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末的時候,窗外傳來一聲撫琴聲,聲音斷斷續續,技法很生疏,下手也很重。李熙起身步出門外,庭院裏冷清清,撫琴之人坐在庭院對麵廂房廊下,隔著一座天井與李熙對峙。來的是田布,李熙一眼就認了出來。


    見李熙出來,田布丟下琴,無可奈何地說:“昔ri我的琴藝在魏州堪稱一絕,院中的琴師也慕名來向我請教,忽忽二十年過去,竟調不出一段稍微齊整點的曲子來。”


    李熙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天下多了一位豪傑,少一個琴師又何妨?”


    田布道:“琴師調撥的是掌中之琴,豪傑調撥的是天下這架琴。布既不是一個好琴師,也不是豪傑,若論豪傑,西王倒是可稱天下豪傑。”


    李熙道:“過獎啦,我算那棵蔥呢。田敦禮深夜尋我,是來喝酒的嗎?”


    田布道:“舍妹魯莽,冒犯了西王,布得聞心中不安,故而前來替舍妹向西王致歉。人,我已經著人去拿了,待會帶來交予西王處置,是殺是剮,布絕無異議。”


    李熙道:“一場小誤會,犯不著如此。”


    田布道:“若換是旁人布或可以裝不知道,不瞞西王,我這妹妹闖下的禍事罄南山之竹亦難書之,布想管也管不過來。但西王不同外人,西王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豪傑,我田家豈敢開罪?”李熙道:“我在吳國,君在河北,相隔萬裏,我再豪傑也豪不到你們家頭上去。敦禮深夜來訪必是另有緣故,此間又無外人,何不直言明說。”


    田布朗聲大笑,讚道:“爽快之人!那我就不繞彎子啦,布此來一為替舍妹向西王賠禮道歉,二是想與西王交個朋友,三嘛,若是西王願意我田家願意與西王結為盟友。”


    李熙笑道:“道歉一節不必再提,我與田萁十分投緣,恨她不是男子,否則我還要與她結拜為兄弟呢。交朋友嘛,敦禮兄乃世家豪門,天下英傑,俯尊遷就,小弟求之不得。唯有這結盟,這個倒怎麽說?好端端的結什麽盟嘛。”


    “昔ri朝廷平淮西吳元濟,平淄青李師道,我田家都曾出兵相助,不為別的,一為酬天子知遇之恩,二嘛,大行皇帝雄才偉略,掃平河朔隻在朝夕,為田家子孫計,要留條後路。大行皇帝崩於中和殿,新君嗣位,平河朔之策未變,河朔大地風起雲湧,大戰在即。布心焦如焚,我田家與河朔門宗大族是結有生死恩怨的,天子對河朔動手,四宗必然反製,我田家則首當其衝!為自保計,我田家不該引一強力外援嗎。兄在吳國任揚州大總管,隔淮水與武寧、淄青、汴宋三鎮相望,屆時或以友邦身份出兵相助,或據守淮水阻卻叛軍南下,總之,你想置身事外絕無可能。既如此,兄何不與我田家聯手取武寧、汴宋之地?”


    李熙道:“武寧、汴宋皆四戰之地,守之太難,這麽做,對你們田家有利,對我又有什麽好處?”


    田布笑道:“大行皇帝yu平河朔久矣,自元和三年起便開始布局,多年苦心明年即有回報。河朔四宗萬難保全。河朔藩鎮平,你江南半壁真能保全嗎?實不相瞞,貴國初立時,布曾遊曆江南,在貴國jing銳左右佑聖軍,左右佐聖軍中見到許多舊部,老弱者有之,傷殘者有之,失意歸隱者有之。令布不解的是,這些在河朔無法立足之輩,在貴**中卻頗受重用,視若棟梁之才。竊以為若北軍南下,江南半壁轟然垮塌隻在頃刻之間。”


    李熙笑道:“這個見解倒是新鮮,那麽我請問敦禮兄,河朔藩鎮既如此小覷我江南子弟,為何不揮兵南下一舉蕩平東南,以東南之財賦供養河北jing銳,何懼唐天子乎?”


    田布微笑著問道:“河北強藩如魏博、成德、盧龍與江南單挑,誰的勝麵更大?”


    李熙道:“三鎮與江南相隔甚遠,糧草轉運不及,未必能有勝算。”


    田布道:“若把三鎮換在淄青、武寧、汴宋之地呢,隔淮水與江南相望,後顧無憂,糧草轉運無虞,又有禁軍和其他藩鎮大軍從旁援手。請問江南還能支撐多久?”


    李熙吐了口氣,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麽我出力之後又能得到什麽?我不可能什麽好處都沒有就跑去跟你結盟。”


    “好處自然少不了你的!大吳國諸王共治的局麵長久不了,河朔平定之ri便是大吳滅國之期,將來西王怎麽辦?奮起抗擊?還是束甲歸順大唐?抗戰你沒有本錢,束甲歸順你又能得到什麽?做個中州刺史?江南某地的觀察使?亦或者是給你一個有名無實的節度使頭銜?做慣了王的人,再回去做個任人擺布的官,還能習慣嗎?”


    李熙微笑不語,示意田布繼續說下去。田布剛才的一句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做慣了王的人,再回去做個任人擺布的官,還能習慣嗎?


    能習慣嗎?李熙也在問自己,答案是否定的,現在連做王都越來越覺得不習慣,還怎麽能倒回去做官呢?


    “西王若趁河朔混亂之際,提一勁旅北上占據淄青十二州,平定青州劉家。那你就有了進退的本錢啦。河北藩鎮,哪怕勢窮入朝也有卿相尊位養身,若能雄立地方,則呼風喚雨,不啻於小國之王,同樣是王,這個王可比西王現在風光多了。”


    “淄青劉家根深蒂固,連你田家都奈何不了,我又何德何能將他連根拔除?再者,果然如敦禮兄所言,天子要平定河朔,又豈能任由你我再割據地方?”


    田布道:“天子恨的是胡虜的後人占據河朔,朱、王、田、劉都是雜胡之後,為何盧龍崔氏、趙郡李氏這樣綿延數百年的世家大宗鬥不過他們,這些雜胡之後做事根本沒有底線,殺掠之酷,令人發指。世家大宗拘於禮教人xing,又哪是他們的對手?安史之亂損我大唐元氣,七十年未曾恢複,河朔之地反叛無常,久久不能平定,正是這些雜胡在背後興風作浪。天子發一場雷霆之火,滅的了四宗的主幹,卻動不了其深埋於地下的根須,想要斬草除根,徹底清除雜胡餘孽,靠朝廷流水的官不行,必須得靠我們這些人。幫天子根除雜草,正是你我割據河北的資本?”


    李熙道:“朝廷恨雜胡割據,難道就不怕你我割據?傾盡國力去了雜胡,又把河朔拱手送給我等,天子會做這樣的賠本買賣嗎?”


    “先帝在世時許我田家在平定魏州田氏後繼續執掌魏博三十年,期間節度使一職由我田家指認,為的是一以貫之徹底根除河朔割據之源。但天子並非全無條件,這三十年間,田家家主每年須進京覲見一次,幕府征辟的幕職必須報朝廷任免,且副使必須由朝廷指定,允許朝廷派中使監軍,允許朝廷在境內駐紮禁軍,管內縣令以上官員許由朝廷指派,允許派駐轉運使掌管財賦,允許派禦史chun秋兩季巡檢地方。所轄軍隊的數量、種類、衣甲、旗號、輜重都由兵部核準,不得擅自募兵,所轄之兵不得出境。”


    田布說到這,歎息了一聲,說道:“其實這樣的節度使也沒什麽當頭的,好處不多,限製不少。算算不過是方便照顧子孫和族人,比做官稍強點罷了。河北的節度使也不是個個都想割據,許多時候是被地方強宗和身邊的牙軍挾持,不得而不為之。鐵打的牙城,流水的節度使,地方勢力成了氣候,割據也就在所難免了。”


    李熙道:“天子以和地方妥協換來三十年和平,三十年後又當如何?”


    田布道:“國強則地方歸心,國弱則地方尾大不掉。”


    李熙默思片刻,說道:“魏博田家究竟有多大本錢做這樁買賣呢,據我所知武寧軍的王智興是成德王家扶植起來的,背後還有青州劉家為奧援,連老將李愬都拿他沒辦法,我又能奈他何,你不是說我江南兵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嗎。”


    田布道:“西王果有誠意,可與我田家訂立盟約,我田家以泗州城為定錢,待你占據泗州城後再履行盟約不遲。平定淄青、武寧、汴宋後,淄青十二州我田家寸地不取,武寧也歸西王,隻須將汴州讓給我田家駐軍即可。另外我兩家須訂立攻守同盟,同進同退。”


    李熙讚道:“田家果然是豪門,出手如此大方,我都忍不住要一試了。”


    田布道:“當然應該試一試,似西王這等天縱英才不趁這大亂之際謀一身富貴實在是可惜了。”二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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