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月,天氣慢慢就暖和起來。貞娘低著頭,認真的縫著手裏的衣衫,淺草色的長衫,一看就是適合年輕男子的衣裳。


    沈毅從外麵回來,麵色很不好。貞娘抬頭,柔柔的一笑,放下手上的活計倒了杯茶水遞了上去,關切的問,“怎麽臉色這麽不好?”


    沈毅欲言又止,半晌才說,“平安來了。”


    貞娘還是奇怪沈毅的臉色,“平安是來送紅利的吧。”何家雜貨鋪每個月的收益會拿出六成給貞娘,有時候是長安送到沈家,有時候是平安來送,倒是順安一次都沒有來過。不過是送紅利,他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沈毅歎了口氣,“你收拾收拾,咱們回爹娘那一趟,可能需要住幾天。”


    貞娘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兩家這麽近,平日裏有事托人帶個話就回去了,何三郎最近還經常帶著耀哥兒來沈家看她。她以為娘沒事爹才會有這番心情...現在突然要回去住....


    “是不是我娘....”


    沈毅扶住她肩膀,安慰的說,“平安隻說家裏有事讓回去一趟,是我想著咱們若是能回去住幾天,嶽母心裏高興身子也會好點。”其實平安不是這麽說,平安很明白的告訴他劉氏病危,想見貞娘最後一麵。可是對著貞娘,讓他怎麽說的出口.....


    貞娘臉色很白,身子在微微顫抖。她眼前閃過劉氏每個樣子,腦子也充斥著劉氏說過的每一句話...最後隻有一句話回蕩在她腦海裏,“我怕是過不了這個年了...我怕是過不了這個年了...”她痛苦的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已經冷靜了不少,“走吧,沒什麽好收拾的,家裏該有的都有。”


    沈毅擔心的看著她,嘴唇蠕動了下,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平安已經回了何家。貞娘在快進家門的時候腳步頓了一下,她突然有點怕...她也不知道她在怕什麽,她隻是覺得怕。走在前麵的沈毅沒有回頭,隻是輕輕拉起她的手。


    沈毅頎長精瘦的身體突然變得厚實起來,修長的手幹燥溫暖,此刻正緊緊的握著她的手。貞娘的心一下子定了下來,兩人一同進了何家。


    何家雜貨鋪沒有開門,除了懷孕的彭氏,所有人都在劉氏的屋子裏。何三郎麵色木然,緊緊抱著懷裏形容枯槁麵色青灰的妻子。耀哥兒依舊被劉媽媽抱在懷裏,眼睛紅腫的像是兔子,見了貞娘,可憐兮兮的叫了聲姐姐....


    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紅腫的。


    看到沈毅夫妻的出現,何三郎的麵色終於有了變化。眾人讓出一條道來,貞娘和沈毅走到劉氏麵前。貞娘看著已經完全糊塗,出氣多進氣少的母親,身子一下就軟了下來,沈毅急忙扶住她,貞娘的眼淚吧嗒吧嗒就滴了下來。


    何三郎隻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神轉到了沈毅身上。


    “貞娘,你娘要走了。爹也老了,你是長女,雖已是沈家婦,但終究是我何三郎的女兒何貞娘,是耀哥兒的長姐!爹想把耀哥兒托付給你,你可會好好照顧他?”何三郎問著貞娘,眼睛卻一直看著沈毅。


    貞娘抬起朦朧的淚眼,“爹...你不要這麽說...你和娘都會...”


    “爹隻問你,你可會照顧好幼弟!”何三郎一聲暴喝,打斷了貞娘的話。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看著沈毅。


    沈毅心裏一歎。他明白何三郎哪裏是需要貞娘的回答,是要他的表態罷了。貞娘是耀哥兒的親姐姐,怎麽會不照顧耀哥兒。何三郎這話,問的是他沈毅。


    沈毅行了一禮,沉聲道,“嶽父大人盡可放心,小婿和貞娘定會照顧好光耀。”何光耀是耀哥兒的大名,沈毅此時不喊耀哥兒,也表示了他的鄭重。


    “可會讓他衣食無虞?”何三郎接著追問。


    “先有光耀,後有明之。”明之是沈毅的字。


    “可會精心教導幼弟,不至他日後不學無術,成為無用之人?”何三郎口氣好了點,不再那麽嚴肅。


    “小婿自當盡心管教。”沈毅心裏暗歎,何三郎當著眾人做這般托孤的動作,難道是想隨劉氏而去?


    其他人看著這一幕,心裏也是惴惴不安。貞娘更是急急地說,“爹,您身子硬朗,耀哥兒怎麽會輪到我們管教,耀哥兒還小,爹您不能有事啊。”


    何三郎聽見沈毅回答,才歎了口氣,閉上眼,似是累極了,頭靠在劉氏的頭上,輕聲說,“爹年紀大了,隻怕有個萬一。你娘想見你最後一麵,隻是她人已經糊塗了....好在這最後一麵也見了。我房間的枕頭裏有封信,待你娘去了,你拿去看吧.。遺言都在裏麵了,你們都出去吧,讓我和玉秀單獨待會。”玉秀是劉氏的閨名。


    貞娘還要說什麽,沈毅已經拉著她搖搖頭。眾人魚貫出了劉氏的屋子,貞娘想了想,拉著沈毅去了正房,找到了那封縫在枕頭裏的書信。


    信是何三郎寫的,開頭上寫著貞娘的名字,貞娘急急的看下去。


    “我兒貞娘,在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爹已經隨著你娘去了。”信上第一句話就像一個驚雷炸在貞娘的耳邊,震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沈毅看她臉色大變,湊上去一看,自己臉色也唰的一下白了。


    貞娘丟下信,瘋了似的跑出正房,進了劉氏的屋裏。沈毅收好信,緊跟著出去,還沒來得及進劉氏的屋子,就聽見貞娘淒厲的哭喊聲,“爹~!娘~!”


    他幾步跨進屋子裏。隻見床上劉氏和何三郎並肩躺在一起,手緊緊的握在一起,兩人均沒了呼吸。劉氏是病死,何三郎麵色發黑,卻是服毒自盡的。沈毅不忍在看,劉家的人也已經衝進屋子,看見這一幕都呆了。


    沈毅走到貞娘麵前,看著她白嫩圓潤的小臉上一片蒼白,布滿了驚恐和不信。他慢慢抬起手,輕輕碰了碰貞娘的臉,艱難的開口,“貞娘,爹和娘..都去了...”


    貞娘沒有看他,仍然看著床上已經死去的父母。娘死了?爹也死了?!貞娘眼前一黑,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耳邊隻聽到順安驚懼的吼聲:“貞娘”,然後就被一雙熟悉的手接住抱在了懷裏,是沈毅。


    接下來的幾天貞娘像是在夢裏一樣。沈毅操辦了何家兩老的喪事,不僅是劉大柱和劉媽媽,連沈峰廖氏也來幫忙,桃花每天照顧著耀哥兒。貞娘隻需要跪在那每天不停的拜下,起身。木然的聽著前來吊喪的人說著節哀。


    頭七過了後,貞娘的精神也慢慢好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心裏對何三郎的死已經隱隱有了預感,或許是因為有沈毅在身邊,雖然還是很悲痛,但是也恢複了不少。


    一個痛失雙親,一個忙裏忙外操辦喪事。沈毅和貞娘都瘦了不少,貞娘圓潤的臉已經減了下去,下巴變得有些尖。沈毅原本清俊的臉色也長出了胡渣,看著頹廢了不少。


    等一切忙完了,貞娘才想起那封信,好在沈毅一直收著。這會兩人拿了信細細的看了起來。


    “....當初我與你娘以為此生隻有你一個孩子,這世道女兒家本就生存艱難。日後出嫁,若娘家兄弟少,被婆家欺辱也無人幫襯。爹為你娘已被何家驅離,何家你是萬萬指望不上了。你娘便想了一個辦法,在小翠生順安之時脫她奴籍,善待她所有的孩子,隻求日後若有需要,念在脫籍之恩,她的兒子也能幫你一二....”


    貞娘看到此處已經哭倒在沈毅懷裏,沈毅心裏也感慨萬千。外人隻道何家兩老菩薩心腸,豈知這僅僅隻是兩個無奈的父母為女兒做的一點打算,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因子嗣問題你娘一直耿耿於懷,她年齡已大,不適宜生產。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卻拗不過你娘,這才有了耀兒.....事已至此,隻得委屈你與姑爺,代爹娘好生照顧耀兒,不求他光耀門楣,隻求他溫飽平安一世....”


    “.....你出嫁之時鋪子便已記在你的名下。房契與田契也已全數在此,待耀兒長大,你再交還給他。爹還有銀票五十張,為你姐弟二人生計之用....”


    “.....劉家夫婦與爹娘情分極深,我兒可放心將鋪子和房子交給此夫婦二人照看,若是我兒另有打算,盡可自行做主....”


    “.....爹望你能把耀兒帶在身邊,在這世上隻有你二人是嫡親血脈。姑爺良善之人,必會應下。爹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我兒莫要怪爹自私,此生心中唯有你娘,她一去,爹心如死灰,實在是生無可戀。此生爹娘虧欠我兒甚多,好在姑爺心性純善,對我兒甚好。爹心慰已....”


    貞娘看完整封信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抱著信痛哭出聲。


    這封信帶給沈毅的震撼也是大的。三哥一直對過世的三嫂念念不忘,他一直以為像三哥這般便是長情,豈知世上還有種男人會像何三郎這般。作為父親,何三郎是自私的,他把年幼的兒子托付給出嫁的女兒,即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兒子。但是作為丈夫,他無法忍受妻子離世獨留他一人,他會選擇服毒自盡.....


    生要同衾死要同穴....這樣的深情的男人,又能怪他什麽?


    原來世上真的有種愛情,叫做生死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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