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出城後是打算一口氣奔回揚州的,走到商州地界,他又改變了主意,李純若因為密會郭瑗的事遷怒於他,即使回到揚州也難策安全,甚至比不回去更危險。他決定留在長安附近觀觀形勢變化再決定去留。他去了藍田縣,京兆之地,就那裏他最熟悉。


    陳江湖知道李熙原來的名字叫楊讚,也知道楊讚父母和曆代先祖的墳塋正是埋在那,至於楊讚和李熙之間並非同一個人,藍田楊家莊裏埋著的墳塋其實跟李熙並無瓜葛,他則並不清楚。內坊司裏派係林立,他和仇士良派係別無瓜葛,仇士良掌握的情報沒理由跟他分享。


    至於陳江湖為什麽敢斷言李熙出城後會到藍田,憑的完全是直覺:一個人犯了滔天大罪,臨跑路前不該去祖墳上看看嗎?


    陳江湖就是在這個樸素想法的驅使下帶人殺到藍田楊家莊的,他大喜過望,李熙正在莊裏“祭祖”呢。


    李熙當然不是來“祭祖”的,但他的確在楊家莊,到了藍田縣境內他發現想藏身並不容易,住客棧要路引,借宿民宅須要到裏正處登記,同樣也需要路引。租房?沒有路引有錢也不租。這一點藍田人可比南方人死板多了。“有錢不賺,活該受窮。”李熙腹誹完,灰溜溜地繼續跑路。若幹年前遇到此類情況,他會到村鎮熟食店買些熟食,然後找個能避風遮雨的地方,譬如破窯洞之類,貓上一夜,天明繼續流浪。


    但是現在,李熙承認自己墮落了,受不得苦了,變得身驕肉貴了,於是他去了楊家莊。


    家主投賊雖然讓祖宗蒙羞,但家主還是家主。別的家主犯罪,部曲跟著遭罪,楊門家主投賊楊家莊卻沒人因此倒黴。因為楊家家主棋高一著,早在投賊前就跟他們斷絕了關係,除去他們的奴籍,放他們從良了。


    法律上他們不再是主仆關係,但心理契約還在,楊門家主落難歸來,楊家莊的故舊還是舍出一身剮把他嚴密地保護了起來。


    說起來,人情這東西真是很害人,李熙本來隻是想悄悄地進莊,找個沒人的空房間躲上一陣子,這樣既有個落腳之地,又不至於泄露行蹤,將來萬一出了事,也容易摘清不連累人。


    楊家莊裏還是有幾個可靠的人的,譬如老管家楊福和現任莊主楊寧。


    可是他回來的消息還是很快被抖摟了出去,“罪魁禍首”正是戚氏的女兒妞兒。十一歲的姑娘看著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實際就是一個傻大姐。李熙在楊寧家屁股還沒坐熱,整個楊家莊就轟動了。七十二戶莊客,三四百號男女老幼瞬間把楊寧家圍的嚴嚴實實。


    幾位有見識的大叔、大嬸一麵jing告別人要低調不要張揚,一麵苦苦鬧鬧攔著李熙不讓走,賭咒發誓說寧可被官府綁去剮了也絕不把家主回莊的消息張揚出去,否則如何如何。


    一口一個毒誓,發的李熙心驚肉跳。


    是講人情留下,還是憑理智離開,李熙隻是猶豫了一下子,陳江湖就帶著二十三名狼符高手殺了過來。


    陳江湖知道李熙功夫不錯,所以他帶了二十三名配狼符的爪牙。年初,奉天駐軍有位號稱萬人敵的校尉殺人叛逃,駐軍和當地官府無力緝拿,右軍中尉恐事情鬧大對他不利,請求內訪司派人協捕。陳弘誌謹小慎微,派了六名狼符爪牙過去,結果隻動用了其中兩個人就拿住了那名號稱“萬人敵”的右軍猛將。


    李熙號稱“猛將”,也有“萬人敵”的美譽,但是否真如傳說中的那麽猛,陳江湖是持否定態度。李熙還是楊讚,還在韶州做參軍時,他就跟李熙接觸過。


    萬夫不當之勇?哼,把“夫”字若是改成“婦”字還差不多。


    但事關重大,即便心裏再輕視,陳江湖還是盡其所能確保萬無一失,如果他不能將李熙帶回去交天子處置,一定會有人把他和他義父交給天子處置。


    一番龍爭虎鬥後,陳江湖放棄了武力抓捕李熙的計劃,“萬人敵”絕非浪得虛名,陳江湖承認自己低估了對手,但他並不後悔,他已盡其所能,失敗隻怕也是天數。


    李熙明白如果自己脫身逃走的話,包括妞兒在內的楊家莊四百十二名莊客將沒人能活著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在他放倒二十三名狼符爪牙時,一支三百人的玄甲軍已經開到了楊家莊外,玄甲軍是掛在飛龍軍名下而由內訪司指揮的jing銳歩騎兵。


    李熙沒把握一口氣放倒三百名裝備jing良的jing銳騎兵,他跟陳江湖說:


    “莊客是無辜的,不要因為我而連累他們。”


    李熙的這個要求不算過分,陳江湖對天發誓隻要李熙肯跟他回長安去,他絕不牽累楊家莊的任何一個人。


    十一歲的妞兒要求跟李熙一起回長安受死,小姑娘痛心地說:“都是我害了你,你不帶我去長安,我也沒臉在這待下去了。”


    李熙跟妞兒說:“我自知難逃一死,臨死前回來祭拜祖先。他們是跟蹤我才來的,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陳江湖很通情達理地說:“自他投賊後,我們在莊外布有眼線,他一回來我們就知道啦。這個跟你確實沒有關係,你休要再糾纏不清,否則我辦你個包庇之罪。”


    如此說,妞兒的心裏才好受些。李熙拱手跟莊客們說:“我是楊家的不孝子孫,辱沒門風,無顏再做楊氏子弟。你們記住了,我已經改姓李,從此與楊氏再無半點瓜葛,與你們也恩斷義絕,你們徹底忘了我。”


    說完這些話,李熙把雙手平伸到陳江湖麵前。陳江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他戴上了一副三十斤重的鋼銬。


    此時,天剛拂曉,數百莊客默默垂淚,卻無人敢哭出聲,直到李熙走的不見了人影,終於才有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登上了一座小山坡,眼前是片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梨樹林,光禿禿的枝頭上無果無花。晨風送來了一陣陣哭泣聲,那是楊家莊客為他哭的,平心而論他為他們做的並不多,連累他們的倒是不少。得此回報,李熙很滿足。


    一個並不寒冷的初冬的清晨,一處無花無果卻必將花果飄香的果林,一段付出極少所得極多的暖洋洋的溫情,李熙從未覺得世界是這樣的美好。


    這麽美好的世界,自己就要和它道別了嗎?太不甘心!


    “我累了。”李熙看到了一塊可以坐的青石,就走過去坐了下去。押解他的狼符爪牙沒有為難他,他們對李熙充滿了敬畏和感激,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此刻都已經成了冰冷的死屍。陳江湖揮揮手,示意大隊停下休息。


    他坐在李熙的斜對麵,低著頭,臉seyin沉。玄甲軍開始分發幹糧,作為一支隨時可能奔赴異地作戰的軍中jing銳,他們總是隨身攜帶可供三ri食用的幹糧。陳江湖和他的狼符爪牙就沒有這樣的覺悟,他們來藍田時什麽也沒帶。


    陳江湖領了份幹糧給李熙,他自己也領了一份。幹糧還真是幹,咬在嘴裏跟啃木頭相似。陳江湖看著就沒有胃口,李熙卻咬的很香。


    “我叫你吃不得苦,叫你受不了罪,我叫你身驕肉貴,我崩掉你的牙,活該你受罪。”李熙一邊惡狠狠地嚼著幹糧,一邊念叨個不停。吃完他自己的那份後,他又把陳江湖的那份搶了過去。陳江湖心情不好,胃口更差,幹糧拿在手上一口沒動。李熙想浪費了總不大好,恰巧自己又沒吃飽,遂奪過來吃。他邊吃邊問陳江湖:“你真的要把我交上去?”


    陳江湖抬起頭:“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


    李熙道:“借一步說話。”


    陳江湖猶豫了一下後,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左右侍從立即起身來,驅趕眾人後退到十丈以外,侍從們圍成一個圈,背朝裏,麵朝外,jing惕地打量著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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