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1-19


    李煦和李老三開了兩句玩笑,也進了茶室。禁衛們見到他是跟陳弘誌一起從玄真觀出來的,也看到二人出門時有說有笑的,遂不查問,任他進了門。


    茶室的竹簾尚未打起就聽到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哈哈哈……突吐中尉你再笑話我,我就叫劉默彤揪你耳朵你信不信?”


    “哈,這個老奴可不信,劉校尉是我左軍的人,他敢扯我護軍中尉的胡子,反了他了!公主不信你問問他,看他敢不敢。”


    說話的是一個身著紫袍係玉帶的灰發男子,他身材極高,骨架寬大,甚是威武,一張大馬臉,鼻高口闊,眼睛大而無神,眉毛出奇的又濃又密。正是左衛上將軍、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當下炙手可熱、權傾朝野的大閹突吐承璀。


    “哼,你們左軍就會仗勢欺人,他不敢,我找別人扯你耳朵。”太和公主嘟著小嘴說,既不高興又不服氣。纖纖玉指一指撞上來的陳弘誌:“陳公你來的正好,你幫我扯吐突中尉的耳朵,我贈你十貫錢相謝。”


    陳弘誌聞聽此言,愕怔了一下,以左手扼住喉嚨,幹咳了兩聲說:“老奴偶感風疾,隻怕,咳咳,力不從心啊,咳咳……”


    突吐承璀哈哈大笑,對陳弘誌說:“哎呀,老陳,瞧瞧你這個樣子,公主平日真是白疼你了,要緊的時刻一點都指靠不上。”


    陳弘誌賠笑道:“中尉啊,非是咱家不肯用力,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哇。咳咳。”


    “哼,你們都合起夥來欺負我一個!”太和公主跺著腳發起了脾氣,忽而眼睛一轉,又有了一個點子,嘻嘻說道:“你們都不敢扯,我自己來。”


    竟是蹦蹦跳跳到了突吐承璀麵前,說:“低頭來。”


    突吐承璀笑道:“公主啊,近來天氣驟變,老奴當年督軍河北時惹下的腰酸毛病又犯啦,夜裏酸疼,白天僵麻,委實彎不下來,恕罪,恕罪。”又喝罵左右侍從:“還愣著幹什麽,趕緊給公主搬條胡凳來,沒聽見公主要揪老奴的耳朵嗎?”


    這茶室中的官員,除了宮裏的內官,還有神策左軍將校以及萬年縣官員,他這一喝,眾皆斂息,麵麵相覷,卻無一個敢動手。


    突吐承璀深得天子寵信,權勢太大,在朝中行走,宰相見了要讓道,親王見了要執禮,輩分高的親王拱手為禮,李純子侄輩的親王見了他則要行晚輩之禮,澧王李惲甚至私下呼他阿翁,也就是太和公主年幼懵懂,沒大沒小的跟他混纏調笑,換了其他人誰又敢?


    本來太和公主坐在椅子上打盹,突吐承璀來後走到她身後,猛地一拉椅子,嚇得太和驚跳而起,出了個大醜,突吐承璀卻是哈哈大笑。


    這太和公主年紀雖小,卻也是個不肯吃虧的性子,無端被突吐承璀捉弄,心裏壞了恨,便撒嬌賣憨沒輕沒重地還以顏色,這一頓奚落突吐承璀有些受不了,任一個小丫頭蹬鼻子上臉,以後還在皇宮怎麽混?心裏憋了一肚子氣,突吐承璀就想找個機會給這個沒輕沒重的小丫頭一點教訓。


    以他的老謀深算,略施小計拿下太和還不容易,這不,機會就來了,這一下我看你怎麽收場。


    突吐承璀心裏得意。


    見滿茶室的官員沒一個向著自己,太和公主惱了,又見突吐承璀麵露得意之色,公主的小嘴嘟的都能掛油瓶了。本來熱熱鬧鬧的茶室裏頓時一片肅殺。


    一直跪在滴水簷下待罪的崔玉棟有些忍耐不住了,稀裏糊塗被玄真觀的女道士擄進觀裏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出來了給公主請罪,太和卻視他如無物,任他跪著,理也不理,隻顧和突吐承璀這個老閹打嘴仗,若不是石雄按著,他早拂袖而去了。


    如今太和公主受了羞辱,他再也無法忍耐,鋼牙一咬,雙拳緊攥,陰著臉就往裏闖。石雄慌忙扯他,手滑沒能扯住,情急之下叫了一聲:“老四。”


    李煦一進茶室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崔玉棟跪在廊下,是個待罪之人,劉默彤像被人施了定身法,站在那一動不能動。石雄位卑職低,隻能候在廊下。陳弘誌又裝瘋賣傻躲的遠遠的,這茶室裏的主角隻有兩個人,突吐承璀和太和公主。


    突吐承璀之名早有耳聞,如今見到本尊,真是聞名不如見麵,看他偌大把年紀瘋瘋傻傻的跟太和這個小妮子打嘴仗,也甚是好戲一場。李煦看的津津有味。


    然而石雄這一聲叫,卻把他這個看戲者變成了舞台上的戲子。


    霎那之間數十道目光盯在了李煦的身上,而本來的主角崔玉棟反被人們所忽視。石雄趁機扣住崔玉棟的手腕,不容分說把他拖走了。


    李煦覺得自己似乎應該交代兩句,否則還真有些對不住大夥的關注,他心念一轉,朝太和公主拱手說道:“公主休要煩惱,小臣來助您一臂之力。”


    話出李煦之口,關注他的目光各不相同,一直凝重如佛的劉默彤急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多事,陳弘誌本來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情,此刻卻也眉頭微蹙,似乎是在為他擔心,已經被石雄拖到茶室廊下的崔玉棟張嘴要叫,被石雄一把捂住,趁著眾人心思全在李煦身上,趕緊拖著他離去。


    崔玉棟屬於那種暴風性格,平日裏溫吞吞的,甚至看著有些文弱,但一旦發作起來,那就不得了,非捅出大簍子不可。


    終於有人替自己出頭了,太和公主心花怒發,蹦蹦跳跳地來到李煦麵前,高興地問道:“你怎麽助我?”


    “呃,楊某這隻手願意暫借公主一用。”李煦伸出自己的右手含笑說道。


    太和公主擰起了眉毛,正要搖頭,忽而明白過來了,她跳著拍手道:“好好好,我就借你這隻手一用,手啊,手啊,快替我揪左軍中尉的耳朵。”


    這一下,無人不驚,劉默彤忍不住喝道:“四弟,不許胡鬧。”


    太和公主惱了,玉指一指劉默彤,叫道:“你給我閉嘴!不許你再說話。”劉默彤瞅了眼突吐承璀,無奈地垂下了頭。


    陳弘誌挺了挺腰杆,含笑望著李煦,已經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看熱鬧的架勢了。


    突吐承璀的臉黑的能沾墨寫出一副門對子來,他身邊的幾個禁軍將校不光臉黑,眸中已顯殺氣,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殺個人並不難,殺過人也不麻煩,有突吐承璀這棵大樹給他們遮風擋雨,誰人他們不敢殺?


    李煦走到了突吐承璀的麵前,滿臉是笑,兩人相距不過三尺,李煦感到有些小遺憾,他比突吐承璀足足矮了一個頭,不過伸手揪耳朵足夠了。


    他望了眼那張黑冷如鐵的長臉,嘻嘻一笑說:“中尉請恕罪,公主乃是金枝玉葉,聖上的掌上明珠,奉承公主開心乃是為臣子的本分,故而楊某甘冒身首異處的危險,冒犯虎威,無奈之處尚乞海涵。”


    突吐承璀鼻孔裏哼了一聲,道:“你倒是個忠臣啊,好的很,唉,你還等什麽呢?”


    李煦瞄了眼他身後的兩位鐵打鋼鑄般的禁軍將校,自嘲地笑道:“哈,我楊讚肯把手借給公主,難道就沒人把耳朵借給中尉一用嗎?你們平日的孝心都哪去了?”


    突吐承璀聞聽這話心裏咯噔一驚,隨之卻是一陣狂喜。


    李煦是在提醒他啊,太和公主年幼好欺不假,但她終就是天子愛女,如此公然折辱她,萬一傳到了天子耳朵裏,對自己可是大大的不利。


    自己厚著老臉折辱一個小丫頭,無非是要給她一個小教訓,讓她不可輕視自己,如今教訓也給了,量這小丫頭以後在自己麵前也不敢沒大沒小了。


    目的已經達到,再不借坡下驢,那就是不智了。


    楊讚這小子不錯,見老夫犯困就遞個枕頭過來,夠機靈,有前途。


    突吐承璀眼珠子骨碌碌一陣急轉後就有了計較。


    “陳弘誌!”突吐承璀暴喝一聲,不等陳弘誌明白過來,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經搭在了老太監肩上,輕輕提溜過來,往李煦麵前一放,大笑道:“哈,陳公好仗義,知道老夫最近生耳疾,就把耳朵借給老夫一用,老夫感激不盡。來吧,公主之手,這兩隻耳朵順便擰。”


    突吐承璀豪邁地把大手一揮,陳弘誌尖叫道:“噯喲,中尉您肯定弄錯了,我……”


    突吐承璀把牛眼一瞪,喝道:“怎麽,你要反悔?我突吐承璀平生最恨言而無信的人。”陳弘誌見他發怒,忙賠笑道:“沒有,沒有,替中尉分憂,咱家歡喜無限呢。”


    太和公主聞言不幹了,大叫道:“不行,不行,你們這是耍賴,哪有借耳朵用的?”


    突吐承璀把手一攤:“那公主你還借手呢。”


    “你……”太和公主啞口無言,把腳一跺說:“不玩了,不玩了,一點都不好玩,回宮,回宮。”


    陳弘誌聞言如蒙大赦,喜叫道:“公主慢點,老奴陪你一起回宮。”向突吐承璀施了一禮,折身朝門外追了去,不久庭院中就傳來了陳弘誌的兩聲慘叫,“噯喲,噯喲,公主您輕點。”


    “我就擰,我就擰,誰讓你把耳朵隨便借人?”


    “噯喲,疼啊,啊……”


    ……


    太和公主一走,茶室裏的氣氛重新凝重起來。


    突吐承璀雖在宮中侍奉多年,一身的匪氣卻始終不改,此刻他環抱雙臂,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盯著李煦,看的李煦心裏直發毛,這個馬臉大漢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狠人,堂堂公主他都敢當眾折辱,又何況自己一個九品芝麻官?瞧這一身的匪氣,真要挨他兩拳,多冤呐。


    李煦努力保持著微笑,一動不敢動,生怕刺激了眼前這匪豪。


    “好啊,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楊讚,好,老夫記住你了。”


    突吐承璀驟然起身來,丟下了這句話後,甩開大步出了茶室,親衛牽過一匹紫電駒,蹲在地上把背當作墊腳。魁梧雄壯的左軍中尉上馬竟比李煦還磨嘰,想來騎術肯定也不咋樣。


    臨行前,他回頭望了眼李煦,麵色由陰轉晴。雙頰的贅肉抖動了兩下後,竟然露出了笑容,虧得是笑了,否則,李熙想自己恐怕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眼前這位匪氣十足的老閹可是十萬左神策軍的兵頭,而且自己不僅遇上了,方才自己還逞能要揪人家耳朵呢。


    突吐承璀帶著他的衛士走了,左軍中尉派頭十足,隨行的鐵甲衛卒足足有百人之多,迤邐而行,半晌才通過崇仁坊的坊門。


    李煦突然發現借給太和公主的那隻手有些發抖,繼而是發麻,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衝動,衝動是魔鬼,衝動真是魔鬼啊。自己剛剛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否則怎會萌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呢。


    擰十萬禁軍老大的耳朵,差點自己腦袋就讓人擰了。


    手仍在抖,心仍在加速地跳,李煦需要為自己找了一條開脫的理由,以此證明自己剛才的行為一點也不幼稚,而是充滿理性的大智大勇。他望向崔玉棟,忽然來了靈感,心裏想:“罷了,他替我媳婦長臉,我替他媳婦出頭,一報還一報,我們真是好兄弟啊。”


    陳弘誌送太和公主回太極宮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大明宮,玄真觀這樁事總體來說自己處理的還是比較妥當的,雖然最後讓突吐承璀橫插一杠子,功勞薄上少了一筆光彩,但他的貢獻也是不能抹殺的。


    天子是自古少有的仁德聖君,豈會忘了他的辛勞。


    李煦到大明宮報信時,陳弘誌正陪侍李純在蓬萊島宴請回鶻求親使節,玄真觀出事,李純是知道的,事了回報這是做臣子的本分,何況此事自己處理的還算不錯,那就更應該趕去奏明天子知道。


    陳弘誌打聽到李純宴請完回鶻使節之後,就去了仙居殿找他最珍愛的毛妃下棋去了,仙居殿距右銀台門不算遠,陳弘誌下馬之後,整了整衣冠,安步當車,不疾不徐地趕了去。


    本來他是急著趕去蓬萊島向天子表功的,但既然人已到了仙居殿,這功就輪不上自己去表了,不用說,突吐承璀那頭野驢已經捷足先登了。


    野驢怕水,太液池的水雖然平靜,他也不敢乘船下去,但仙居殿外沒有水,這會兒怕是已經表完功回左軍騎馬玩去了,回鶻求親使此來長安送了他一匹駿馬,野驢視若珍寶,恨不得同飲同食同寢同宿,哼,果然是同類相親呐。


    仙居殿建在太液池畔,規模不大,景色極佳,陳弘誌剛入院門就聽到殿內傳出毛妃的咯咯的笑聲。


    陳弘誌立住腳,側耳傾聽,殿中卻再無聲響。


    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這個毛妃啊……可真是個天生妖孽。”


    毛妃前年進宮,時年十四,身材妖嬈,皮膚光潔透亮,歌舞俱佳,善解人意,當然這些特質並不能確保她在後宮佳麗中脫穎而出,讓毛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其實是她的膽量。


    這女子打進宮時就顯示出過人的膽識,她出身平民之家,甄選入宮後,循例又一次粗選,宮女們表演歌舞,由管事太監挑揀體貌歌舞俱佳者入內教坊司,其餘人等充實掖庭為粗使奴婢,因為事關重大,眾人莫不傾盡全力。


    因為人太多,粗選時以五十人為一組,管事太監立於高台上俯覽眾女,以資甄別。


    樂聲響起,眾人皆賣力歌舞,管事太監看的眼花,哪辨的了好歹?多少人就此埋沒。


    毛妃卻獨辟蹊徑,樂聲響起後,她盤腿坐在地上,卻是一動不動。站在高台上的管事太監一眼就看到了她,遂命人拖她出列,責罵其為何不動,這女子答道:“一窩蜂都在這跳,群魔亂舞的,我不信您能看出孬好?”


    管事太監被她逗樂了,特許她當麵單獨歌舞,毛妃歌舞俱佳,以甲等選入內教坊司,名單呈送禦覽。李純一日得閑暇,翻看這名單,卻見甲等頭名的女子名字竟叫毛貌,便笑罵道:“誰家妖孽敢混入朕的宮中。”由此記在心裏。


    後一日,李純去教坊司觀歌舞,見一女子歌舞俱佳,氣質也好,便問姓名,答曰毛貌。李純由此上心,某日得閑,即在含涼殿召見,問過姓名家世後,點了兩個曲目讓她跳來看,毛妃卻立著不動,嚇得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監腦門上汗珠啪啪直落。伏地不敢抬頭。


    李純問她為何不動,毛妃答:“陛下點的都是熱舞,這大熱天的,奴怕熱。”李純哈哈大笑,覺得她說的十分有趣,便道:“那你跳個冷舞我來看。跳的好,朕重重有賞,跳不好,朕治你一個大不敬。”


    毛妃笑盈盈應下,一曲舞罷,李純蹙眉責道:“舞的亂七八糟,比初學者尚且不如,竟也敢口出狂言蒙騙朕,拖出去送掖庭做苦工。”


    甲士錚錚上殿來,毛妃麵不改色,叫道:“天子無信,奴家不服。”


    李純裝作沒聽見,又聽毛妃叫嚷:“天子吝嗇,不願賞賜人,借口耍賴。”


    左右內侍聽她口出狂言,一個個挽起袖子準備開打,毛妃挺胸傲立,竟然不懼。李純覺得有趣,斥退左右,問她:“我如何無信,你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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