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裏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吵嚷個不休,那胖和尚卻像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一樣,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瓦罐裏的湯,伏在那一動不動。李熙走到那和尚對麵,也蹲下身來,笑嘻嘻地望著那和尚,樂滋滋地盯著瓦罐,嗅著瓦罐裏飄出來的一縷縷濃香,香,真是香到了骨子裏,不必品嚐‘肉’味如何,光嗅一嗅這股香氣就已經令人心曠神怡了。


    李熙眯著眼享受了一會,口中稱讚道:“此味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某在人間嗅到,真是三生有幸呀。”他睜開眼問對麵仍舊趴在地上忙活的和尚:“那和尚,你叫什麽名字,在哪出家,你是真和尚呢還是個假和尚?”


    “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就是名字麽。”和尚笑嗬嗬地回答說,一口好整齊的白牙,“我打小就當和尚,是個天生地長的和尚,因此他們都管我叫自長和尚、自然和尚,你愛叫哪個就叫哪個,你願意費心給我取個名,也不妨就取一個。我在洛陽落發,修行在天地間,你問我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沒真的又哪來假的,我說我是真和尚,有人卻說我是假和尚,是真是假你自己看著辦吧。你聞香而來,想吃請自便,沒人邀請你,也沒人攔著你,不想吃‘門’外有條路,進山打獵,回城去喝酒都使得。你不想走路,又不想等著吃,幹幹別的也可以呀,譬如像剛才那兩位,索‘性’捶我和尚一頓也好,隻要你覺得下得去手就好。”


    灰頭土臉的和尚似乎根本沒把李熙放在眼裏,笑嗬嗬地隨口敷衍著,他的眼裏隻有瓦罐和瓦罐裏的湯和‘肉’。


    “這和尚說話‘挺’有意思呀。”肖白湊過來說,並肩蹲在李熙身邊,又問那和尚:“你這罐‘肉’啥時能吃?”


    “早就可以吃啦,要吃請自便。”和尚說。


    “可以吃,你不吃?你耍我麽?”肖白覺得自己受了欺騙,瞪大了眼問道。


    “他問我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我說我是真和尚,你們一定要懷疑我在說謊,說哪有真和尚偷偷跑到外麵燉‘肉’吃的,可我的確是真和尚,我燉‘肉’不假,卻不是拿來吃的,我呢隻是喜歡燉‘肉’,想燉出這世上最好吃的‘肉’。”和尚抹了把臉說,臉被湯氣熏濕,手上又盡是灰土,這一抹,就抹成了個大‘花’臉。


    肖白又讚道:“咦,這和尚說話還一套套的,可怪。”


    李熙笑嗬嗬道:“燉了‘肉’不吃,你拿來普度眾生嗎?你這一罐‘肉’打算用來度誰?”


    “度有緣人嘛,譬如幾位就是。”和尚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頭,說話時底氣全無。


    李熙嘿然一笑,問道:“我們幾個與和尚有緣嗎?”


    和尚認真地回答:“無緣因何在此囉嗦。”


    李熙點頭說也是,回身吩咐一個土兵:“把這罐‘肉’端回去,燙了酒,等我與縣尉去品嚐。”又喝:“來呀,把這和尚帶回去,以後留著做廚子。”


    一個土兵笑眯眯地跳過來端‘肉’,兩個衙役挽著袖子冷笑著來捉和尚。


    肖白有些發懵,和尚也有些懵。


    “我和尚犯了什麽罪,你們大白天的擄人?”胖頭圓臉的和尚大嚷,撒‘腿’想跑,被肖三從後麵勒住脖子擰住了手臂,一推推趴在地,被兩個衙役擰住胳膊按著頭,推著就走。


    土兵端著‘肉’罐子叫道:“李明府、肖少府,我先去了,湯涼了就不中吃了。”


    李熙讚道:“這小哥夠機靈。”又‘交’代道:“你路上可別偷吃喲。”


    出了破廟,上了馬,肖白不解地問李熙:“縣尊要這麽一個邋遢和尚回去作甚?真要留他做廚子?”


    李熙反問:“不好嗎,這和尚做的一手好菜,日後兄弟們再聚會,就不必老黃窮張羅了,反正縣衙後院那麽多空房子,多安置他一個人也無妨嘛。”


    肖白點頭附和,補充說道:“再收拾兩間房,置辦上全套桌椅杯盤,以後再聚會就在縣衙後院,免得出去吃惹人說閑話。”


    李熙笑道:“還得再開道後‘門’,方便宜‘春’院的姑娘進出。啊,對了,始興縣有宜‘春’院嗎?”


    肖白搖搖頭,答:“沒有,這種小地方,窮人無立錐之地,難顧一日兩餐,富人,像老錢那樣的,不過百十家,自家都蓄著家妓,少有人到院裏走動。再說生口市上一個十二三歲的漂亮小姑娘才五貫錢,有那閑錢去院裏‘混’,不如買一個回去好好調教。”


    李熙道:“那怎能一樣?院裏的姑娘打小有師傅們教導,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兼擅歌舞詩詞,那是怎樣的風采?‘花’五貫錢買個蠻‘女’回來,能比的了嗎,生手生腳且得熬著呢。”


    肖白驚喜地叫道:“無敵兄與我果然是知音,我早就說與其家裏蓄養歌姬,不如去院裏走動,有那閑工夫出‘門’會會朋友喝喝酒,窩在家裏跟幾個小‘女’子糾纏算甚英雄。再說家‘花’千朵又怎又野‘花’香?聽人說宰相令狐楚家蓄家妓千餘,堪稱國‘色’天香者亦有十餘人,可咱們這位靈狐相公呢,沒事就往平康裏跑,還去城南宿‘私’娼。你怎麽說。”


    肖三‘插’嘴道:“樂坊司曾在始興開辦過宜‘春’院,生意‘挺’不錯,‘三狼八狗’瞧著不順眼,說耽擱了他們生意,一把火給燒了,縣令收了‘三狼’的錢,又畏懼‘八狗’狠毒,反責怪院裏過失起火,損害人命,不顧情麵打了掌院二十板子,轟出了始興。”


    李熙道:“這‘三狼八狗’是個什麽東西,如此強橫。”


    肖白道:“是幾個成了氣候的生口販子,‘三狼’是兄弟三人,都姓郎,‘八狗’則是八個小搗子,在城外度龍山結寨。‘三狼’把蠻奴販來始興發賣,‘八狗’則專‘門’拐賣本地‘女’子、兒童賣到外地。‘三狼’做的是明處生意,‘八狗’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李熙道:“把人賣來始興可以睜隻眼閉隻眼,拐賣本地人到外地發賣,佩‘玉’兄,這可就是你的失職了,為何不禁止呢。”


    肖白臉一紅,肖三代他答道:“縣尊有所不知,這‘八狗’在城外度龍山上結寨,聚眾上百人,度龍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縣裏捕快二十人尚且不到,奈何不得他們。”


    李熙道:“佩‘玉’,是我錯怪你了。”


    肖白道:“曆任縣尊上任時都動過剿滅‘八狗’的念頭,但時間一久,或磨滅了壯誌,或被‘八狗’收買,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肖三不懷好意地問李熙:“未知楊縣尊對這些害群之馬是剿是撫呢?”


    肖白猛喝了一聲:“你放肆!這等事也是你問的嗎?”


    肖三滿麵羞紅,低頭不語。


    肖白轉向李熙說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我看還得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得從長計議。”李熙應和道,又跟肖三說:“讓自長和尚自己走,你們這麽掐著他的脖子,大師該生氣了。”肖三嘿嘿一笑,示意兩個衙役放開自長和尚。那和尚扭扭脖子,向李熙打躬賠笑道:“無意冒犯縣尊,和尚山野鄙人,受不起縣尊所聘,祈望縣尊放和尚回歸山野吧。”


    李熙笑道:“和尚何出此言,我帶你去縣衙可不是聘你做什麽,你身為出家人行為不檢點,我帶你回去是要治你的罪。”


    和尚聞言,慌忙從懷裏‘摸’出一張蓋了紅印的紙,說:“這是我的度牒,我是洛陽福節寺的和尚,福節寺歸東都功德使管轄。”


    李熙叫道:“那真是好巧,我就是東都功德使派出巡視嶺南的巡官,專‘門’出巡查訪你們這些不守清規戒律的和尚。”


    和尚撓撓光頭,自言自語道:“我隻聽過左右街功德使有派巡官外出的,從未聽過東都功德使還有派巡官出巡的,這位尊長莫不是‘弄’錯了吧。”


    肖白喝道:“咄,好大膽的和尚,你就是洛陽的和尚又怎樣,朝廷法度明文有載:僧道出京後過州歸司馬管,過縣歸縣令管嗎?此地係嶺南始興縣,楊縣尊身為一縣之長,管不得你嗎?你說出這等沒見識的話來,可見你這和尚是假的無疑。肖三,先打他三十板子。”


    肖三笑哈哈地說道:“出來沒帶板子,大號的棍子成不成?”


    李熙道:“棍子打在身上不及板子舒服,我看就折打二十棍吧。”


    自長和尚聞言,五體投地,趴著不動了。許久不見有棍來,睜眼一瞧,李熙和肖白已經去遠了,隻有兩個衙役擠眉‘弄’眼地盯著自己,催促說和尚快走,


    肖白借給李熙一座宅子,位於街西,離縣衙步行約一盞茶的工夫。臨街的四間租給人做生意,不開後窗。‘門’麵房後麵還有兩排房,各三間正房,兩排廂房,圍成兩個規格一樣的四合院,庭院裏修有‘花’圃,栽種桃李等物。


    李熙看了覺得很滿意,地方不大收拾卻很幹淨,離街不遠卻有十分清靜,好地方。


    為了答謝肖白的好意,李熙就打發自長和尚在縣衙廚下置辦了一桌酒席,和尚做主廚,老黃打下手。這事若換在以前,老黃鐵定不樂意,當麵頂撞或不敢,背後敲敲打打,發發牢‘騷’則必是少不了的。


    不過這回不同,見識了“異象”的老黃認定李熙貴不可言,將來還指著拽他的龍尾巴上天呢,如何不對李熙言聽計從?李熙說讓和尚做主廚那就主廚唄,老黃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甘心做下手,跟著忙前忙後十分樂嗬。這給了另一個下手小吳一個錯覺:新來的縣尊真是好厲害的手段,這麽短的時間就把老黃叔收拾的服服帖帖,了不得,了不得啊。


    宴散,肖白大醉而歸,興致高揚。李熙也醉的不輕,‘交’代了兩句後,跌跌撞撞回了新宅子,一路走的漂漂浮浮,還在還認得回家的‘門’。從側‘門’入二進院,洗漱完畢,入三進院,見臥室的燈亮著,心裏不免奇怪。阮承梁三個人都留在二進院,誰在臥房?


    走至窗下,李熙點破窗紗往裏看,心裏吃了一驚:屋裏正有一個‘女’子在鋪‘床’。看背影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體態曼妙,倒是一副好身材。


    李熙悄悄退到二進院,叫出阮承梁問那小婢是怎麽回事,阮承梁笑道:“是肖少府專意送來給縣尊鋪‘床’、疊被、暖腳用的,如何,還入得您的眼嗎?”


    李熙道:“真是豈有此理,這又不是一匹布,一束絲,人家送你們就敢收,這可是個人呐。”阮承梁道:“才五貫錢,便宜。我還琢磨著買一個帶回去‘侍’候老娘呢。先前聽說始興縣這邊蠻奴便宜,以為便宜無好貨,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東西,結果您瞧,人還不賴吧,裝扮裝扮還俊俏呢。這個小婢是肖少府調教過的,聽得懂咱這的話……”


    阮承梁還沒說完,李熙就走了,離開小院徑自去了縣衙。


    上次在兵營調戲陳招弟不成還惹了身臊,從那時起李熙就痛下決心改邪歸正了。萬‘花’叢中過,隻摘那最合自己心意的一朵就夠了,其他的‘花’‘花’草草過過眼癮就成,手就不伸了,免得伸手被捉,又惹一身臊。


    走在清冷空‘蕩’的街上,李熙才想起來這天才年初二,多少人家還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而自己卻流落在這個此前聽都很少聽過的小城裏,孤獨地行走,沒有人關注,萬家燈火明,卻沒誰來理會他這位‘精’神境界剛剛得到過升華的新縣令。


    奇怪,人不都去韶州城下喝粥了嗎,怎來得這許多的燈火?


    李熙望著遠處燦若繁星一般的城區燈火,在心裏嘀咕了一聲。他跌跌撞撞地去了縣衙,去看看那位胖胖的大和尚,不管他怎麽低調怎麽裝,李熙都認定他是位高人。


    對付高人,威‘逼’利‘誘’的效果不大,李熙決定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用情感來打動他。隻是有一件事他還沒想明白,打動這位高人後,要幹些什麽呢?向他討教怎麽燉‘肉’?還是把他當‘肉’給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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