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誰在那裏?”素珍試探著喚了一聲。


    黑暗中突然一亮,就在對方手中,卻是這人燃亮了火折子,來人的輪廓在火光中若隱若現――素珍一怔,“是你?”


    對方沒有出聲,深邃的眼光把她全身上下看了個遍。隨後撚熄了火折子,幾步過來,把她雙手握進自己掌中鈐。


    “疼不疼,累不累?洽”


    低沉的聲音在昏暗中傳來,那話語中的無奈和歎息,仿佛久違的溫情,讓素珍鼻頭微微一酸,也忘了去掙脫。


    寂靜無聲,好一會,對方把她手握得更緊,輕輕摩挲,那男女有別的異樣觸感讓她渾身顫了一下,連忙推開。


    對方沒有強橫,順著她放了手。


    她眼底的疲憊羸弱,她粗糙破損的雙手,哪怕是她單薄破舊的宮女衣飾,都讓他呼吸緊促起來,心裏不由得為之一疼。


    他該早些過來看她。


    其實,他本也是可以,隻是他存了私心,他希望在她更困苦無助的時候出現。他心裏那點不明而喻的心思,不是沒那麽些卑.鄙的。


    有時,他也費解,他對她怎麽就這般執著,她也不是什麽絕色,若論聰明才智,是上乘,但普天之下,聰明的女人也有的是。


    她拎得清,一再和他劃清界限,他卻還是放不下她。


    素珍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但能感覺到那道幽沉灼熱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盤桓。


    這十天仿佛過了十年。誰說對於已疼到極致的一個人來說,肉.體上的折磨已談不上折磨,她整個人緊繃得就似一隻隨時會張斷的弦。


    有個熟悉的人出現,對她來說無疑是種欣慰,隻是他們之間卻不宜多見。


    “奸相,謝謝你能來看我。隻是以後別來了,我知你有手段,但你沒必要為我冒這個險。”她說著轉過身,便要出去。


    背後勁風擦過,手臂旋即被他緊扣在手中。


    “馮素珍。我沒什麽手段,你知李兆廷把我叫回來是做什麽嗎?”他忽地一聲笑。


    “牽製魏成輝。”素珍沒有思索。


    “你果然是明白人。”他又笑了一聲,方道:“所以,我今天來見你,確實如你所說是冒險,我借入內與李兆廷洽談公務之機過來,若教人發現,你遭殃,我也同樣遭殃。”


    “那你就更該走。”素珍心裏有些堵悶,她不希望他為她冒險。她無法還他什麽。


    他沒有說話,五指如鐵,別說她身體不如從前,便是以前,他若強硬,她也掙不脫。她頓了頓,苦笑道:“權非同,你何苦如此?那祈女官是你的人吧,她該打點好一切,你現在走還不晚。顧惜蘿還有魏家暗中都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別真出了什麽事才好。”


    “你也會關心我?”權非同淡淡反問,突然一用力,素珍低叫一聲,已被他扯進懷中。


    他雙臂牢牢收緊,下巴緊壓在她發頂上,時而低頭嗅嗅她發上皂莢的氣息。沒有花香醉人,卻讓他心動,會怒更會心疼。


    素珍用力去推他,卻不敢輕易發出聲來,讓人聽到,不是件好玩的事――二人於無聲處扯抓、糾纏,權非同的唇突然落到她耳畔,“讓我抱一下,我老師走了,我心裏不好受。”


    素珍一驚,好久,方才擠出絲聲音來,“聽雨大儒他……”


    這位大儒跟她說過,他命數將盡,但驟然聽到這個消息,她還是格外難受,終於,她垂下雙手,沒有動,任他摟住。


    權非同這人正邪難辨,但對於老師,她並不覺得,他是個寡情的人。


    “老頭子此前為大周國祚和連玉強卜一卦,因而命數受損。自開戰開始,他便病了。如今李兆廷登基,一切既定,明鏡和世虞本想攜他回書齋,用古法七星燈為他續上三年性命,但他們中途收到我的信,知你被困宮中,他便折了回頭,不想尚未趕到,便死在路上。無情來找過我,我知道他求過李兆廷,但李兆廷不答應,我很清楚,我去也是一樣,便想到了老頭子。”他玩世不恭的聲音中,透出絲自嘲。


    “我原意是望他回去續命後再回向李兆廷說情。但老頭兒似乎憂慮你安危,竟掉頭回來。”


    素珍好久才回過神來。


    “是我害了聽雨大儒。連玉也是我害死的。”她張口無聲,半晌,方才澀然說出話來。


    “他們的死與人無尤,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果。再說,若真要追究責任,也該追我,是我寫的信,與你無關。”


    “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罪疚,而是望你無論如何都絕不能放棄希望,那才是我認識的馮素珍。我會繼續替你想辦法。”


    “這祈女官不是我的人,如今的我,再沒那般神通廣大。是我讓晁晃在外捉她的父親,要挾了她。”


    他用力抱著她,一字一字輕聲說著,素珍真是累透了,竟忘了掙紮,隻是出於本能,喃喃說道:“奸相,我沒有辦法回報你。”


    “我不需要你回報還不行,我權非同自己犯.貝戔還不行,攤上你馮素珍我認栽了還不行?若有一天,你能把連玉忘了我們……”


    她沒有推開,她在懷中那份充盈,令他陡生一種蠢蠢欲.動的情意,話出口,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但既然說了,他是不會收回的。


    素珍卻仿佛被蟄到,一震之下推開了他。


    “我永遠也不可能忘記他。”她語氣是那般決絕,幾步走到院門口,“哪怕我再無計可施,也不會接受你的幫助。”


    權非同雙手緊握,一抹灰涼在他眼中一閃而逝。他看著她背影,“在你被魏成輝捉走的時候,連玉曾來找過我,他說,權非同,你已放棄她兩次,這一次我希望你莫要再棄她。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情況不同,但對我來說,卻是一樣,我不想再放手。”


    “上回我問你,若我日後設法把你救出來,你願不願跟我走,你拒絕了我。我當時恨極了你,可再恨,我也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你遭罪,沒辦法讓自己不管你。”


    門口,素珍停住,微微閉上酸澀的眼睛,沒有說話,不回應,就是最好的答案。


    此時此刻,哪怕是他話中的連玉,竟也勾起了她的惦念。她愛過還是愛過她的人中,在她有事的時候,隻有這個男人會不惜一切,生命,尊嚴。有一次,他就曾向這人下跪。


    她是感激這個人,可時間過了就是過了。


    似乎是見她便要推門而出,他的聲音沉沉在後麵傳來。


    “你不愛聽這些,我便不再說。我隻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思。至於你怎麽想,我管不著!但有幾句話,你必須聽完再走。我強行‘收買’了祈女官,讓她麵上還依照那些人的吩咐為難你,但暗裏會為你減少活事,給你些幫襯。隻是深宮險惡,除了那個萬人之上的男人,如今最有權勢的那些人都算計著你,為安全見,我還在浣衣局收買了一個宮女,名喚陳彩。這婢子還算機靈,你找到這人,不必相認,但務必把她長相認住。”


    他說著輕輕吹了幾聲口哨。


    夜中,仿佛忽而百靈啼唱,花開微響,晦澀又宛轉。


    “學會它。在危急的時候,若連言語也無法傳達,你便這般吹奏,她聽到,會立刻出宮通知,我會在第一時間闖宮助你。”


    他吹罷,又循循叮嚀,而後,口哨聲又起,連續三遍,仿佛怕她記不住。


    素珍突然便想起,很久以前,樂器店中,紅花綠樹下他一身白裘低頭彈琴的模樣,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


    無論是李兆廷,還是連玉,她都曾憐惜過他們。


    隻有這個人……


    他從不是好人,那些日子,他在床邊給她說那些故事的時候,她似乎沒有多問過什麽。


    但如今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應了。


    她緊緊閉住眼睛。


    她若要死記,哪怕隻翻過一遍的書也能在短時間內背誦出大半來,何況是這麽幾句。


    這記憶力,連李兆廷也是比不過的。


    何況,隻是這麽幾句曲調,哪怕她再不精通音律,不似其他閨閣小姐。


    很快,她依樣畫葫蘆,吹奏了一遍,隨即沒入了前路昏黑之中。


    “若你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想辦法去見李兆廷,說你還……喜歡他。那是你最好的……”


    “武器。他對你動了心。我不會……看錯!”


    那單薄蕭瑟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一刹,權非同牙關緊繃,一直深藏在心底的一句,終究出了口。


    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


    嗬嗬。


    而後,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再次燃亮火折子,想尋路出去。


    可是,直到滋滋作響的聲音傳中,手上劇痛,他才察覺,他忘了動作,這手竟也不知時候握到了火苗上麵。


    他似乎不知疼痛,漠然看了自己的手一眼,良久,方才把火折子再次弄熄,慢慢摸黑離開。


    兩天後。


    這天晨光乍現的時侯,素珍像往常一樣幹著自己的活。四周,宮女們也在忙碌著,時而相互搭個嘴,說幾句什麽,無非是皇上又到了哪個妃子殿中過夜,皇上怎麽寵愛皇後,鶼鰈纏.綿。


    素珍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對這個年輕英俊的新君,她全然沒有這些年輕女人的傾慕和浮想。她對這個人,如今隻剩幾與魏成輝同等的恨。


    “大事,出大事兒了,”眾人正說得起勁,一個宮女忽從院外跑進來,臉上帶著驚恐和震撼,“前……皇帝和叛將霍長安……二人的屍首被從宮中冰窖起出,聽說皇上和一品侯他們要拿來遊街示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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