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俏麗“丫鬟”咳了幾下便頭也不抬地自腰間迅速拽出一個小巧荷包,卻被冷眼旁觀的商天頌將小巧荷包一腳踹飛,又扯起那“丫鬟”的一頭長發令其臉麵朝天,對著那張俏臉將整壺江東竹葉青劈頭蓋臉地澆灑了下去……那“丫鬟”也不掙紮,隻是雙目緊閉、屏住呼吸、輕蹙娥眉、默默忍受,而那俏麗嬌媚的容妝,在酒水的灑洗之下換成了一張並不陌生的俊美白臉。


    “爹爹......”商亦剛站起身輕輕開了個口,卻被商天頌“啪!”地一個巴掌又扇回了座兒上!


    但見商天頌指著自己閨女的鼻子,緊繃著國字臉冷聲言道:“你以為你跟這個下九流的齷齪勾當能瞞得過我麽?多等個三十年再來瞧瞧我商天頌是否老糊塗了吧!”


    商亦單手捂著半張腫臉,嘴角流出一線血絲也不敢去擦拭,兩眼驚懼雙唇輕顫地呆坐著不動,發髻上那支三珠鎏金釵搖搖欲墜也毫無知覺,可她親爹並不為其可憐之態而心軟,隻是冷冷瞥了她一眼便斜睨著俏麗“丫鬟”陰沉言道:


    “興旺……哦不!應叫你董相如才對!當初是你這個伶人跟著吾兒進的商家堡,既然如此,那便隨著吾兒一同辭世吧!”


    懶得再看董相如一眼,商天頌叫了兩個虎背熊腰的漢子進來架起董相如就往外拖,誰知方才默不作聲的董相如此刻卻抬起臉來對著商天頌冷笑道:


    “說我下九流??哈哈!我是個戲子是沒錯,但你又是個什麽好東西?別人嘴中豪爽仗義的商家堡堡主,在我這個下九流的戲子眼裏……不過是個淫人侍妾的衣冠禽獸!!我與我娘親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個道貌岸然的下流畜生!!!”


    董相如說道最後兩句時已是罵得聲嘶力竭,此人穿著一身女裝,梳了個丫鬟發式,臉上都是溶化了的脂粉,但口中謾罵的嗓音卻明顯是個男子,叫人看著很是奇怪,若不是董相如雙眼憎恨甚至是惡毒地死盯著商天頌,倒還真有些滑稽成分在裏頭。


    商天頌也不搭理,隻是起身對著陳瓊玖、樂聆音拱手致歉,那董相如見了立時咬牙將戴於手腕藏於袖間的一隻玉鐲取下,狠狠扔到了商天頌的腳邊。


    商天頌隨意看了一眼,卻不禁臉色一僵,立刻揮手令兩個漢子退下,拾起玉鐲觀測了兩眼,又一聲不吭地上前走了幾步對著董相如上下打量,最後凝視著董相如的五官麵容,眼神變幻莫測。


    董相如喘勻了幾口氣便從猩紅地毯上慢慢站起身,眼神倔強地與商天頌對視,不多久卻忽然側臉一笑,取出絲帕擦淨臉麵,將那身鬆垮不堪的女子服飾打理齊整,又散開發髻將一頭淩亂長發理順攏在腦後,用根緞帶簡單紮了……如此幾下整個人頓時幹淨順眼了許多,但又不知怎的,在那一身女子衣裙及簡潔長發的襯托之下,男兒身的董相如卻顯出了別樣的溫婉柔美.......


    “如何?”


    董相如平靜地對著商天頌輕輕一笑:“乳母說……我的樣貌七分肖像於娘親,若是再換上這般發式,那便是九分的肖像了。”


    就在董相如打理齊整後對著商天頌一笑伊始,商天頌心底最深處那一層便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條縫,十多年前的那件舊事漸漸浮現在他的眼前……商天頌猶如遁入夢境,似悲似喜地輕喚了兩個字:


    “阿蘭......”


    “收口!”方才還溫柔笑顏的董相如,一下子深惡痛絕紅著眼睛大喊,“不準你再糟蹋我娘親的名諱!!”


    商天頌被董相如的這句話激得一個愣神,隨後他的表情既又驚又疑,心中一陣洶湧澎湃,卻聽得董相如冷笑著開口翻出一件舊案:


    董相如的親母本為鄉間出名的豆腐西施,因生得美貌而嫁了縣裏的馬舉人做小姨娘。


    董相如本姓馬,出生於書香門第,雖為姨娘所生但終是男丁,且長得如其母那般俊美可愛,故而自幼討得馬舉人歡心。


    商天頌與馬舉人相識,有一年上門拜年時下榻之夜醉酒強要了馬相如親母,第二日卻安然離去而馬舉人居然不予追究!


    馬相如親母終日淚流不止、日漸病容,而馬舉人的一幹妻妾借機挑撥致使馬相如親母失寵。


    對著家中後院不寧,馬舉人不勝其煩外出遊曆,誰知二個月歸家後得知馬相如親母診出了喜脈!


    書香門第族規森嚴,雖說馬舉人心知並非馬相如親母之過,但為了家族顏麵仍舊令人將她封口落井,草草埋了那一屍兩命!


    當時年僅六歲的馬相如親眼看著自己的娘親麵如死灰遭受著馬氏族人的一路唾罵,被兩個粗糙強壯婆子蠻力拉扯著跌跌撞撞拖押至那一口深井之旁,下.體隱約見了血紅卻無人憐憫,反而在馬氏族長滿口仁義道德的一番結辭之後,被馬舉人親手推入井中!


    無人對這個“失節”婦人流露出一點點的慈悲,甚至有幾個老者仍舊對著那吞噬了兩條人命的深井罵罵咧咧,待得眾人揚長而去之後,馬相如才被乳母自灌木叢中帶出來……一老一幼對著那口深井徹夜痛哭.............


    六歲的孩子心中其實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夜母親淚流滿麵,父親在一旁低聲勸解,兩個大人都以為兒子已經熟睡,卻不知馬相如清楚聽見他那飽讀聖賢書的舉人親爹悻悻地對母親說:


    “這幾年家裏頭的進項一蟹不如一蟹,若是我今年再捐不著一官半職,隻怕就此家道中落了……阿蘭,就委屈你這一回........商堡主英雄好漢,我看得出他一眼就喜歡上你了.......商堡主有錢有勢,聽聞他的同門師弟還是洛州神機營副將,若是有商堡主相助,我馬家必有東山再起之日!”


    “到了那時,阿蘭你便是我馬氏全族的大恩人,咱們的兒子相如雖說是庶出,但相如他也能子憑母貴,今後更是前程似錦平步青雲了!”


    “阿蘭,就算不為我著想,你也要為你的相如用心思慮,一個家道中落的庶子,將來能有什麽好??”


    “........................................”


    第二日夜宴,馬相如被馬舉人帶著去給那隻聞其名的商堡主敬酒。不惑之年的商天頌滿臉慈愛抱起馬相如,並贈予了一塊長命鎖。


    心中懵懂的馬相如看著眼前那個微蓄黑髯的商堡主,並未覺得此人麵目可憎,反而商堡主那張國字臉的正氣之容令馬相如覺得商堡主比馬舉人有著更好的舉止氣勢,似懂非懂的馬相如還對著商堡主甜甜一笑,惹得商堡主心中開懷不已,在馬舉人的相請之下不禁又多喝了幾杯酒。


    馬相如歡喜地揣著那塊純金打造的長命鎖回房,要與娘親說那商世伯和藹可親,但這一夜,他的娘親並未回房。


    之後的日子,便是馬相如的噩夢,正房大娘與幾個姨娘的冷嘲熱諷,父親的惱羞成怒卻又不敢發作,母親痛哭壓抑的以淚洗麵,令得六歲的馬相如也跟著惶恐和無助,但終在眼睜睜看著形同枯槁的母親被臉色鐵青的父親毫不留情地推入深井那一刻,他的世界崩塌得麵目全非!


    那一夜,馬門董氏死了,馬相如也走了。


    他不願再與那泯滅良知的生父同一屋簷,甚至不屑去做那是非不分假仁假義的馬氏子孫!他改隨了母姓,跟著乳母喬裝打扮流離於各州,卻在溱州時乳母一病不起,因著藥費無依,賣身入了戲班,又因著與母親肖似的俏美麵容,戲班師父毫不猶豫教他入了旦行,待得十五歲出科,更是一亮嗓子唱成了名角兒。


    達官貴人們時不時會請他們戲班入府唱戲,明著暗裏對董相如起了心思的一數就是一大把,而董相如隻管唱戲,攢了銀錢好給乳母瞧病買藥,好在鄉下置辦些許良田家產給乳母養老。


    娘親含冤而亡,董相如便於乳母相依為命。


    可就在他十六歲那年,有一位圓臉青年捧著一碗酒,笑嗬嗬地說道:“董相公唱得實在是好,繞梁三日也不足以言表,在下商亓,敬董相公一杯。”


    在聽了這圓臉青年自報姓名之際,又抬眼瞧見了那人高舉的雙手袖子之上的繁瑣花紋……往日裏對那些個富貴子弟不善言辭的名角兒董相如,卻破天荒頭一次翹著唇角揚著眉眼,接過那碗酒,爽快地一飲而盡。


    在周遭幾個世家子弟聒噪的起哄聲中,商亓聽見了自己紛亂的‘咚咚’心跳聲,他在怔忡之間並未發覺自己那喉結滾動的呆傻樣,而董相如對著商亓難得地又笑了,因為他方才隻是覺得那繁瑣花紋眼熟,一碗酒飲下之後,他清楚地憶起那繁瑣花紋是在哪裏見過,連帶著商亓的那張臉,他都覺得越看越像!


    待得商亓在枕邊信誓旦旦地說,要帶董相如回商家堡時,董相如又笑了,整夜銷魂令得董相如麵若桃花,那一笑更是俊俏無匹惹得商亓的雙手又一次愛撫起來,心中更加認定了今生隻要此刻與自己同寢之人。


    然而,商堡主連見都不願見他們一麵,隻有商家堡二小姐商亦在朱門階下迎接兄長歸家。


    無論商亓如何動之以情而求,商天頌終是曉之以理而拒,一邊是情一邊是親,商亓隻得帶著董相如在秦陽置宅安家,盼望能徐徐圖之。


    董相如倒也安然相隨不求什麽名分,隻因他僅要一項……商家堡家破人亡!


    “你……你竟是阿蘭的兒子?!”商天頌又悲又愧,手指緊緊捏著那隻玉鐲,愣愣盯著董相如,嘴裏喃喃道,“阿蘭......阿蘭的兒子.....阿蘭.........”


    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夏至,年近三十的商天頌獨自一人在那個安靜的小鎮裏頭閑逛,熱日炎炎之下口幹舌燥,見著前方揚著一麵[水月軒]的旗幟,便以為是處茶舍,誰知走進去一瞧卻是間豆腐店。


    商天頌剛要轉身即走,有人自店內輕柔笑問:“公子可是要喝碗茶解渴?”


    回身那一瞬間,早已娶妻生子的商天頌卻不禁心跳快了兩拍,失態片刻隨即輕咳回神,對著那站在櫃後的十七八歲俏麗姑娘低頭作揖:“姑娘料事如神,還請主人家賣碗茶予我解渴。”


    那俏麗姑娘抿唇一笑:“哪是什麽料事如神?隻是我家的鋪子名兒取得蹊蹺,引得好些茶客上門來瞧,如今又是夏日裏頭,倒真是喝茶的比買豆腐的多……”邊說邊倒了滿滿一碗涼茶,放在兩人之間的櫃麵上,“索性備下了三大壺茶水,予人解渴,也不枉人白走一遭。”


    商天頌趕緊掏出銀錢要付茶資,誰知那俏麗姑娘擺了擺手:“咱家是豆腐店,不收茶錢的,公子隻管喝茶解渴便是。”


    隔著一張寬厚的櫃台,看著對麵姑娘的親切笑顏,商天頌有些拘謹地剛要說上幾句,忽聽得鋪子後頭有人揚聲呼道:“阿蘭~~~進來幫娘切豆腐……馬舉人家過會兒就要來取了……”


    “噯~~就來~~”那俏麗姑娘輕快回應了一聲,笑著請商天頌隨意喝茶之後便掀了簾子去後頭幫忙了。


    商天頌捧著廉價卻幹淨的茶碗,一口一口地慢慢飲下涼茶,心中一遍一遍地默默念著兩字……阿蘭,阿蘭。


    原來,她叫阿蘭。


    隨後在這小鎮上逗留的那幾日,商天頌每天都是大清早的獨自一人去水月軒,一碗鮮嫩的豆腐腦,配上一碗香滑的甜豆漿,那便是世上最美味的早餐,若是還能見到阿蘭忙碌的身影還有她臉上溫婉的笑容,哪怕隻是一眼,也能令得商天頌的心間仿佛被清晨的陽光灑落在任何角落,滿滿的溫暖與喜悅。


    直到商天頌必須要離開這個小鎮,他在臨走前的那一日午後,仍舊是隔著那張寬厚的櫃台,已滿三十歲的商堡主揣著紛亂的心跳,臉色微紅地對那俏麗姑娘說道:“這幾日一直未能將在下的姓名告知.....告知姑娘,在....在下姓商,名喚.....天頌,洛州人士........這是我的名帖……”


    對著眼前這個平時穩重此刻拘束的商天頌,阿蘭唇角微揚接過名帖,隻是雙目含笑看著他,也不說話。


    許是夏季裏頭實在太熱,商天頌的臉上有些微微發燙,他低頭拭去了額間的幾滴汗珠,又深吸了幾口氣,猛地抬頭看著阿蘭的柔暖雙目,痛下決心般一字一句說道:“我商天頌自三歲啟蒙,五歲習武,八歲跟著爹爹離家遊曆,十二歲喪母,十五歲定親,十七歲喪父,弱冠之年娶親,如今家中一妻一子,再無他人……阿阿阿.........阿蘭......你.....你可願意做我的如夫人?!我我我....我商天頌對商家堡列祖列宗起誓!自阿蘭之後絕不會再多一人進門!”


    低頭不語地倒了滿滿一碗涼茶,放在兩人之間的櫃麵上,眼簾低垂的阿蘭輕聲細語:“頌哥一路平安。”


    心間猶如灌了蜜糖,商天頌似飲酒那般將那碗涼茶幾口喝下,興奮又激動地低聲約定:“阿蘭……一個月!隻要一個月我便回來!你安心等著便是!阿蘭..........多謝你!”


    商天頌此次遊曆得了一對成色極好的玉鐲,跨馬離去之前,留了其中一個給阿蘭。


    一個月之後,商天頌沒回來,而阿蘭的娘親卻病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阿蘭將商天頌留給她的所有銀子都用了,阿蘭的娘親未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母女倆相依為命多年,一個病得時間久了,這豆腐店也無法維持下去,阿蘭將鋪子盤了出去繼續為娘親醫病,可還是金石無效,與此同時,縣裏的馬舉人請人傳話來說要納阿蘭做姨娘。


    想著那個夏日的午後,看著此刻窗外的飛雪,握著娘親細如枯木的手腕,撫著掌間滑潤通透的玉鐲……阿蘭抿唇點了點頭,無論前來說媒之人如何恭喜,阿蘭的眼中盡是落寞悲傷。


    商天頌並非食言毀約,人在江湖總會有仇家,雖說商天頌將設計埋伏的仇家趕盡殺絕,但也是殺敵一千自毀八百,待他自重傷昏迷後醒轉、悉心調養後下床走動、內傷清除外傷愈合之後,已是過去了大半年。


    等商天頌再次回到那個小鎮,踏入那間鋪子,那兒真的成了一家茶舍,裏頭站著一個年過半百的老掌櫃。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商天頌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阿蘭,可誰知卻在天馬縣一個舉人的家宴上,見到了已為人母的馬門董氏。


    距那個夏日的午後,已是過了七年。


    這七年裏頭,商天頌的原配夫人悄然離世,留下一子一女。


    這七年裏頭,董若蘭進入馬家做了六姨娘,生了一個兒子。


    這七年裏頭,為商天頌說媒續弦的冰人苦口婆心,就是說不下這樁婚事。


    這七年裏頭,董若蘭不爭寵不邀寵,自生了唯一的兒子之後更是淡泊寧靜。


    可就在那場家宴之上,若不是馬門董氏推說身子不適提前離席,商天頌差些將手中的酒杯捏得粉碎。


    那一夜,商天頌酩酊大醉。


    自從知曉阿蘭做了馬舉人的六姨娘,商天頌便不再登門馬宅,可馬舉人一連寫了五封信言辭鑿鑿相邀過府一聚,商天頌隻得長歎一聲動身前往,席上見得阿蘭的孩兒對著自己乖巧一笑,那相似的模樣當真可愛至極!心中鬱結之氣頓時消了大半而開懷暢飲起來,直到醉得狠了,就連夢中都見到了阿蘭。


    夢中的阿蘭坐在自己的床前,未施粉黛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俏麗,隻是眼中有悲有喜令人捉摸不透,卻不禁引起了商天頌心中一片憐愛,醉醺醺地將阿蘭緊緊抱在懷裏,翻身壓了上去……


    哪怕隻是在夢中,那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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