前的書桌邊,低著頭打著算盤的那個年輕男子,不是沈三又是誰。


    沈三似乎也沒料到會在此處見到他們二人,麵上同樣是驚詫的神情,霍地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們兩個,嘴微張,想開口說話,腦子裏卻一片空白,根本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


    “你們…”過了許久,沈三終於回過神來,喃喃道:“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哦,對了,難怪外頭亂成那樣,原來是你來了。”


    “你不是死了嗎?”幼桐這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她這話說得,倒像是自個兒一門心思盼著他死似的。但沈三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死死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什麽,趕緊起身奔到門口,開門朝四周探看了一番。


    徐渭見狀低聲道:“我們過來的時候四處看過,沒有人跟過來。”


    沈三這才關上門,看著他倆渾身血汙的衣服皺起眉頭,問道:“你們怎麽來了拉日縣?”


    徐渭也不瞞他,簡要地將他和幼桐潛入單於府邸的事說了一遍。沈三聽罷,臉上忽明忽暗,最後氣得忍不住直跺腳,怒道:“你又不是不曉得匈奴人有多恨你,還自個兒送上門來,若真出了事,看你要如何收場?”


    徐渭隻是笑,幼桐心裏頭卻是七上八下的,一直琢磨著沈三死而複生的事兒,總覺得他不可信。


    “你們且先留在書房,哪裏也別去!”沈三眼神複雜地看了他們兩眼,咬咬牙,恨恨地道:“我出去打聽打聽消息,看能不能找機會送你們走。”說罷,又瞥了幼桐一眼,低頭而去。


    等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幼桐這才狐疑地拉著徐渭問道:“沈三詐死?到底怎麽回事?”


    徐渭回道:“他詐死的事我卻是早已猜到了一二,隻不過,此事恐非他自己的計劃。之前他兵敗上關,的確折了近千名兄弟,自己也受了重傷,爾後便傳出戰死的消息,可屍首卻是一直沒尋到。不止如此,當日隨他一齊失蹤的,還有沈家的家將沈德海,那位不是旁人,正是大公子的心腹——”


    他說到此處幼桐已猜到了他的意思,頓時目瞪口呆,趕緊掩住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過了好久,她才結結巴巴地小聲道:“你…你是說…這事兒…是…是大公子…”


    徐渭嘴角泛起淺笑,“沈三到底是太嫩了些。”


    幼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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