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與寨西北三十裏外有個集鎮叫木瀆渡,是翁源縣除縣城以外最大的一處集鎮,實際也就東西走向的一條長街,街東頭靠近渡口處,有一家客棧,沒有掛招牌,隻是在‘門’口放了一個大酒甕,牆上則掛了一個柳木條子編的舊簸籮,一場秋雨過後,天氣濕漉漉的,整個木瀆渡也濕漉漉的,濕漉漉的還有人心。


    這家無名客棧的老板姓黃,當地人叫這黃家店,黃老板昨晚因為小舅子的事跟渾家幹了一架,打輸了,‘陰’鬱的心情就像‘陰’翳的天氣持續了整整一上午。午後,雲開霧散,‘露’出了陽光,黃老板的心情也突然好了起來,一連半個月沒開張的生意午後突然就興旺了起來。


    他的店裏來了幾位尊貴的客人,一個滿麵橫‘肉’,總用白眼珠子瞅人的黑大漢一進‘門’就甩了一貫錢在黑黢黢的木質櫃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響,來人共有八個,個個氣宇軒昂,底氣十足,看氣質和衣著非富即貴,隻是腰間挎著的腰刀,讓黃老板略略不安,那刀鋒上分明透著一股淩厲的殺氣。


    見多識廣的黃老板情知這夥人招惹不起,哪敢不小心奉承,八個人中六個留在了臨街的店堂裏,另有兩個看似久居上位模樣的則去了後院,叫黃掌櫃的收拾了一間客房躲了進去,叫酒叫菜,東西送進去,‘門’關上,不見外人。


    留在臨街店堂裏的六個人吃吃喝喝閑聊著天,無聊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傍晚,忽然,六個人就忙了起來,因為不斷有人湧入客棧,來的人看打扮分屬九流三教,以青壯居多,來去皆匆匆,或留下一句話,或留下一樣東西,或把話說給正堂裏的六個人聽,或由人領著去後院報事,待從後院出來時,或喜形於‘色’,或麵‘色’凝重。


    毫無疑問這些人是在‘操’持一樁大事。


    對此,黃老板囑咐自己的渾家和店裏夥計、廚子把嘴閉嚴實,不敢問的不要‘亂’問,不該說的不要‘亂’說,管住自個的眼和‘腿’,不要‘亂’看‘亂’瞅,不要‘亂’走動。渾家聽了‘挺’不樂意,把大嘴一撅,說:“這到底是誰的家?”


    黃老板趁機扇了她一個大嘴巴,吼道:“不樂意待滾回娘家去!”渾家刁蠻不假,腦袋可不差,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了,吃了暗虧也不敢聲張。


    太陽落山,太陽又升起。二日午後,忽然來了幾個乞丐,敞著‘胸’懷,走的滿頭大汗,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氣勢十足,黃老板不解了,這夥人看著明明像官差,怎麽還跟乞丐有瓜葛呢?他正琢磨著要不要攔下這幾個乞丐問一問,店裏的唯一夥計,自己的小舅子已經顛顛跑出去把人給攔了,馬上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長眼的東西,滾!”


    乞丐的氣勢比官差還足。黃老板‘揉’‘揉’咚咚跳的心窩子,心中竊喜,幸好去的不是我,否則這耳光挨的該多冤喲,小舅哥,好樣的!不愧為一家人。


    乞丐一共六個人,進入客棧後,其中的五個留在了臨街店堂,和先前來的那六個人抬手打了招呼,就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嚷著要酒要菜。


    年紀最大的老丐則穿堂過室去了後院,黃老板裝著沒看見,既不敢問,又哪敢去攔?


    “嗬,你們倆倒吃上了,俺這肚子還餓著呢。喲,這是俺的筷子嗎。”老丐把手裏的竹杖往‘門’後隨意一靠,一屁股坐在了藤桌前,‘操’起一雙早已擺好的筷子就吃上了。


    這老丐正是韶州城丐幫“大歡喜”的老大呂歡喜,屋裏坐著的兩個人則是李熙和漆成,二人皆做便裝,外麵的那六個人半數是縣衙差役,其餘的則是韶州土兵。


    “慢點吃,餓死鬼投生的麽。”李熙對呂歡喜的吃相很看不慣,不過說話的時候,他卻把麵前一盤還沒動筷子的煎魚端起遞了過去,呂歡喜不接,說自己不耐煩吃魚,刺比‘肉’多,有啥吃頭。


    “唉,他們沒請你吃頓竹筍炒‘肉’片。”李熙不懷好意地問道。


    “你就巴俺點好吧,竹筍炒‘肉’片,愛吃你去吃吧,去了報上你的名號,說不定人家還請你吃悶‘肉’丸子呢。”


    聽著二人滿口黑話,漆成覺得‘挺’有趣,就問何為竹筍炒‘肉’片,何為悶‘肉’丸子。


    呂歡喜笑而不語,低頭猛吃,李熙就賣‘弄’學問解釋說,竹筍炒‘肉’片就是拿竹板打屁股,竹板得要大號的,一寸後,一拃寬,竹子不可太老,也不能太新,竹片削好後,要放在‘陰’涼通風處‘陰’幹,萬萬不能放在太陽底下暴曬。


    做好竹片後,再選‘肉’片,要選‘肥’嫩一點的屁股,褪去‘褲’子,讓他‘挺’直爬好,身體繃直,這樣打起來脆生,劈裏啪啦一頓下去,聽著好聽,還容易爛,待到血‘肉’模糊時,撒一把鹽,撒點胡椒麵,用白布一纏,打發他提上‘褲’子滾蛋。


    至於悶‘肉’丸子,名字聽著很雅致,其實做法很簡單,選一塊地勢低窪易積水的凶地,在地上挖個坑,‘弄’個布口袋,張開袋口讓人鑽進去,係上袋口,把人連口袋往坑裏一丟,鏟土蓋上,一時半刻人就悶熟了。


    漆成聽的直吸溜冷氣,呂歡喜問他:“漆明府不知道這些個玩意兒?”


    漆成搖頭說:“聞所未聞。”


    呂歡喜又問:“那這些事你都幹過沒有。”


    漆成臉一黑,呂歡喜忙拱手道:“你看看俺這個人就是不會說話,漆明府你莫見怪。”


    漆成笑笑說:“無妨,無妨。”又道:“拿竹片打人屁股我倒是幹過,不過打到血‘肉’模糊,還不至於,至於把人活埋,卻是想來都膽戰心驚的。”


    說時忽然捂了嘴即開‘門’狂奔而去,呂歡喜看了,隻是搖頭,‘操’起手中筷子仍舊吃他的,邊吃邊問李熙:“你說的這麽好,這些事你都幹過?”


    李熙答:“聽過,見識過,被人打過,也被人活埋過。”


    “哦,活埋過幾次你都沒死,你還真是個貴命咧。”呂歡喜挑著大拇指讚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看來俺以後要好好巴結你才成。”


    李熙道:“豈敢呢,你是老大,我是軍師,我在你手底下討生活,我巴結你吧。”


    呂歡喜點點頭,吃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跟李熙說:“你吩咐俺的事,俺都幹完了,俺跟你‘交’差了。”起身就走,李熙問他何處去,呂歡喜道:“回韶州啊,你這個人心術不正,俺還是離你遠點。”撿起竹‘棒’拉‘門’‘欲’出,恰見漆成拿手絹擦著嘴走來,臉上有些蒼白,神情有些恍惚。


    呂歡喜朝他拱拱手,說:“俺還有些事,俺先走一步了,明府留步。”漆成肅立道旁,拱手送別。呂歡喜走沒幾步,忽又回過頭跟漆成說:“俺看得出漆明府你是個忠厚的人,你以後少跟楊無敵這種人來往,他這個人心術不正,心術不正呐。”


    呂歡喜搖搖擺擺走了,邊走邊搖頭,對李熙讓他散布謠言‘誘’騙半角鄉災民去河源一事,呂老大頗不以為然,對這種以鄰為壑的勾當十分鄙視,鄙視之餘對李熙的人品忽然也產生了懷疑。


    李熙卻覺得自己‘挺’冤枉,半角鄉地理偏僻,境內有桃‘花’與寨等二十八座山寨,六七千人,這些寨子一直過著自給自足的封閉生活,很少跟外界來往,豐衣足食之年,民風也算淳樸,對過境商旅熱情備至,讓那些享受過他們招待的人徒生“古風猶存,真世外桃源”之歎。


    然而月有兩麵,人有善惡,人之善惡轉化常在一念之間,豐年時如世外桃源的半角鄉,一到災年,就成了殺戮無限的人間地獄,各寨子之間為爭奪糧食常爆發血戰,其慘烈程度堪與北方草原遊牧民大災之年入寇邊郡相提並論,燒殺劫掠,屠寨滅族,凶殘異常。


    把他們‘誘’騙去河源縣,讓他們受點輾轉之苦,人離鄉賤,他們在半角鄉坐地為王,戾氣衝天,動不動就敢行屠村滅寨之舉,到了有重兵駐防的河源縣,在別人的地盤上,他們就如那沒了根的浮萍,還能不認慫,怕也隻能做乞丐了。


    河源縣雖然也受了災,災情比翁源卻好多了,再說有那麽多駐軍在,廣州那邊能不給點特殊照顧?孟賢妃雖然未必如宣揚中的那麽得寵,但能熬上賢妃的位置,那也不是一般人,說不定人家就能為家鄉謀點好處呢。


    討上幾個月飯,待到‘春’暖‘花’開日,朝廷的救濟糧陸續運到了,再讓他們回鄉耕種,一邊吃著救濟糧一邊耕地,辛苦一季,衣食豐足,那失落的桃源聖境豈不眨眼間又回來了嗎?


    李熙承認自己拿孟賢妃說事哄騙他們離鄉出外討飯的確是有那麽一點缺德,不過不怎麽幹,又能怎麽幹呢,自己又不會點石頭為饅頭,點水為油的法術。


    呂歡喜,他一個局外人,一個站著說話腰不疼的局外人,竟拿道德之繩來鞭打自己,真是豈有此理。


    “吱呀”一聲‘門’開了,漆成用手絹捂著嘴走了進來,臉‘色’有些蒼白,怯怯地走著。


    李熙隻看了他一眼,不覺就心生慚愧,自己的修為到底還不夠,這以鄰為壑、禍水東移的創意明明是他漆縣令出的嘛,自己不過是順著他的思路稍加完善,使之更有現實‘操’作‘性’,怎麽一轉眼的工夫這屎盆子就扣到了自己的頭上呢?


    他倒好,還賣起萌來了!還不知道什麽叫“竹筍炒‘肉’片”,你前晚不才請琴兒吃過一頓嗎,打量著我不知道?哼,為絕我覬覦之心,竟把那麽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打的體無完膚,你於心何忍呢?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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