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3-19


    李熙預想的不錯,沿海地區的海盜比起內陸作亂的匪盜難對付的多了,海盜們三四十人一股,往來如風,行蹤漂浮不定,戰術極其靈活,反觀保安軍雖然裝備精良、人多勢壯,卻是有力使不出來,被海盜牽著鼻子往來於山海之間,疲於奔命,建樹不多。


    李熙也想過化整為零,將保安軍主力拆散開來,以小狗對付小貓,仿效當年劉稹在西北剿滅染布赤心的戰術。但血的事實告訴他,海盜不是染布赤心,他的保安軍也不是能征慣戰的劉家軍,而他本人的軍事才幹,如果有的話,也是連給劉稹提鞋都不夠。


    齊裝滿員一個旅的保安軍士卒在遭遇人數隻有他們一半的海盜時,無一列外會全軍覆沒,甚至連擅長小股敵後作戰,被李熙稱之為特戰隊的敢戰營,在同等數量的衝突中也無一例外地保持了不勝的記錄。


    李熙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當然用某些人的話說這就叫庸人自擾,本來嘛,保安軍來潮州的任務是對付亂民的,海盜古已有之,剿滅海盜本是地方官府的事,與你保安軍何幹?


    這就叫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拿住耗子吃力不討好,拿不住還被耗子追著咬,還哭,你不是庸人自擾又是什麽?


    痛定思痛,李熙決定改變策略,不再與這些糾纏不清的海盜糾纏下去,他放出話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海盜或也咂摸出了李熙這話背後的淩厲殺氣,故而再也沒主動找保安軍的麻煩。


    其實這話還有一個版本,隻在極小的一個範圍內流傳,前麵三句都一樣,最後一句稍稍改了一下,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讓他一步又如何!掌握了這個度後,保安軍各營指揮使就誰也沒去找海盜的麻煩。


    沒有海盜的日子太愜意了,整個二月,保安軍都在無所事事中度過,隻有何風韻的一支生花妙筆在孤獨地戰鬥著,截止元和十四年二月末,死在他筆下的亂賊已經超過兩萬人。即使好大喜功的張弘靖也有些看不過去了,他讓李德裕來潮州暗訪一下,看看保安軍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李德裕趕到西津驛那天,李熙剛剛打獵歸來,前呼後擁,威風十足,開道士卒發現路邊站著一個布衣文士,身上衣袍又髒又破,胡子亂蓬蓬的十分落魄,便大喝讓開。


    站在李德裕身後的衛士正待何止,被李德裕攔住了,他笑嗬嗬地讓到了路邊。李熙起初沒有覺察來人是誰,他正回味著剛才在曠野中飛馬追逐一頭野牛的樂趣。


    他忽而想到一句話,就坐在馬背上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


    “春暖花開日,飛馬逐野牛,座下寶馬鳴,問君何所來?”


    李熙吟完詩作,從馬上跳了下來,拱手笑問道:“文饒兄從何而來,怎如此狼狽?”


    李德裕道:“無敵將軍飛馬逐野牛,我卻是一路潛行來,躲躲藏藏,如何不狼狽。”


    李熙驚道:“有這麽嚴重嗎?各地的賊還沒有剿除嗎?說來也是,賊寇若那麽容易剿滅,我也就不必呆在潮州了,如今不僅匪徒作亂,連野牛都下山了,橫衝直撞,踩壞莊稼,撞倒老人和孩子,百姓不敢動它。我隻好勉為其難了。文饒兄當知道我身上本來是有傷的,不耐騎馬。”


    正說著忽聽前麵有人爭吵,一群親兵正和幾個衣衫襤褸的農人推推搡搡,一個半大少年手裏攥著根麻繩,抹淚大哭。


    李熙望了眼那麻繩,又回身望了眼被他射殺的野牛,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礙於李德裕麵子,隻得硬著頭皮將人叫過來,一個老農跪地磕頭,說道:“請大將軍為們做主,我兒今早出來放牛,一時貪玩,扯了鼻環任牛自己吃草,哪知一轉眼就不見了。有人看見說被幾個騎馬的軍將拿來當靶子射著玩。農家地千畝全靠牛當家,沒了耕牛,我們可怎麽活呀,請大將軍為我們做主。”


    李熙摸了摸鼻子,咳嗽一聲說:“老人家請起,其實這個事嘛,你誤會了,今天有人來我營中稟報說野外有頭瘋牛橫衝直撞,追逐兩個上山采蘑菇的小姑娘,沒奈何隻好射殺了它,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牛。”


    六個人跌跌撞撞奔過去,伏在牛屍上就大哭起來。放牛少年大叫:“你胡說,我的牛好好的,幾曾瘋了,你才瘋了呢。”


    李熙老臉一紅,幾個護兵怒了,那少年的父親更怒了,劈臉扇了少年一巴掌,喝道:“作死的東西,還不像大將軍謝罪。”


    少年的哥哥撲過來,一個漂亮的斜踹正將弟弟踹翻在地,還要補上一腳,被李熙喝止。他捏捏鼻子,問那老農:“這個是你家的牛嗎?”


    老牛伏地回答:“是。”


    李熙道:“豈有此理,牛瘋了不好好看著,任它出來禍害人,你可知罪?”


    老農哀告道:“大將軍饒命啊,不孝子不知天高地厚,闖了大禍,寬請饒了他這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李熙滿意地點點頭,擺擺手說:“即如此,牛你們抬回去吧,既然瘋了肉也不能吃,挖個坑深埋了。”老農擦擦淚眼,道謝,稱是。


    李熙忽又道:“這對牛角不錯,洗淨了送來。”摸了摸衣袋沒裝錢,問阮承梁,也沒帶。李德裕從護兵手裏拿過一個錢袋,抓出滿把的錢放在老農手裏,說:“有大楊將軍鎮守潮州,世道就太平了,回去買頭牛,好好過生活吧。”


    李德裕所給的錢不足買頭牛,不過賣掉死牛的牛肉後,勉強也就夠了。老農捧著錢感激涕零地給李德裕和李熙叩了頭,欲率子侄們將死牛從爬犁上卸下,李熙揮揮手,讓他連爬犁一起拖走,待用過再送還。


    “太不好意思了,一來就讓文饒兄壞鈔。”李熙搓著手尷尬地笑著。


    “錢是借你的,休想賴帳。”李德裕識破了李熙想賴賬的企圖。


    李德裕環顧四周,朝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走去,李熙令親軍就地警戒,隨後跟了過去。李德裕在地上摳了塊泥土,攤在掌心看過,拍拍手,眯眼遠眺,回身說道:“大唐的山河如此壯闊,百姓的生活為何卻如此艱辛?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終日奔忙,碌碌一生,人格卑賤如草芥。”


    李熙摸摸鼻子道:“衣衫襤褸,食不果腹這事牧民官有責,一麵勸農不利,一麵管不著豪強侵奪,再有就是馭下無方,管不住官吏貪暴。百姓怎能不艱辛?”


    李德裕道:“我在韶州就聽聞你跟韓昌黎不睦,此番言論全是你的詆毀之辭。天下疲憊的根源不在一個州刺史,也不在幾個貪暴的官吏,更非地方豪強。根子是在上麵。”


    李熙大驚,回顧四周,壓低了嗓音驚叫道:“文饒兄怎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天子是古往今來第一等的聖德天子,天下疲憊是為臣子的辜負了君父,怎麽能把責任推到君父身上呢。”李德裕詫異地望著李熙,李熙指指天空,李德裕抬頭望天,忽而笑道:“你都想哪去了?我說的是老天爺,這土有多幹呐,有許多天沒下雨了吧,今春會不會又發生春旱呢?”


    地明明很濕,李德裕卻睜著眼說瞎話,他的用意無非是想掩蓋剛才因激動而說的那句牢騷話。根子在上麵,天下疲憊的根子在上麵。這才是未來大唐宰相心裏想說的。道理誰都懂,敢說出來的不多,以他這個身份說出來就更為難得了。這年頭真話已經很難聽到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值得為此慶祝一下。


    出門打獵一天,除了誤殺一頭耕牛,李熙一無所獲。為了張羅晚上這頓接風洗塵宴,老黃親自挎上籃子上了趟街,回來後就嘀嘀咕咕個沒完,抱怨菜價貴的離譜,抱怨商人參雜使假、缺斤短兩、黑心腸,處處的不如意。李熙問阮承梁:“老黃怎麽了,囉嗦個沒完。”


    阮承梁道:“剛剛接到家裏信啦,侄兒在韶州州學讓幾個醉酒的牙軍給打斷了胳膊,心裏不痛快。”


    李熙問阮承梁:“韶州城裏現在很亂嗎?牙軍醉酒闖州學打傷學生,竟能發生這種事?”這話明著問阮承梁,實際當然是問李德裕的。


    李德裕笑笑,沒吭聲。李熙拿著阮承梁做幌子,跟李德裕說:“我聽說崔判官最近很威風呀,每次上街前呼後擁三四百號人,任誰見了也要回避,儀容之盛快追上張相公了。半夜三更的還帶著人下江捕魚做魚羹,在江灘上吃飽喝足,回城後大呼小叫,驚擾的闔城百姓不得安寧。張相公怎能容他胡鬧呢?”


    李德裕微笑著,仍舊沒吭聲,他是保寧軍的副使,眾人公認的韶州大總管,牙軍的驕橫,崔雍的擾民,他都難脫管束無方的幹係。但李德裕心裏也一肚子苦水,他不是不想管,是實在管不了。副使是副貳,地位崇高,手中的權力卻不大,甚至可以說無節度使的授權,他什麽都不是。他被稱為韶州大總管,源於張弘靖對他信任和倚重,他管束不了牙軍和崔雍,根源也在張弘靖,他不再被信任被倚重。


    可是這些話又怎麽跟李熙說呢,說自己已經被老恩公踢到一旁坐冷板凳了?此番來潮州巡視,除了何風韻筆下殺人太多,難道不也是有人嫌自己礙眼,趕自己滾蛋嗎?老恩公何等的老辣,怎會聽不出那些人的讒言?


    崔雍的驕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前段日子因為指使張宗元拖延給穆罕張文書的事,他恐張弘靖責罰,偃旗息鼓,老實了一陣子。後見張弘靖隻是罰了張宗元半個月俸,而對他隻字未提,絲毫沒有追究,膽子才又重新大了起來。


    待保安營一分為三,李熙去潮州剿匪後,崔雍的氣焰愈發囂張起來,某日醉酒後他得意洋洋地跟左右說:“楊無敵那叫明升暗降,表麵風光,背地裏受罪。如同是被去了勢的人,麵子上再風光,裏子裏也是苦哈哈的。”


    眾人從他這句話中則品出另一層味道:楊讚的保安營一分為三,保住了河東營和湖南營兩麵大旗,全了張弘靖的體麵,保住了他的榮爵,結果卻是被明升暗降踢去了潮州,崔雍明明是有錯在先,非但沒有被追究,反而愈發吃重。這說明什麽,隻能說明張相公用人隻問親疏,不問功績,想在保寧軍混大,還是得趕緊投效張相公門下。


    有頭有臉的拜伏在宰相門下,沒頭沒臉的就隻能統統跪伏在崔判官麵前了。不想跪拜,又要保持體麵的,那就隻有主動離開。


    繼保安軍南下潮州後,神策營大部隨宋叔夜去了封州,江西營大部去了廣州,新建的河東營和湖南營則南下循州。韶州現在徹底成了崔雍的天下。


    神策營和江西營在開拔前,崔雍勸說張弘靖將兩營精銳千餘人化歸都押衙張抱元統領,致使南下兩營實力大損,南下後遲遲打不開局麵。


    宋叔夜的神策營底子厚實尚能擺布,曾世海在廣州的處境相當艱難。


    不僅如此,待各軍開拔後,崔雍又以防禦軍府為由,勸說張弘靖同意招募新卒充實牙軍,因為軍餉豐厚,韶州城內的無賴子弟爭相參軍,牙軍人數由此前的不到兩千人急劇擴充至五千人。軍械糧餉冠絕諸軍,軍紀則敗壞到無以複加,不僅城中百姓側目,即便是各營留守部隊輕易都不敢出營,不幸觸怒牙軍,挨打挨罵還是小事,弄不好還會被裝進麻袋沉江。


    對此,李德裕曾幾度勸說張弘靖要嚴肅牙軍軍紀,同時加強士卒訓練。張弘靖也嚴令都押衙張抱元,都虞侯劉操和都訓練使賀惲限期整改,因有崔雍幹涉最後都不了了之。


    李熙慶幸自己早早躲了出來,慶幸臨走時把小師妹帶了出來,慶幸留的是李十三看護營寨,否則真不知道此刻會是怎樣一副狀態。


    接風洗塵宴結束後,李熙陪李德裕到幕府軍務所,在那一副碩大的作戰地圖上詳細指畫了潮州剿匪形勢。李熙道:“除了沿海的海盜無法肅清外,潮州大部匪亂已平,你也看到了農人都回鄉耕作了,潮州太平了。”


    李德裕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賴著不走呢,循州、廣州那邊正水深火熱呢。”


    李熙道:“大股匪亂雖然平息,小打小鬧的還是有的,地上的火撲滅了,地上的草根子還在燃燒呢,匆匆忙忙走了,死灰複燃怎麽辦?循州、廣州那邊有一萬多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清海軍,他們尚且無從平叛,我這一千多號人去了又有什麽用?張相公樹起的兩麵大旗此刻正在循州,多少得給人家一個表現的機會嘛。”


    李德裕哼了聲,道:“嶺南節度使所轄清海等軍一萬餘人,保寧軍節度使所轄保安等軍一萬多人,合計近三萬人。大魏國的曹天子麾下不過五千烏合之眾,其餘的就更不值一提了,可為何嶺南之亂久久不能平息?就是因為你們這樣的人太多了,隻顧自己不顧大局。”


    李熙道:“文饒兄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朝廷把嶺南分作兩盤棋來下,張相公把我這顆子擺在潮州,我盡心盡責,沒有絲毫懈怠,讓我來潮州平亂,我把亂平了,讓我釘在此,我就老老實實釘著呢。統攬全局是統帥的事,我一顆棋子隻管打打殺殺,自然是統帥讓我在哪,我就在哪了,我有錯嗎?”


    李德裕笑責道:“你這種人就是壞了心腸的老實人。”


    二人正說著,忽聞韓愈求見,李熙大驚道:“韓昌黎向來瞧不起我,此番紆尊降貴定是為文饒你來的,你們敘舊去,我先走了。”說罷繞到錦屏後,當著李德裕的麵打開一道暗門從容而去。


    自收留李岫玉在院中,李熙就極少去見鬆青了,尤其晚上,更是絕然不踏足後宅半步。李岫玉的身上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不僅是攝人心魄的美豔,還有每個男人都拒絕不了的神秘感。李熙知道自己是個自製力極差的人,若單獨麵對她時,能保不起邪念,邪惡的種子一旦種植在心田,發芽、生長、開花,一瞬間後就會結出邪惡之花。


    花雖美豔,卻是需要用靈魂之血來澆灌的,李熙仔細評估過,自己還承擔不起這種後果。理智告訴他,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必須遠離這個女人,越遠越好。


    若不是因為韓愈的突然造訪,李熙不會進入這個小院,若不是鬆青不在,李熙也不會單獨跟李岫玉相處,若不是單獨相處以後的許多事或許都不會發生。但實情是,韓愈突然殺進來,李熙昏頭昏腦地就開了後門躲了,恰巧鬆青去了靜室練功,恰巧李岫玉正坐在庭院裏洗衣服,四目相對之際,李熙覺得應該敷衍她幾句再走比較有風度。


    他的確是打算說兩句就走的,但一接上話,他的腳就生了根再也挪不開了,他的目光熾熱而毫無掩飾,盯得如冰雪般高傲的李岫玉竟溫柔地低下了頭,正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李熙就再也忘不了這個女人。


    他抗拒了很久,還是難敵妖魅之花的誘惑,邪惡的種子繞過他的理智埋進了他的心田,它暫時沉睡著,隻待時機成熟就發芽、生長、開花,然後結出罪惡之花,徹底摧毀他。


    那晚,李熙少有的失眠了,滿腦子都是李岫玉那張妖魅的臉,雞叫時,他起身來到庭院,默念一遍《清靜經》,行了吐納之法,待心境虛空後,才運使起太極養生劍,他的劍法修為已經頗為高明,儼然已經達到了有招類同無招的混搭境界。不過劍鋒上蘊含的嘶嘶怪叫聲,卻讓任何一個旁觀者都不敢小覷他的混搭劍法。


    以一招自創的“天上地下唯舞獨尊回旋劈風斬”結束了早課,李熙收斂真氣,睜開了眼。


    正在經脈中如涓涓細流般緩緩流淌的真氣驟然間起了個尖峰波瀾,差點逆行回轉破體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直抵李熙的喉間,眼前又是一花,晨風中,那個妖魅的女人正立在距離他不足三丈遠的土牆下癡癡地朝他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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